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嫣呆呆地看着風逍舞,自己仿佛從天上軟綿綿的雲朵一下掉入了萬丈深淵裏。
她不明白風逍舞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殘忍地對待她。
她心痛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風逍舞卻沒去看她,反而閉上雙眼,似是在聆聽。
然後他立刻翻身起床,拿起枕邊劍。
正當他想拉起司馬嫣時,門突然開了。
風逍舞的動作立刻停止。
一個人徐徐走進了房間。
一個少年。
少年的容貌,深沉穩健的步伐,沒有一絲銳利,充滿和氣的目光。
他輕搖着柄摺扇走入,嘴角掛着一抹微笑。這微笑也予人和氣的感覺。
少年走到他們床前,深深一揖。
風逍舞沒有說話,只是目不轉睛盯着少年身上每一個動作。
一深揖畢,少年道:「夜半叨擾,驚醒兩位的高唐夢,小可深表歉意。」
司馬嫣的臉一下子紅了。想要辯解,卻沒有開口。
她也看出這人一定不是什麼好人。好人至少不會在半夜隨便闖入別人房裏。
風逍舞道:「閣下尊姓大名?」
他走了這麼久江湖,卻從未見過如此深沉的少年。
少年道:「尊姓不敢,名也不大。小可畢恭玄,為蒼穹幫莫幫主之義子,本兼護送紫竹司馬前往總壇一職,聽聞兩位離莊至此,特來代表幫主向兩位問好。」
風逍舞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變化,心卻沉了下去。
能被莫藏認作義子的人,絕不會是簡單人。
風逍舞道:「我們並不好。」
畢恭玄道:「哦?」
風逍舞道:「無論是誰半夜被一位不速之客闖進房裏,感覺都不會太好的。」
畢恭玄沉吟片刻,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風逍舞這句話。點頭道:「少俠所言,甚是有理。」
他長嘆一氣:「其實近來日子我也不太好。近日公事繁忙,已感身心俱疲,本想向義父稟報,以歇息浹日。可一想到義父他老人家朝乾夕惕,旰食宵衣,且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也需向他看齊,不能因個人緣由而惰怠。唯肝腦塗地,不辭辛勞,方能報效他老人家再造之恩。」
風逍舞沒有說話。
他知道畢恭玄一定不只是為了說這些廢話的。
畢恭玄道:「其實小可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知少俠可有興致一聞?」
風逍舞道:「願聞其詳。」
畢恭玄道:「少俠若能帶上司馬姑娘返回紫竹山莊,不僅可免受不速之客夜訪貴室之侵擾,且在下等亦會派遣本幫中人守護潭府,以保兩位性命周全,小可亦可得到休憩機會,專心為司馬莊主把盞。這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豈非皆大歡喜?」
風逍舞低頭沉思,也仿佛真的在認真思考畢恭玄這番話。微笑道:「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建議。」
司馬嫣臉色變了:「你要答應他?」
畢恭玄道:「這建議小可也覺兩全其美。少俠若仍需時間考慮,小可亦可在此稍事等待,以候佳音。」
司馬嫣急道:「你不能答應他,莫忘了」
風逍舞向司馬嫣道:「我覺得他的安排挺不錯的。」
司馬嫣臉色慘變。風逍舞已將目光轉向了畢恭玄:「況且對方此番前來,必是有了充足準備,外面說不定早有千軍萬馬相候。我們若再不識相,豈非以卵擊石?」
畢恭玄收起摺扇,深深一揖:「少俠判斷實是」
話音未畢,只見一閃寒光!
畢恭玄連頭也沒抬,立刻敞開摺扇,橫在自己面目前。
他似早已料到風逍舞會在此時出手。
星火激飛。劍尖划過畢恭玄手中摺扇,從扇骨劃落至扇面。
劍已刺入扇面,卻刺不開這柄摺扇。
這摺扇竟非普通油紙製成,而是一種極為特殊的軟金屬製作。染成白色,再在上面進行書繪,以掩人耳目。
風逍舞心裏暗吃了一驚。他雖已意識到這不是柄普通的摺扇,然而他手中劍亦絕非凡品,若是尋常江湖人士手中兵刃,在他劍下只需輕輕一削就能削開一道缺口。這已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刃,卻依舊刺不開這柄摺扇的扇面。
畢恭玄抬頭,也看着風逍舞。
風逍舞心裏吃了一驚,他的心裏也吃了一驚。
他沒想到這一劍竟會有如此之快。
方才風逍舞距他足足一丈遠,卻在一閃之間劍就已觸及了他手中摺扇。
雖然他已接到幫中急訊,訊里特別聲明要他分外留意此人的劍,但此人劍的速度卻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風逍舞右臂一振,劍刺得更深。
他仿佛想將這扇面刺破。
畢恭玄冷笑,合起摺扇,將風逍舞的劍夾住。
被這柄摺扇夾住的兵刃,從未有一件能脫開。
卻在摺扇將合未合之時,風逍舞劍尖在摺扇上用力一點。
長劍抽出,摺扇閉攏。
風逍舞借這一點之力,抽出劍白,凌空倒翻,雙腳在對方扇骨上輕輕一踏,人已朝床上飛去。
劍已入鞘,他左手抱起床上的司馬嫣。
他腳尖在牆上一踅,身子在空中騰旋,朝窗外飛去。
剛才他踩在摺扇上的一腳使畢恭玄偏移了平衡。待他調整回架勢,已見風逍舞抱着司馬嫣飛向窗外。
畢恭玄縱起身法,趕上風逍舞,合起摺扇,急點風逍舞背後肩井穴。
摺扇張開,可作鐺推、擋,亦可作交剪之勢夾、斷;扇末嵌有機關刀片,刀片顯出,可作鐵環削、砍;摺扇閉合,可作匕首裁、刺;刀片收起,亦可作判官筆點、打。
這柄摺扇已屬江湖外門兵刃的集大成作。這柄摺扇畢恭玄練了已有十年火候,對其中的各種變化,他早已得心應手,妙用無方。
卻在此時,他面前忽然飛來一個被風逍舞用腳在桌子上抄起的茶壺。畢恭玄張開摺扇,將茶壺往右一撥。
用扇末刀片劃破茶壺固然更快,卻在一划之勢中瀉了力道,身法自然就會變慢。藉由撥開茶壺之力,即可彌補多餘的動作瀉出的一絲力氣,身法亦可保持原有的速度。
只有歷經了無數戰鬥的人才能在如此竭狹的時間內做出正確的判斷,並有足夠的意識去反應實現。畢恭玄顯然就是這類人。
然而當他將茶壺撥開,欲提縱再追時,風逍舞卻已不見了。
畢恭玄停下身形,落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
窗外唯有夜色清涼。
司馬嫣並不重,但畢竟也已是個女人。手裏抱着個已不能算是小孩的人,居然可以在他張開摺扇,撥走茶壺這極短暫的視野丟失的一瞬從房裏躍出,從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畢恭玄對着窗外一輪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層層屋脊不住往後倒退。
風逍舞抱着司馬嫣飛掠在屋脊上。
司馬嫣摟着風逍舞的腰,低頭看着下面飛掠而去的屋瓦樹木,心裏充滿了新鮮的刺激。
風迎着臉撲來,她感覺舒服極了。
風逍舞卻沒有說話,只是抱着她,雙腳不斷地踏下,躍起。
他心裏在想着件事。
他覺得很奇怪。
在抱着司馬嫣衝出窗戶的那一剎那,他的手也已同時按上了劍柄。
他本以為畢恭玄會在院中布下重重埋伏,只等他們衝出去就立刻動手。
這也是他為什麼要把整個跨院包下的原因。他不想連累了無辜民眾。
可當他們衝出去時,卻連一條人影也沒看到。
現在他們已逃出很久,還是未見有人追來。
像畢恭玄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犯下這種失誤?
且這樣一來,他就相當於隻身走進風逍舞的房間。若風逍舞選擇一直不斷向他進攻,那他必定會喪命於風逍舞劍下。這無異於羊入虎口。
難道他已算準了我必然不會戀戰?
莫非他還有更隱秘,更歹毒的陷阱?
如果有,會設在哪裏?
又會在什麼時候發動?
他想不出。這一切的發展從院子裏的四下闃然就已開始顯得古怪,到現在這古怪還在不斷地延續。
風逍舞落在一處屋瓦上。屋脊很長很寬,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宅院。
風逍舞輕輕將司馬嫣放下,望向天上一輪清月:「今夜我們恐怕要睡在這了。」
司馬嫣有點驚訝:「在這?這裏豈非更容易被看到?」
風逍舞道:「這屋子雖高,卻也要將頭抬起才能看到。平常人走路並不會一直抬頭,何況此刻已是深夜。」
司馬嫣想了想,點頭道:「好像你說的有道理。」
風逍舞看着她認真思索的神情,微笑道:「所以這裏雖然只要一抬起頭就能發現咱們,卻並不那麼容易被覺察。這裏目標雖然很大,有時卻是絕佳的藏身之處,利用的就是人們心理的弱點。」
「而且這屋子很高,即便被他們發現了,我們也能立刻逃走。接下來他們很可能會對我們展開搜尋,躲在繁亂狹小的空間反而不利。」
風逍舞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我小的時候經常挨餓,常常空着肚子。有次我實在忍不住跑到一家包子鋪偷了兩個饅頭,饅頭才剛到手,就被人發現了,他們抄起木棍就跑來追我。我拼命地跑,他們拼命地追,連偷來的兩個饅頭也在我跑的時候不知掉到哪去了。後來我在一處拐角爬上一棵樹,看着他們追來後,在樹下像呆子一樣轉來轉去,卻一直都找不到我人在何處的模樣,心裏就在偷偷地笑。」
風逍舞笑道:「其實那棵樹的葉子早已落光了。只要隨便一人抬頭就能發現我,可他們連走的時候都沒有人抬起頭來看一眼。」
月光映在他的側臉,他的笑容仿佛很愉快。
可這份愉快背後掩蓋了多少辛酸,多少感傷?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的側臉,黯然道:「原來你還當過小偷。」
風逍舞的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片刻,道:「當時我不得不這麼做,否則我根本就活不下去。」
司馬嫣幽幽嘆了口氣:「你也不止這一次吧?」
風逍舞目光更加黯淡,連月光都已無法照亮他眼裏的色彩:「嗯,我偷過不止這一次。」
司馬嫣道:「我不是說你偷,是你被打。」
她看着風逍舞:「我不在乎你的從前。你以前當過小偷,是你迫不得已的。若你能有更好的選擇,也就不會這麼做了,是嗎?」
風逍舞轉頭,看着司馬嫣純澈的雙眸,心裏充滿了感激與感謝。
但他卻並沒有表現出來。他怕自己向司馬嫣表現出這樣的感情,自己對環境的感知就不能像現在這般敏銳:「嗯,我被打了很多次。」風逍舞笑了笑,笑得卻有點苦:「因為我也確實偷了很多次。」
司馬嫣道:「救你的那人呢?他救了你,為什麼你連飯都吃不飽?難道他沒給你飯吃?」
風逍舞的目光在一瞬忽然變得很奇怪,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朝司馬嫣笑了笑:「這些事留到以後再說吧。現在你還是快些睡,今夜時間已不多,明天我們又還急着要趕路。」
他似不願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他說這段話時臉龐背着司馬嫣,司馬嫣看不到他眼裏的變化。她輕輕應了一聲:「嗯,你也睡吧,今夜狀況頻出,你也已很累了。」
「嗯,我也睡。」
於是他們相擁睡在屋瓦上。
風逍舞張開自己身上的披風,覆在司馬嫣身上。
他睡在東面,今夜吹的是東風。
雖不能睡在客棧溫暖舒適的床上,但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司馬嫣少受些苦。
風逍舞道:「往後我們恐怕還有更多的苦頭要吃,你」
他還沒說完,司馬嫣已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的嘴上:「我能受得住。」
風逍舞沒有再說,只是向司馬嫣笑了笑。
司馬嫣看着他的笑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第一次見風逍舞這樣對她笑。他的笑依舊如從前那般溫暖,那般溫柔,卻第一次飽含了滿是欣喜的感激。
司馬嫣抿着嘴,瞪大着眼睛,心裏有股甜膩的汛潮無法抑止地湧出。
我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幸福呢
但這已根本就不只一點點了吧?
她將嘴唇死死咬住,不停用指甲捏着手指。
千萬不能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不然就真的丟死人了
忽然她的心又悸動了起來。
她又想起剛才風逍舞在床上抱着她,卻將她一把推開的情景。
雖她已明白那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她也知道這並非他所願,但她卻還是有點怕。
她怕某一天風逍舞真的就這麼無情地將她甩掉了。
雖然她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卻還是忍不住在怕。
她緊閉起雙眼,將風逍舞抱得更緊。
「你冷嗎?」
「我沒有。」
風逍舞也沒再說話。
他還在想着事。
他的確低估了蒼穹幫的力量。
想不到在他們離開紫竹山莊的當天夜裏,蒼穹幫就已派人來找他們了。他本以為至少能躲過兩天,然而現實情況卻遠非他所料。
像畢恭玄這樣的人物,蒼穹幫還有多少?
莫藏自己又是個怎麼樣的人物?
為什麼在他們才剛出來的當天夜裏,蒼穹幫就已能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了?
這些他都還是想不通。
他也不再去想,只是悄悄嘆了口氣。
他只希望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風逍舞睜開眼,晨光已從東方升起。
果然是個好天氣。
司馬嫣還像只布偶貓一樣蜷縮在他懷裏。
昨夜她一直胡思亂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她太累。
而且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不規律地睡眠。
風逍舞看着她眼瞼上長長的睫毛。抬頭望了望天,仿佛想了些什麼事情。又看向司馬嫣。
司馬嫣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小地打了個呵欠。
司馬嫣道:「我們要走了嗎?」
風逍舞道:「嗯。」
司馬嫣坐起:「那我們走吧。」
風逍舞點頭,抱起司馬嫣,從屋瓦上跳下去。
司馬嫣落到地上時,已完全清醒。
下墜而迎面撲來的晨風不僅讓人心情舒暢,也醒人頭腦。
司馬嫣道:「我們是要回客棧去嗎?」
風逍舞搖頭。
司馬嫣道:「那我們的馬車怎麼辦?」
風逍舞道:「我們本就不打算一直坐那輛馬車。」
「昨晚我本是去雇了另一輛車,打算在五更時出發,現在只好重新再去雇一輛了。」風逍舞笑了笑:「不過我們至少得先填飽肚子,癟着肚子也沒力氣趕路。」
風逍舞拉起司馬嫣的手,轉過這條小巷,遠遠就看到一處麵攤。
這樣的小麵攤上大多都是坌工。天還沒亮他們就要起床工作,否則家裏人只有挨餓。
他們每天都起早摸黑出賣着自己的勞力,夜裏回到家已是筋疲力竭,然而賺的錢卻少得可憐。所以他們都不敢偷懶,只有日復一日賤賣着自己的體力。
挑起的擔子,就不能隨便放下。縱然想放下,也得繼續堅持。
擔子上是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孩子,他們所珍視的一切。
他們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但他們至少還有家,一個溫暖的家。
所以他們雖感到辛苦,卻是快樂的。他們感到滿足。
家庭的溫暖,本就是世上最濃郁,最純厚的一種溫情。
沒有家的人呢?
風逍舞拉着司馬嫣走進攤子。攤上的座位已快坐滿了,他們勉強找了個位子坐下。
這種人在世上有很多。他們沒錢去酒樓飯館吃飯,所以都擠在這處小攤子上。偶爾有了點小錢也得省着,想給自己的孩子買些好吃的好玩的,或是給自己的妻子帶來一個久違的驚喜。
所以當風逍舞和司馬嫣走來時,麵攤上的人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他們想不到衣着這麼光鮮,長得這麼標緻的倆人也會到這種地方來。
他們想不到,畢恭玄當然也想不到。
風逍舞希望他想不到。
而且這條巷子很短,並不適合佈設埋伏。即便被蒼穹幫的人發現了,風逍舞也有足夠的把握帶着司馬嫣離開這裏。
風逍舞走到麵攤老頭前,要了兩碗混沌面,兩個滷蛋,一碟小炒牛肉,一碟白芝麻蔥花鹵豬舌,然後和司馬嫣一起坐下。
面很快就端來,風逍舞動起筷子。司馬嫣卻沒有吃。
司馬嫣囁嚅着道:「要不我們換個位子吧。」
雖然她還挺喜歡這種小城小巷中的質樸氣息,可她一直別着頭,仿佛在躲着什麼。
風逍舞察覺出了她的異樣,轉身回頭,就看到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從他們身上移開。
他苦笑。
這種攤子忽然來了與他們裝束身份完全不同的兩人,無論如何都會引起注目。這並不奇怪。
可那些人的目光沒有一道是在看着風逍舞的,全都是在盯着他對面的人看。就像是一匹餓了五天五夜,沒有進食過任何東西的狼死盯住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獵物,又像是個知道這輩子只有這一次福分,並且清晰地明白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偽信徒一般,毫無隱瞞地將自己的貪婪暴露在眾人前。
在吃飯的時候,這麼多道目光朝自己盯過來,換作風逍舞也一樣感到不舒服。
但他也不能阻止那些人來看他們。幸好來這裏吃早飯的人都喜歡聊天,全都擠在了一塊,把外邊的桌子空了出來。於是他和司馬嫣走到最外面的桌子,讓她坐在背對着攤子的位置。
司馬嫣長舒口氣,拿起了筷子。
她發現這小攤子的味道竟也不算難吃,反而還有着酒樓所沒有的獨特市井風味。
風逍舞本在吃着,卻忽然停下筷子。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躊躇着,卻沒說出口。
司馬嫣看到了風逍舞的猶豫,記憶中這是第一次看他的眼裏出現了動搖的感情,連忙問道:「你怎麼了?」
風逍舞思忖着,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司馬莊主對我的印象現在如何了?」
他話語間甚至有點在顫抖,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囁嚅着說話。
司馬嫣想說話,卻沒能說出。沉默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
風逍舞笑了笑,也沒有說話。
他明白司馬嫣的意思。
所以他笑得很苦。
「或許我本不必去找那些人決鬥,也本不必接受他們的決鬥的。」風逍舞嘆了口氣:「畢竟無論如何,還是無法從這些事改變司馬莊主對我的想法。」
司馬嫣道:「但若爹爹知道你是從前留月風家的人,說不定」
風逍舞打斷了她的話:「我不希望依靠這些來改變他對我的看法。」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淺淺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的這一點也很令她着迷,他的倔強與固執。
這也許已算是偏執,但她就是喜歡這樣子的他。
司馬嫣道:「你說你不必找那些人決鬥,我能理解。但那些人向你發出的挑戰,你為什麼也不接受?」
風逍舞道:「因我沒必要接受。」
司馬嫣沉默了會,道:「爹爹說在江湖中,若有人向自己發出挑戰,自己卻不接受,那就是示弱,也就是認輸。」
風逍舞道:「那是他們的觀點。」
司馬嫣道:「那麼你呢?」
風逍舞低頭,看着自己腰間的劍。過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我不想接受,只因我認為,能無需出劍解決的問題最好還是不要出劍。」
風逍舞的嘴裏輕輕呼出口氣,輕得不知道究竟是嘆氣還只是隨便呼出的一口氣:「如果是點到為止的比試倒還好,只不過如今他們都喜歡決鬥,近來江湖也不再出現比試的說法。除非是名門大派間的交手會是比試,比如我與峨眉大弟子及海南三當家的那兩次。除此之外,都是決鬥。」
敗即為死的決鬥更顯殘酷,也更為人稱道,當然也更容易出名。決鬥得來的名聲遠比不見飛紅的比試要更加容易,也更為深入人心,所以如今急於出人頭地的江湖客都喜歡決鬥。點到為止的比試切磋,也只在名聲顯赫的門派或人物中才會出現。
風逍舞道:「當然也有的人,認為劍下只有死亡,也只能有死亡。若不是以拼盡全力毫無保留為目的而出劍,就是對自己手中劍最大的侮辱。」
風逍舞頓了頓,道:「這種人對劍的執着極為純粹,他的心除了劍以外不再有任何一絲雜念。當然也只有這種人才能成為絕世無雙的劍客,古往今來也只有一人走在這條道路上。」
風逍舞並沒說出這個人是誰,但司馬嫣已知道他說的是誰。
陸雲飛。
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人走在這條道路上,只有他。
只有他,踽踽行走在這條通往無盡空虛的漫漫長路上。
司馬嫣道:「你說你不想接受別人的挑戰,只因你不想傷人,難道向你發起挑戰的都是比你弱的人嗎?」
「嗯。」
風逍舞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點蕭索:「否則此刻你也見不到我了。」
司馬嫣聽了,沒有說話,眼裏卻漫起一層淡淡的霧:「真的有這麼殘酷嗎」
「真的,有這麼殘酷。」風逍舞道:「所以你無論要做什麼,最好還是乖乖聽我的話。」
司馬嫣撇了撇嘴:「我偏不聽你的話,看你能拿我怎麼樣。」
「但倘若你不接受別人的挑戰,別人也不知道你要比他更強吧?」
風逍舞道:「我何必讓他們知道。」
「不必?」
「不必。」
風逍舞道:「這世上該死的人有很多,本不必為了一些虛名去傷害一些還不算該死的人。」
司馬嫣道:「可這樣的話他們就會看輕你了。」
「那是他們的事。」
風逍舞淡淡道:「我本就不在乎他們如何看待我。」
司馬嫣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着,靜靜看着風逍舞。
這樣的人或許會被別人看輕,但豈非總比那些為了幾個虛名而大動干戈的江湖客要好得多?
也許還談不上情操,但這種人的胸懷,豈非也比那些人要恬淡遼闊得多?
風逍舞道:「可雖我這麼說,卻也還是沒能逃脫桎梏,依然做着與他們相同的事。」
司馬嫣還想再說,風逍舞卻忽然回頭。
遠處有三人轉過拐角,徑直向他們走來。
風逍舞雖沒看到有人走來,卻聽到了腳步聲。腳步沉穩矯健,三人顯然都有較深厚的武功基底。
三人走到他們桌前。為首一人向風逍舞拱手道:「少俠可還記得咱們三兄弟?」
風逍舞道:「河東三獅?」
鐵剛笑道:「想不到少俠居然還記得咱們,咱們的面子着實不小。」
風逍舞道:「敢問三位有何指教?」
風逍舞並不是個多話的人,他也不想與河東三獅多話。鐵剛只好勉強笑笑:「我們是來報少俠不殺之恩的。」
風逍舞道:「報恩?」
鐵剛點頭:「昨夜我們得知莫藏義子畢恭玄欲對少俠不利,於是我們三兄弟在城外畢恭玄落腳處放了把火,他帶出的人馬也在都途中急着回去救火了。」
風逍舞沉默。
此刻他已明白為什麼昨夜他帶着司馬嫣衝出窗戶時,院裏連一個畢恭玄的手下都沒看到的原因。
鐵成道:「我們放了火後,立刻動身逃遁走,想來找少俠你們,卻已見不到少俠蹤跡。城外又到處都是畢恭玄的人,因此我們推測少俠應該還沒出城,我們三兄弟也再次進到城中,一面躲着畢恭玄,一面尋找兩位。」
鐵漢得意地笑道:「所幸老天爺眷顧,現在終於見着了少俠。畢恭玄做夢都想不到咱們三兄弟敢再入城,還派三路人追出去一百多里。」
風逍舞道:「所以三位是來帶我們走的?」
鐵剛點頭:「現在城外已全是畢恭玄的人,不過昨夜畢恭玄派手下人去追蹤咱們三兄弟,城外的包圍圈已因人手不足有了一處缺口,防守極為薄弱。現在趁人手還未來得及補上,我們帶着少俠和姑娘出去,也好回報少俠的恩情。」
風逍舞站起,向三人拱手道:「如此便有勞三位了。」
司馬嫣碗裏的面還沒有吃完,也已站了起來。
鐵漢道:「姑娘不妨先吃完這碗面再走,畢恭玄的人不會這麼快回來的。」
司馬嫣道:「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呢?怎麼能因我一人而誤了大事。」
鐵剛大拇指一翹,稱讚道:「好,姑娘之當機立斷,頗有昔年大敗金軍之梁氏梁紅玉之風采。」
司馬嫣聽了,靦腆一笑,笑得甜美而動人。
女孩子天生就是喜歡聽這些話的。即便她明知道你是在拍她馬屁,心裏也依舊是甜滋滋的。
尤其是對她們服飾及容貌的讚美。
城外。
四野一片蕭索闃然。木葉盡脫,光禿禿的枝椏映在淺淡晨光里,顯得說不出的寥落。
他們都沒說話,只是靜靜走着。
司馬嫣的心裏卻有點害怕。
這裏實在太安靜了。雖然日光已漸浮現,晨霧卻猶未消散。晦澀的陽光穿透慘暗的晨霧,敷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竟顯得一絲詭異,令她的心裏直發毛。
光明不一定會讓人感到踏實,平靜。有時反而比黑暗更可怕,更令人恐懼。
鐵剛回頭:「我們現在」
風逍舞忽然拔劍,朝三人攻去!
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左頸都已多了道深深的紅痕。
他們雙眼直直瞪着風逍舞,倒了下去。
風逍舞用的並非是劍,而是劍鞘。他立刻拉起司馬嫣,向後躍去。
但他剛跳起一步,司馬嫣卻掙開了他的手。
風逍舞吃驚地回頭:「你幹什麼?快走!」
司馬嫣咬着牙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們?他們好心將我們領出城來,你打暈他們做什麼?」
風逍舞道:「快走,等下我再跟你解釋。」
他的語氣依舊鎮定,卻已顯得有點急切。
司馬嫣猛然醒悟,眼裏露出一絲驚慌:「莫非」
風逍舞一咬牙,將司馬嫣抱起,向後飛掠。
當他掠至一半,身子卻忽然往下沉,沉到地上。
司馬嫣抬頭。她一抬頭,就看到十二根箭從他們頭上一同落下。
若非風逍舞反應及時,他們早已被這十二根箭洞穿二十四個大洞。
司馬嫣嘴唇已開始發白顫抖,連一個字都說不出。風逍舞站在地上,一直沉默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
淡淡晨霧中,一條人影緩緩走出。一邊鼓掌,臉上還帶着謙恭的微笑。
「好身手。」畢恭玄拍着手道:「方才若是小可,此刻早就變成了一隻刺蝟。少俠懷中還抱着位美人,居然依舊能毫髮無傷,實在令人佩服。」
風逍舞放下司馬嫣,兩手手腕疊在一起,朝畢恭玄伸去。
畢恭玄吃了一驚:「少俠這是做什麼?」
風逍舞淡淡道:「我不喜歡別人明知故問。」
畢恭玄愣了愣,仰天大笑:「好,好。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一點我很欣賞你。」
畢恭玄右手一招,立刻有人從他背後的晨霧間走出,拿出一條結實粗厚的老藤,將風逍舞的兩手捆上。
司馬嫣死死咬着嘴唇,沒有說話。
風逍舞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淡。他回頭,向司馬嫣笑了笑。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的笑容,忍不住哭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風逍舞想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安慰她。可他沒有這麼做。
他不能。在他雙手被捆上的同時,畢恭玄已點了他身上十三處要穴。現在他除了張口說話,其餘任何一個動作都做不到。
畢恭玄走到他們身前,長長嘆了口氣:「剛才那本是你們唯一的一次機會,我的埋伏本是在這前後兩處。」
畢恭玄走到風逍舞開始往後跳的地方:「當他走到這裏,再多往前面走一步,就是埋伏發動的時刻。我昨晚花了半個時辰,才依據此地地形得出最佳的出手時機與地點,他只在走出城外的短短片刻,就得出了我冥思良久的結論。」
畢恭玄微笑:「他很聰明。知道獵物在掉進陷阱的前一瞬間,就是獵人最緊張激動,也是應對意外變化最難反應的一個時間點。這是獵人情緒波動最大的時刻,所以他選擇在此時逃走。」
「若不是你給了我們機會,要在他手裏抓住你們只怕已不再可能了。」畢恭玄含着笑看向司馬嫣:「這一點我是不是該感謝你?」
司馬嫣抱着膝,不住地哭泣。
她後悔自己為什麼在那時要拉住風逍舞,也痛恨自己為什麼在那時不給予他一切的信任,和他一起逃走,而是幫助敵人製造了機會。
唯一的機會,好得不能再好的機會。
畢恭玄看向風逍舞:「你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很大,而且很愚蠢的錯誤。」
風逍舞沒說話。
他在等畢恭玄說下去。
畢恭玄道:「你自己的確是個老江湖。然而當你帶着一個從未涉足江湖的人出來時,是連一點險都不能冒的。因為她往往會在最關鍵的一刻無法理解你的做法,將你苦心經營的一切破壞,徹底破壞。」
風逍舞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一定記住。」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道理?」
畢恭玄道:「因為你們從此刻開始就要在世間消失了。我對這種人一向不忍,難免會稍微仁慈些。」
風逍舞道:「你要帶我們去?」
畢恭玄微笑:「我不僅要帶你們去,你們也一輩子都別想再出去。」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64s 3.767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