224:丟了矜持與自尊的孔先生
……
時至午時,賓客們皆已到齊,擺宴的大堂中座無空席,唯有主家設下的位置上還空了兩位。
席設左右,中間留有寬敞的走道,左右賓客面對面盤腿而坐。
晉擎雲則坐於正對着走道中央的上首主位,只是今日這主座卻一分為二——不為旁的,只因無論於何處,聖人都沒有屈居人下的道理。
孔弗與晉擎雲居於上首,而晉餘明則在上首左下一席,右下空着的那兩個位置,想來該是留給晉家兩位公子的了。
晉家的嫡長孫晉覓,還有那位初回家中的……名字還是未知的庶出次孫二公子。
「孫兒見過祖父——」一道少年郎特有的聲音自門廳處傳來,賓客們懷着期待轉頭望去。
只見門廳處,正有兩道一紫一藍的少年郎比肩走來。
穿紫袍的那位身姿欣長,光是往那兒一站,便給人一種恣意風流之感。
另一位身量要稍高一些,身軀挺拔而筆直,第一眼便給人以堅毅之感。
晉覓有意要走在晉起前頭,快走了兩步,嘴角噙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這一狀似無意的動作,卻是穩穩噹噹地落在了在座各位賓客的眼中。
看來這二公子,好似並不遭人待見啊……
才頭一次露面,就給了這樣一個下馬威,尤其還是在這種場合,真真是……
感受到眾人有異的目光,晉覓走的越發意氣風發,頭顱向上微仰着。
晉擎雲目色一沉,手指收緊。
這個蠢材!
在這種時候竟然還只顧着維顯擺着自己那莫名其妙的高貴!
卻不知世家的顏面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撐得起來的——在外人面前尚且如此不給自家人留顏面,他的腦子是被狗吃了嗎!
倘若後面的人不顧儀態地追上來,那這場歸家宴真的是要貽笑大方了!
晉餘明的臉色也險些有些沒掛住。
關於晉擎雲心中所想的『阿覓的腦子是不是被狗吃了』這個疑問,其實他這個當爹的,也懷疑很多年了……
眾人便都下意識地看向那位二公子。
卻見他毫無所查一般。既沒有疾步跟上去,更沒有失態無措,只維持着自己原本該有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上首走去。
這種時候。若是失態地跟上去,反倒是顯得太過小家子氣,未免招人輕視。
然而此時眾人卻沒有這個心思去稱讚這位二公子沉穩得當,因為所有人注意的重點都已經放在了那雙蔚藍色的眼睛上面——
竟然真的有一雙西陵人特有的藍眼睛……!
那格外高挺的鼻,深刻而分明的面部線條輪廓。以及這雙奇異的藍眼睛,皆是西陵人才有的特徵,然而其膚色卻並非西陵人那樣接近病態的白,反而是十分健康的麥色,這兩種不同地域的特徵混合在一起,乍然一看,竟形成了一種與尋常中原男子截然不同的英挺與俊美。
座下不禁低聲喧譁了起來。
「師,師傅……這,這不是晉,晉公子嗎……」石青瞪大了一雙眼睛。握着茶盞的手都抖了起來。
可是,此晉公子非彼晉公子啊!
老天,他該不是在發夢吧?
孔弗也是震驚了片刻,卻又瞬間將眼底神色掩去,並示意石青莫要失態。
石青強自壓制住面上的驚異之色,然而心底的洶湧之情卻是沒有辦法平息半分。
跪坐在一旁的蒲團上伺候在側的狄叔自是也瞧見晉起了。
但好在是面癱,錯愕之情並未有表現在臉上。
「師傅,這……晉公子怎麼突然就成了晉二公子了……?」石青低聲問。
卻聽孔弗目色悠長地說道:「錯不了就是了。」
「什麼錯不了?」石青下意識地就問。
「什麼都錯不了。」孔弗笑着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鬍。
石青被繞暈了片刻,隨後頓時恍然了。
是啊,錯不了。
人是晉家找回來。自然是錯不了。
管他怎麼就是晉家的二公子了,總之錯不了就對了!
石青的形容忽然激動了起來。
他的直覺果然沒錯!
他就知道……晉公子絕非普通人!
如此說來,或許他起初立下的志言尚有實現的可能,一腔籌謀亦有人託付了!
「師傅。徒兒已有決定……!」石青激動地看向自家師傅,絲毫不覺得自己片刻之內便做出抉擇是否過於衝動。
可是……
師傅作何皺起了眉頭,一副深思的模樣?
每每師傅皺眉深思,必定是在思考着極其重要的事情——石青不由地也隨之慎重嚴謹了起來,輕聲詢問道:「師傅,您在想什麼?」
話音剛落。卻見孔弗抬頭看向了右下方。
石青又隨之望去。
只見是兩位公子已經一前一後的落了座,而師傅的目光則是落在了……二公子晉起的身上。
師傅該不是對他的決定不滿意吧?
可老人家之前不是挺中意晉公子的嗎?
石青有些躊躇,剛要再開口試探地詢問兩句,卻聽孔弗徐徐地說道:「為師在想,江丫頭是不是跟着晉公子一道兒來了京城——」
石青:「……」
狄叔聞聽面部一陣劇烈的抽搐。
先生,您這到底是怎麼了啊……!
為什麼在這種時刻,還滿心記掛着那個丫頭!
她可是連信都沒有回您一封啊!
作為舉國敬重的大聖人,您最起碼的矜持和自尊呢?還有希望找的回來嗎?
狄叔痛心疾首地搖着頭。
「待回頭宴散,我得找個機會問一問他,知不知道江丫頭在何處……哎,也不知道這丫頭現在如何了,真是令人放心不下。」丟掉了矜持和自尊的聖人孔先生自顧自地說着,邊說還邊點頭,這副時刻念叨牽掛着自家孩子的表情,讓狄叔再一次的產生了想要自毀雙目的衝動。
另一邊,晉國公已自座上起身。面朝眾人含笑揚聲說道:「吾之次孫,乃長子阿銘之後,名喚晉然——因生時為仙人斷定不可於府中寄養,須得藉助佛法之力化消劫難。故才忍痛將其送入寺中靜養。如今幸得老天庇佑,災劫已消,老夫心中倍感欣悅,故才設下此宴為然之接風洗塵,諸位能夠蒞臨。實乃晉某之幸,亦是然之之福。」
一席場面話說罷,晉擎雲含笑望向晉起,道:「然之,敬諸位一杯答謝酒。」
晉起遂立起身來,雙手舉起酒杯,寬大的袍袖自然下垂,神色一絲不苟,手中酒杯環着眾人的方向左右移動了一番,方道:「謝諸公蒞臨。晚輩先干為敬。」
話罷,仰頭一飲而盡。
諸人看在眼中,暗自點頭。
言語動作簡練,卻貴在大氣從容。
當年才名遠揚,一字萬金難求的儲公子……雖沒能有個同樣才氣橫溢的兒子來承父業,但這自幼養在外頭的二公子、甚至都未有機會看上一眼的兒子,並沒有丟他的臉。
晉覓「嘁」了一聲,仰頭吃了杯悶酒。
晉擎雲不露痕跡地將眼底的複雜情緒掩起,單獨敬了孔弗一杯清酒,適才又招呼着眾人動筷。
「先生多少吃些……」孔弗還未拿起筷子。狄叔便低聲勸道。
先生每每舟車勞頓之後,必定要有三五日胃口不佳,吃不下東西。
可身體吃不消啊……
孔弗笑着沒說話,拿起筷子抬手隨意夾了一片春筍。
在這種場合。半點兒東西不吃自是行不通的,來都來了,筷子也不動,那不是明擺着打主家的臉嗎。
且不說孔弗行事向來周全,單說今日瞧見了這『晉二公子』,他就得好好地吃完這頓飯。
然而將菜送入口中。嘗了一嘗,孔弗的眼睛卻是微微一亮。
垂眸仔細一瞧,適才注意到這盤油燜春筍賣相極佳,竹筍被燒成鮮艷的醬紅色,配以細碎的嫩綠蔥花兒,光是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動——且味道不輸這外觀分毫!
真正的色香味俱全。
油燜竹筍不是什麼稀罕菜,但火候掌握卻尤為重要,雖說吃竹筍不能求鮮,但在保證熟的同時還能掌握好脆度,出鍋時要不老一分,亦不生一分,才是最難的。
第一口就被吊起了胃口,孔弗接着又試了面前的其它幾道菜。
桌上這些菜顯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孔弗卻可以斷定,這道油燜竹筍和那道龍井蝦仁兒、釀苦瓜、翡翠豆腐,以及那碗魚丸湯定是出自同一人。
春日裏不適宜食過於油膩之物,這幾道菜搭配得宜,尤其適宜春食,開胃的同時還能清腸胃。
不拘泥於菜式的名貴奢侈,反倒注重起了養生之道,且同時還不失美味與獨特,由此可見晉家此次顯然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
平日裏山珍海味吃的膩了的其餘賓客,大多數也是吃的津津有味。
晉擎雲打眼一掃席下,看晉覓的眼神終於稍稍順眼了一些。
總算是辦成了一件事。
稍感欣慰的晉國公並不知他當時將宴會菜單一事交給孫子辦了之後,孫子一轉眼就丟給了謝氏來辦,謝氏是晉餘明的繼室,並非晉覓的親生母親,卻因嫁入國公府後只生了兩個女兒,膝下無子,故對晉覓上心非常,他開了口,謝氏自然是上了心去辦的。
謝氏將此事交待給了辦事兒靠譜的江管事。
江管事便誤打誤撞地逮住了來府尋親的江櫻。
晉起望着眼前的一碟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忽而有些失神。
晉國公府里換了外地的廚子嗎?
竟很有肅州的味道。
或許更該說……很像她做出來的味道——
像極了。
……
兩道淡藍色的少女身影由閣樓中行出。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阿燕拿胳膊肘捅了捅並行的江櫻,小聲問道:「咱們表小姐是不是長得很好看?名不虛傳吧——」
江櫻聞言嗯嗯啊啊的點着頭。
呃,其實……她是根本沒仔細瞧。
之前也沒見着過,這回她是做完了事情,閒來無事,便幫着阿燕來給這位表小姐送糕點的。
據說這位表小姐是二夫人謝氏的親外甥女,一母同胞親姐姐的女兒。
江櫻便在想,是不是擁有一個客居的表小姐,乃是大士族的標配?
記得在韓府的時候,曲氏也是接了外甥女來肅州,住了一段不短的時日——若非肅州瘟疫爆發,想必很有可能還要繼續住下去的。
那時隱隱聽說,曲氏此舉是為的將這個外甥女介紹給韓呈機『認識』。
不知這位謝姓的表小姐,會不會也是為的給晉家哪個公子認識認識故而客居在此的?
然而卻聽阿燕說道:「表小姐自幼便是養在咱們府里,也算是同大公子一起長大的了。表小姐是個命苦的,母親本是謝氏長女,當年卻輾轉嫁給了殷勵……」
殷勵是誰?
江櫻不知道。
但姓殷,想必是皇室中人。
謝氏一族已經沒落的可以了,十多年前會將女兒嫁入天家,倒是不難理解。
可為什麼這位表小姐卻沒跟父姓殷,而是隨了母親的姓氏呢?江櫻有些不解。
「後來殷勵起兵造反,被滅了九族,二夫人的長姐是士族女,本可免除一死,但與殷勵夫妻伉儷情深,最後竟是殉了情……」阿燕說到此處頗為唏噓。
江櫻這才瞭然點頭。
原來又是個判王……
這種情況下,自是不能冠父姓的。
「所以二夫人才將親姐姐的女兒接到了膝下養着……」
喪父喪母的孤女若是呆在日益沒落的祖父家,出路只有一條——尋個同樣不興旺的小士族嫁了,下半輩子活在勞碌之中。
可若養在晉家,前途就截然不同了。
想到方才閣樓之中,垂眸繡花,搖着頭讓她們將糕點拿回去,只道春日裏沒有胃口的柔弱美人,江櫻卻不敢認同阿燕的想法。
得幸寄於高門之下,不見得一定是件好事吧……
可總歸與自己沒有干係,江櫻便也沒有多花心思再想下去,只隨着阿燕往前走,一邊聽着這患有話癆的丫頭念叨着大大小小的瑣碎事。
二人提着食盒,又行了約半刻鐘。
前方一個岔路口,剛抽了新葉的垂槐樹後,卻忽而冒出了一個五六歲的孩童來——
男童小小的年紀便將一頭軟軟的頭髮扎束在頭頂,用銀釵冠固定的死死的,一身玉蘭色刺祥雲緞面襖子,雖是華貴而講究,但在這艷陽高照的春日裏,卻顯得略有些厚重了。
約是一路跑來的,孩子白皙的臉上起了一層薄汗。
江櫻被這突然冒出來的男童給驚着了一下,後回過神來見了他的衣着打扮,便忙地悄聲問阿燕:「這是哪個公子?」
阿燕轉過頭與她對視,表情仿佛是見了鬼一樣。
廚房裏的嬸子們都喊她傻妮子,可依她看……阿櫻比她傻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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