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一眾小輩們都被攆了出去,只剩下程家的四兄妹和大嫂杜玉梅,家族會議也就此展開。
看着大哥二哥盤腿坐在炕沿上,也沒招呼自己上炕,程家安只能「乖巧地」地坐在炕頭對面上的小板凳上,像是個待審的囚徒,等待着作為一家之長的程家國發話。
六十出頭的大哥程家國頭頂着一頂皺巴巴的藍布工人帽,手持着泛着油光的楊木煙袋鍋子,一聲不吭地抽着旱煙,那張滿是皺紋的黑臉,陰沉沉的都能滴出油來。
瞄着程家安一身土兮兮的打扮,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瞧瞧,這就是不聽老人言的後果,這個家從上面數上三代,好不容易有了程家安這個不用在地里苦刨食的獨苗苗,當年幹嘛非要娶個農村婆姨,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這不是逼着自己退回到苦日子麼!
你再瞧瞧,這都十多年過去,程家安當初是個啥樣現在還是個啥樣,連累得這幾年給家裏的接濟也都少了許多。
哼,不長進的玩意!
程家國是這個態度,二哥程家民也好不到哪裏去,冷冷地抽着煙,一點幫着緩和緩和氣氛的意思都沒有。
只有對歷來與程家安走得近的小妹程家麗,眼神憐惜地巴望着他,躲在一邊不停地絞動着手指,手心裏全是汗,卻不敢先聲說話。
事實上,這個家也沒女子能說話的份。
程家安面色尷尬地來回搓着手,忐忑不安地抬頭看着大哥。
大嫂杜玉梅半個屁股輕輕挨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陪着沉默不語的哥倆,一時間本就陰暗寒酸的土屋內氣氛更加壓抑起來。
看着大哥抽完一袋煙,程家安這才想起自己口袋裏的牡丹煙來,忙屁顛屁顛地拿出來給大哥放在炕桌上,呲着牙討好地說道:「大哥,抽這個吧。」
程家國恨恨地瞄了一眼炕桌上的香煙,並沒搭理程家安,依舊拿起自己的旱煙,往裏面添塞着煙葉。
杜玉梅咬了咬嘴唇,上前勸說:「他大哥,家安專門給你帶回滴,要不就抽這個吧,人家一片心啊。」
程家國壓根沒理睬,反而發出一聲冷哼。
隨即將煙鍋子在炕桌上敲得哐哐作響,瞪着眼看着小板凳上的程家安,忿忿地說道:「哼,瞧那樣,氣的我後心漲(極度生氣)尼麼!你說說看,咱老程家就他這麼一個光鮮滴,多少也算個城市戶口。當初就不肯聽我的,非要精軲碾子(執拗)要娶個農村婆姨,純粹給自己找罪受尼麼,你瞧瞧,現在都混成什麼署迷樣了(狼狽)!」
程家安沒有吭聲,也不想解釋什麼。生活是自己的,這跟穿鞋是一個道理,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
更何況在他看來,能娶到李秀蘭,該是自己上輩子積了八輩子的德。如果沒有賢惠堅強的李秀蘭任勞任怨操持着整個家,不離不棄地陪着他度過那段艱難的歲月,他程家安現在還不知道活成啥光景呢,這些又豈是他人所能懂得的。
見到程家安默不作聲,程家國橫了一眼,也不想糾纏過去,直接挑明了話題:「叫你回來,就是咱家遷墳的事。鄉上都通知了好幾次,墳地也給劃好了。雖說這些年鄉里的日子好過了些,可你也知道咱家從來就底子薄,我和你二哥、小妹除了餵養這一幫慫娃子,家裏也沒個剩個啥」
說着,程家國把話停頓了下來,眼神灼灼地盯着程家安。
沒文化也沒城府,心底里的想法全擱在了臉上,意思表達的也很清楚了,無非還是糾結錢財罷了,就等着程家安這個「土財主」有個自覺性了。
木訥是木訥,但不意味着就傻,更何況程家安早就心裏有數,不就是遷墳一應的錢財唄,咱出還不行麼,不為其他,至少也是對逝去的父母盡一份孝心。
「大哥,我明白的!」程家安點了點頭。
程家國定了定神,吐出一口粗氣,眼神落在了炕桌上的紅牡丹煙盒身上,不情不願地挑出一根來,吧唧吧唧地抽了起來。
既然話都說明白了,程家安也同意了,那後面也就沒啥閒扯的話題了,扯多了,心堵的還是自己
西峰鄉,夜色逐漸暗了下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嗆人的土腥味。
等到大哥心踏實了,程家安這才在二哥和妹妹的陪伴下,一同回到自己年少時住過的祖屋。
說是祖屋,其實就是半大點的「四合院」里,悽慘地豎立着三幢土房。即便如此,這在全村都算是個很體面的老宅了。
當然這其中離不開程家安的功勞,也因此成了二哥程家民心心念念要佔據的財產。
推開根本就不用上鎖的院門,二哥程家民便開始叨叨起來:「老三,你也看到了,咱爸媽留下的也就三間破土房房咧,我住在北屋,家麗從婆家回來就住東屋。西屋以前是爸媽住滴,現在擱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那裏的炕舊是舊了點,但也能睡,反正你也待不長,湊合一下吧。」
返鄉的一路也夠折騰的,回來還得接受倆個哥哥的冷遇,這時候確實有點身心俱疲了,程家安看着父母居住的老屋,點了點頭:「好,二哥,要不你早點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成尼麼,小妹幫你二哥拾掇拾掇,先住哈。」
聽着二哥的吩咐,程家麗乖巧地道:「我知道,你們吃飯的時候我已經拾掇差不多咧,我去給三哥弄點水去。三哥,先進屋歇着吧。」
程家麗跑去取水,程家民打打哈欠,揮了揮手扭頭進了自己屋,程家安這才提着行李打開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門。
冬日裏昏暗的油燈下,屋內顯得寒意逼人,要是沒有牆角掛着一串串紅彤彤的辣椒串做點綴,整個屋子甚至有點陰森悚然的感覺。
程家安看着正牆上掛着父母素描的遺像,連忙順手點上旁邊的香,規規矩矩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
程家麗端着水杯進來,看着程家安起身,盯着他落寞的臉頰看了許久。
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妹,也不知道該從何勸解,只能咬着嘴唇,吭吭哧哧了半天,才迸出一句無可奈何的安慰:「三哥,你別往心裏去。」
或許小妹是這個家裏唯一能讓程家安感到溫暖的一個了,可善良溫婉的她也是個苦命人,嫁過去沒過幾年就死了丈夫的。婆家也不待見這個克夫的婆姨,隨後便尋着各種理由被踹出了門,只能回到祖屋寡居着。
聽着小妹的安慰,程家安淡淡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說道。
「沒事,我能想得通!」
「三哥,那那我能和你喧喧荒嗎?」
多年未見,連小妹都像是生疏了不少,看着程家麗躲閃的眼神,程家安笑了笑,溫言道:「當然能啊,咋!這麼多年沒見,還和哥生分上了?」
「沒有,沒有。」程家麗輕咬着嘴唇,趕緊擺擺手。
四個兄妹里,也就這個三哥與自己的關係處得最好最融洽,其他的倆個歲數比自己大的太多,很多時候更像是個父輩,而且脾氣秉性令人生畏難以親近。
程家安坐上炕頭,看着妹妹一臉歉意卻很是認真的模樣,苦笑連連。隨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卻發覺入口很是苦澀,而且有股子莫名的怪味,於是皺着眉頭問道:「嗯,這水怎麼這味?」
「這是澇壩水啊,你忘咧?」
程家安緊鎖眉頭:「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在喝這種人畜混用的水啊。」
程家麗勾了勾耳畔的髮絲,苦澀地道:「沒辦法啊,咱這地方本就缺水,得靠天吃飯麼。有點水還得伺候莊稼呢,這些年村裏頭也沒錢打個井,就是有個錢也不知道水井往哪裏打啊。」
程家麗微微笑了笑,安慰着:「三哥,沒事的,都習慣咧。你每個月都給咱家寄錢,錢都由大哥二哥管着,他們說這裏也有我的一份也虧得你咧,那些苦日子咱才能順順噹噹地過來。」
「哎,我知道了。」程家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程家麗顯然是沒明了程家安的心態,一廂情願地勸說道:「三哥,要我說你出去了,就再別回來了,咱這地方真沒啥可待的。」
程家安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出去了就知道了,再苦,也還是自己的家啊。」
程家麗撇了撇嘴,幽怨地道:「爸媽都不在了,家哪還是那個家麼?」
「是啊,爸媽沒了,這家也就沒了」程家安愣了楞,抬頭看看牆上父母的遺照,心頭有點悵然。
是啊,自己都到了這個歲數,這裏哪還是他的家啊。
程家安站起身來,將牆上着的紅辣椒摘取了一些,找來碾槽,叮叮咣咣地搗了起來,算是邊和小妹聊天,邊排解心頭的煩悶。
程家麗看着哥哥的動作,眼睛一亮,湊上腦袋饒有興趣地問道:「三哥,你信上說,你在團場的時候,還用辣椒治過凍瘡?」
小妹這句話一下子捅到程家安心裏的瘙癢處,隨即煩悶一掃而空,臉眼眶裏都洋溢起滿滿當當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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