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活了一輩子,在大多數時候都很從容。王敦叛亂,哪怕他和剩下的琅琊王家人差點被朝廷殺了祭旗,跪在晉元帝門口求情的時候,他也風儀不變。倒是在晚年庾亮得勢時,他曾經用麈尾扇掩着鼻子,嫌棄地擋住庾亮車過帶起的塵埃,對人說:「元規塵污人。」元規是庾亮的字。這話流傳很廣,讓一向淡定的王導顯得頗有幾分怨毒。
這樣的過節發生在庾亮和王導身上,其實很奇怪。文人相輕是中國人的傳統,但是頂多是心裏互不買賬,臉上還是要客客氣氣過得去。像是司馬光和王安石那樣撕破了臉皮,各自為黨,互相罵罵咧咧的只是少數極品。況且,庾亮和王導都是貴族子弟,年輕的時候在各大沙龍也曾抬頭不見低頭見。王導曾經說過,他和庾亮是年輕時候的髮小——布衣之好。到了東晉渡江,實際上還是一條戰線的:琅琊王司馬睿成為晉元帝之前,王導建議的為組織朝廷準備的人才庫「百六掾」中,庾亮是秘書長,大家一道為了和江南的士族搞好關係而盡心工作。
庾亮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也一直對王導不錯:晉元帝晚年被王敦欺負得很慘,猛然醒悟皇帝要有個皇帝的樣子,不能被權臣給架空了。可是自己半截身子已經入了土,只好教導兒子將來長大別被大臣欺負,尤其別被王家人給牽着鼻子走。於是針對王導提出的「能忍則忍,息事寧人」的治國策略,給當時還是太子的晉明帝送了一堆申不害、韓非子等法家人物的代表作。這些人都是全面主張嚴刑峻法,教導君主用鐵腕手段駕馭臣子的。庾亮的妹妹是太子妃,庾亮和太子算是髮小,關係不錯。看到太子在讀這些書,立刻警告他說,申不害、韓非這些人刻薄,有傷風化,不可以學這一套。言下之意,是力挺王導「無為而治」的黃老手段。
庾亮這個人,也不是一個心胸狹窄、不好相處的人。相反,庾亮屬於那種讓人很舒服的哲人,風度翩翩。他在武昌做太尉的時候,一個秋高氣爽、明月朗照的夜晚,他的下屬們曾經在南樓這個地方作詩玩樂。玩了一會兒,聽到有木屐的聲音,從小道上嗒嗒而來,大家一看,是庾亮帶着十來個隨從慢慢踱過來。眾人趕緊下去,準備按照下級見到上級的禮儀避讓。庾亮卻慢慢道,「各位請坐,我今天運氣真不錯,能聽到你們作詩。」說着往躺椅上一坐,揮了揮手,和下屬們一起玩樂起來。
如沐春風,就是庾亮給人的感覺。
庾亮年輕的時候就被人比作是廟堂上的寶玉,有經世治國的才能。他介於哲學家的頂真和俗人的市儈之間,他不像玄學家那麼虛無清高,也不像儒家的信徒那樣在對事功的追逐間迷失自我。這樣的特質,是總理胚子,有人緣。庾亮青年時候的好朋友溫嶠,隔三差五就要賭一賭,手氣又不好。賭輸了就總大喊,庾亮啊,快來替我還錢!庾亮每次都乖乖替他還錢去。後來庾亮被蘇峻打敗,正是溫嶠的收留讓他能夠東山再起。「蘇峻之亂」的時候,庾亮去投奔陶侃。陶侃是個節儉到有點吝嗇的人,請庾亮吃韭菜。《本草綱目》說韭菜這個東西,春食則香,夏食則臭,其實不太合適待客。但是庾亮卻吃得很自然,最後留下韭菜根——韭白。陶侃一看有人浪費,臉色立刻就不好了。問庾亮為什麼。庾亮從容說,把它留下來,可以下一季再播種。陶侃聽了特別高興,原本想要殺了庾亮討蘇峻的歡心,後來反而幫助了庾亮。
庾亮不僅風度好,還頗有禮賢下士的古賢人風範。庾亮執政的時候,想要起用周子南。可是老周是個不肯當官的人,每次庾亮一來他就跑。結果有次被庾亮堵在屋子裏,跑不掉了,就拿出特別難吃的蔬菜「招待」他,庾亮也吃得挺高興的。周子南被感動,結果就出來做了官。這樣一個搞政治的天才,卻又對政治表現出了一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庾亮的大舅子晉明帝曾經邀請他出來做官。他呢,反而上了一封長長的表,告訴大舅子,姻親為高官是西晉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重蹈覆轍的事兒,他不干。
但除了翩翩風度,他在該精明的時候也不含糊。這是個世族社會,王導一日不倒,王家就像一座山一樣罩在庾家頭上,庾家永遠成不了第一家族。老頭兒王導,一個人霸佔着首席輔政大半輩子,庾亮也會做人,想着鋪一段紅毯,好讓王導順着台階下,把政權完整而風光地交到自己的手上。
做好人,庾亮手筆還不小——他在晉明帝臨死之前還幫了王導一把:晉明帝臨死,招司馬宗和虞胤到臥室里,想給他們兩個接管朝政的權力。結果庾亮以大舅子的身份闖進宮裏,一把推開晉明帝的臥室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告訴他如果現在廢了王導,那麼東晉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王家雖然沒有了王敦,但是實力還是有的。朝廷里掌權的世家,沒有誰會買虞胤他們的賬,你要考慮清楚。最後,晉明帝被逼得沒有辦法,遺詔就改成了王導和庾亮同輔幼主。
王導識相的,就該回家養老去,把地方給少壯派挪一挪。但是王導也是一家之主,不是想退就能退的。首輔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活到老乾到老。
偏巧這個時候出事了,兩人原來暗流涌動的矛盾一下子到了明面兒上。
事情出在蘇峻。東晉原來的軍事力量很薄弱,打仗都靠僱傭軍。這些僱傭軍就是江北逃難過來的流民武裝,溫嶠、劉琨、郗鑒都是這樣的人,蘇峻也是。雖然政府知道這些土匪不好用,但是沒辦法的時候還是得用。長江上游擁兵自重的軍閥(比如說王敦)從武昌打過來,也只有藉助這些人的力量死馬當作活馬醫地擋一擋。蘇峻因為在打倒王敦的事情上出了力,所以得了好處,做了長江上遊歷陽地方的***,對下游的威脅很大。偏巧這個時候庾亮為了清除晉明帝預備搞的宗族代替士族的謀劃,殺了司馬宗。琅琊郡一個叫卞鹹的人和司馬宗一起被殺,卞鹹的哥哥逃到了蘇峻的地盤上。庾亮讓蘇峻交人,蘇峻耍滑頭,說人不在自己這裏。
這是明擺不受中央控制了。庾亮的意思,把蘇峻調到朝廷裏面來,脫離軍隊,不聽話的就擊殺。王導的意思,這個人這時候不能動,你只要叫他來,他肯定就反了,沒哪個呆子會束手就擒看不出你這一招。庾亮鬱積的不滿這時候是海嘯山洪一樣爆發了:王導就是一直搞姑息,才搞得中央軟蛋,政令不出南京城。現在蘇峻明擺着是要反了,你叫他來他反,不叫他來他也反。既然是定時炸彈不如就引爆他。於是一意孤行地向蘇峻發出了詔書。
蘇峻果然是反了,這點不出所料,但是庾亮帶着軍隊去打蘇峻卻敗了,還死了一個年輕有為,才十九歲的大兒子,自己狼狽地帶着十幾個人去投奔溫嶠。在狼狽逃竄的小船上,他的隨從射殺蘇峻沒有射到,射死了艄公。庾亮反而從容地笑着誇獎說,如果這一箭射中了蘇峻,自己也必然沒有命了。驚慌時候的矯飾對於政治家來說很重要,所以庾亮的政治生命比王衍要幸福得多。他當年幫溫嶠還的那些賭債總算有了回報,溫嶠救了他一命,把他奉為座上賓,並且把他引薦給了握有重兵駐紮在武昌的陶侃。而因為一盤韭菜白,陶侃也出兵幫助庾亮平定了蘇峻的叛亂。
痛定思痛,庾亮開始搞秋後算賬。第一個倒霉的,卻是王導。人在經歷過驚嚇之後很容易鑽牛角尖。庾亮認為這次失敗的原因不在於他執意要把蘇峻激怒,而在於這些流民軍團的問題沒有早解決,是王導的姑息養虎為患。所以平定了蘇峻之亂之後,庾亮引咎離都,把小皇帝成帝交給了王導,自己親自去搞軍事。都督豫州、揚州軍事,駐紮在蕪湖。
庾亮的這個舉動沒讓王導鬆口氣,反而讓他不安了。蕪湖到南京,現在走高速大概兩個多小時,就是在晉朝也是朝發夕至。庾亮根本不是自貶,而是擁兵自重,監視他,隨時準備給他好看。庾亮的運氣不錯,他離開南京的同年,溫嶠死了,江州併入了陶侃的手裏,五年之後,陶侃也死了,所以庾亮不僅得到了溫嶠的江州,也得到了陶侃的荊州。這樣一來,上游的武裝領袖就成了庾亮。
王導的壓力劇增。王導當然知道庾亮手裏握着馬鞭子,在不遠的地方威脅他,所以便有了那怨毒又無奈的用麈尾扇捂着鼻子的一幕。王導表現得很可憐:他對朋友們說,他庾亮要想排擠我就直說好了,大不了我就回烏衣巷種花種草嘛!但是實際上,王導難道沒有自尊的嗎?這不是什麼讓賢不讓賢的問題,庾亮挑戰了王導的驕傲與權威,他自然得還回去。
機會很快來了。庾亮拿到上游統領權的第二年,出了大事:北方現在是後趙石家的天下。繼承石勒帝位的石虎出來打獵玩,一直打到了歷陽。歷陽在長江以北,原來是蘇峻的地盤。劃江而治不是真的就把所有的軍隊囤積在南方,在北方必須保有一片緩衝地帶。一旦緩衝地帶沒有了,臨江的南京就直接面對敵人的兵鋒,基本上處在玩完的邊緣。石虎跑到歷陽,就好比歹徒在踹大門了。所以王導很緊張,向皇帝要求給黃鉞加了一個軍隊總司令的名號,向各地,特別是長江上游派遣了大量的嫡系將領,大張旗鼓地要帶着人打仗去了。但是很快,石虎玩累了就回家了,江南這裏虛驚一場。
大家一口氣還沒喘勻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喊「狼來了」的歷陽太守袁耽因為虛報軍情被革職,但是不久之後又做了王導的從事中郎。而本來沒事就該撤軍的王導的嫡系們卻沒收到撤軍的指令,都留下了。被派到江州去的王導的表侄子王允之,佔據着南京和武昌之間的潯陽,不走了。之後又駐守在蕪湖,得到了揚州四郡,這等於是把庾亮原先的地盤都搶了,還在庾亮和王導之間設置了一面盾牌。
庾亮臉上被呼一巴掌,能高興嗎?他原先打算整頓上游之後創造北伐的機會,沒想到王導跟他玩兒上了。兩個人的倔勁兒都上來了,誰都不肯讓誰。庾亮想出狠招,他想借鑑王敦故例,從上游不管不顧打下去,看看下面誰能救死老頭子。但是很有實力的郗鑒拒絕和他合作——開玩笑,王家和郗家是兒女親家,王導的侄子王羲之娶的就是郗鑒的女兒。庾亮怕郗鑒加入王導的戰鬥他就兩面受敵,所以來硬的計劃破產了。但是很快,他上了一道摺子:北伐必須從魏興(陝西安康)走,但是原來鎮守在那邊的庾懌因為糧草運不上,所以要南下。朝廷便許他南下。但庾懌下來之後來到了半洲這個地方,不走了。半洲和江州離得不遠——庾懌就是下來擠兌王允之的。果然王允之搶來的地盤又被庾懌搶了回去,而魏興這個地方又調上了庾亮的另一支部隊。糧草不夠之類的,顯然是編出來騙王導的鬼話。庾亮終於爽了。
但是,這次偷襲之後,庾家其實並沒有佔到便宜。庾亮的北伐雖然成行,但是卻打了敗仗,庾亮自己因為憂慮失敗之後被王導加倍羞辱而生了大病。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王導死了,他憂慮的後果並沒有出現。可是不久之後,他自己也死了。而奪來地盤的庾懌倒是心狠手辣:他曾經想用一杯毒酒解決王允之,因王允之先拿酒餵狗逃過了一劫。庾懌很快被晉成帝臭罵了一頓:大舅舅已經惹出蘇峻的禍事亂了天下,你這個小舅舅又準備重蹈覆轍嗎?最後庾懌被逼着喝了毒酒自裁。
王導和庾亮因為一時意氣興起的爭奪損失了軍隊,損失了親人,鬥來鬥去,最後,也不過是死亡作為結局。看來,只有時間能醫驕傲這種病。但可惜的是,這種藥總是來得太遲。庾亮的名字正諧音了他之前的「瑜亮」,他和這百年前的古人有同一種病,終究也飲了同一種藥的苦澀。
但王導和庾亮之後,同樣的故事卻依然在發生,這是「驕傲」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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