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周一鳴沒有嫌自己煩,反而鼓勵自己繼續說下去,這讓大山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為他明白,像周一鳴這樣的有錢人,通常對於他們這些下等人的經歷和出身,是沒有任何興趣的。
之所以有這個覺悟,是因為大山在之前,曾經把自己這番心裏話,對幾個曾經的老闆說過,但是那些老闆聽完他這番話之後,反應都非常的冷淡,有幾個人甚至當面罵他,說他有這種想法,就是不安分,有這個胡思亂想的時間,就應該多幹活。
本來他跟那些老闆說這些話,是想得到一些安慰,結果幾次的經歷讓他失望不已,他的心不但沒有得到安慰,反而更加傷痕累累,這讓他一下子失去了對人的信任,漸漸把自己封閉起來,而心裏的那些話,他更是沒有再對任何人說起過。
今天他之所以又鼓起勇氣,打算跟周一鳴說一說心裏話,一方面是因為周一鳴訓斥他們的那些話,對他們的誤解太深了,而另一方面則是他覺得周一鳴與眾不同,覺得他肯定能理解自己的心酸與無奈。
其實剛才他把自己心裏深藏已久的話,講出來時,心裏也是有些擔心的,因為他怕周一鳴的反應,會和他之前的那些老闆一樣。
但事實證明,他這樣的擔心是多餘的,周一鳴不但理解了他的話,甚至從表面上來看,他對他們這些人,充滿了同情。
不僅如此,這個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輕後生,居然心思還十分的縝密,他怕他們這些小夥計在關鍵時刻悲傷過度,以至於情緒失控,所以他故意給他們留出了一些消化悲傷的時間,好不讓他們失態出醜。
大山充滿感激的看着周一鳴,心裏對這個年輕後生佩服無比,他甚至在心裏暗下決心,如果這個年輕後生不嫌棄自己,願意讓自己跟他鞍前馬後的話,自己就算是犧牲性命,也要護他一世周全。
但他心裏明白,自己這個想法多半是痴心妄想,畢竟能揣着二十萬兩銀子銀票來錢莊的年輕人,其身份的尊貴程度,可想而知,而這樣的人身邊,肯定不缺得力幫手,像自己這種粗手粗腳的笨人,人家又怎麼會看得上呢?
想到這一點,大山心裏不由得有些傷心,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因為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跟周一鳴說清楚呢。
「恩公,其他人的經歷我不知道,也沒有發言權,」大山整理好情緒之後,馬上開口說道,「但就我自己的經歷而言,我覺得就可以充分說明很多問題了。
我們家一共有七個孩子,我排行第六,因為排行較小,小時候也沒有吃過什麼苦,長到十三四歲,始終沒有承擔過太多的責任,畢竟前面有哥哥姐姐,就算是有養家的責任,也落不到我的頭上。
我們家雖然不至於挨餓,但也沒有多餘的閒錢,讓我跟兄弟姐妹們去讀書,所以我小時候,是在街上長大的,大字加起來,認識的也不超過十個。
雖然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長大,但我覺得我年幼的時候過得非常幸福,而且從小我就憧憬着長大之後,要做一番大事,讓家裏的人跟自己享福。」
大山越說越動容,很快他的整個情緒,都沉浸在了自己的講述當中,以至於對身邊發生的事情,無動於衷。
其他的小夥計,在聽他的講述時,就像是在聽自己小時候的故事一樣,他們一邊聽,一邊回想往事,很快就想起了小時候冬天的寒冷,夏天的悶熱,還有悶熱天氣里河裏青蛙的叫聲,以及童年玩伴叫自己出去玩時的稚嫩聲音。
往事歷歷在目,但此時已經物是人非,這種回憶本身就容易讓人傷感,再加上大山講述自己經歷時,說話的聲音哀婉幽怨,這就讓在場眾人更容易傷心流淚了。
周一鳴眼眶有些發熱,能讓他如此動容的,不只是大山的講述,還有他上一世的經歷。
「我能有這樣的憧憬,在很多人看來,實在是異想天開,痴人說夢,心腸歹毒的人,還會說我這是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大山的眼角閃爍着晶瑩的淚光,但他並沒有停止講述,「但在年幼的我看來,這些人的非議,反而變成了一種動力,畢竟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們願意亂吠,就隨他們去吧。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其實完全是因為看到父母以及哥哥姐姐太辛苦了,他們為了讓我們這一大家子吃飽飯,可以說是整天東奔西跑,做完了東家做西家,沒有一天能夠歇息的。
我的老父親因為常年做工,腰都直不起來,平時睡覺,只能側着睡,不能平躺。
父輩的辛苦付出,讓我既感恩,又覺得對不起他們,所以我就希望長大之後,干一番大事業,賺好多錢,好好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聽到這裏,連陸掌柜都有些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在這之前,他實在是沒有想到,這些活在底層的人,生活居然這樣的困苦,每天光是為了吃飯,就已經筋疲力盡了,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
他審視自己之前對待手下人的態度,然後覺得非常慚愧,沒有吃過他們的苦,他居然覺得自己對他們吆五喝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想到這些,陸掌柜覺得兩個臉頰發燙,心裏像壓了一塊巨石一樣難受,他在心裏暗下決定,以後一定要對這些錢莊裏的手下人好一些,儘自己最大的能力,讓他們能掙到足夠的錢養家餬口。
此時小夥計們裏面已經有很多人哭出聲來,他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更想起了那些曾經被他們丟掉的雄心壯志。
周一鳴覺得自己嗓子裏像是梗了什麼東西一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片刻之後他才明白,自己這是無聲的哽咽了。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大山的肩膀,以這樣的方式,給他一些安慰,同時也是示意讓他繼續把話講下去,不要停下來,更不要有任何的顧慮。
此時的大山已經淚流滿面,他不停的用手去擦眼淚,然後拼命躲開周一鳴以及其他人的目光,生怕讓他們看到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這可能是他作為男人來說最後的底線。
「雖然小時候想得挺美,但是長大出來做事情才知道,那些美夢都是遙不可及的妄想。」大山說話的聲音繼續響起,「我十五歲那年,老父親因病去世,我只能跟隨鄰居出外謀生,掙錢跟兄弟們一起養家餬口。
我出來做第一份差事的時候,非常盡心盡力,以為只要自己好好干,沒多久就能幹出一番名堂來,然後衣錦還鄉,帶自己的老母親來享清福。」
聽大山講到這裏,周一鳴又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大山,發現他雖然長得儀表不俗,但是身體太瘦弱了,以他的體格,苦力都幹不了,而且他又不識字,即便是他想做一些用腦的差事,不識字也是沒人用的。
周一鳴感動之餘,禁不住搖搖頭,心想就大山這個條件,費力的活干不來,省力的事不會做,他想靠自身的實力出人頭地,還真是痴心妄想。
大山並沒有注意到周一鳴的舉動,他仍然專心致志地在講述自己的經歷:「現在想想,當時自己的想法,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的第一份差事,只做了兩個月,就被人家掃地出門了,原因不是我不夠賣力氣,只是因為我把那家主人打碎的花瓶,收集了起來,打算回到鄉下的時候,給我的老母親看看。
結果他們發現了這件事之後,非說我偷他們家的東西,不但把我打了一頓,還把我的工錢全都扣了。」
小夥計們聽到這裏,全都群情激憤起來,因為當差打雜的他們,之前或多或少,都遇到過類似的經歷。
被觸動心事的他們,紛紛開口宣洩自己內心憤怒的情緒。
「這種為富不仁的東西,就該活剮了,將他全家滅門!」
「簡直沒人性,只不過是拿了他們家幾塊碎花瓶,他們就不依不饒了,打了人還不算,辛辛苦苦掙的錢還不給,全是畜生!」
「咳」周一鳴輕輕咳嗽了一聲,想以此掩飾自己的尷尬,因為剛才他一直沉浸在感動當中,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大山居然最後會說出這麼一樁事情,這簡直讓他太出戲了。
聽完大山的講述,周一鳴對之前聽到的一句話,有更深切的體會了。
這句話就是,屁股決定腦袋。
如果周一鳴此時和大山他們一樣,也是一個小夥計的話,他肯定會不假思索的開口聲援大山,但此刻他偏偏是一個官宦之家的大少爺,自身的經歷和見識,以及理解這件事情的角度,都難以讓他說出一句認同大山的話。
這其中的原因非常簡單,雖然大山自認為那些花瓶的碎片不值錢,隨便拿走沒關係,但這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不經別人同意,就拿走主人家東西的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偷竊,不管他自己怎麼美化這個行為,這個事實都改變不了。
而且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這些花瓶碎片,本身是古董,價值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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