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是做檄文的專家,並且是建安時代最有職業精神的檄文專家——前兩天還幫着袁紹罵曹操,過兩天又幫着曹操罵袁紹。還都寫得特別好,沒臉沒皮的。
官渡之戰前,陳琳曾經為袁紹寫過一篇罵曹操的檄文:《為袁紹檄豫州文》,寫得極其激烈精彩。他從曹操的祖宗三代開始罵起,把人家父親來路不明(曹操的祖父曹騰是宦官,父親曹嵩是領養來的),花錢買官的事情全抖露了出來。給曹操定位為「贅閹遺丑」,這話說得相當難聽。又說他殘害忠良,挾天子以令諸侯。更有甚者,連曹操設立專門的盜墓官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去挖墳掘金子的事情也一起八卦了出來。把曹操寫得就是個卑鄙下流的王八蛋!袁紹看着那篇文章心裏暗喜:最好曹操看到這篇文章吐血三升,不戰而亡算了。
看到這篇文章的曹操並沒有立墜馬下(像被諸葛亮罵死的王朗一樣),反而一身冷汗,神清氣爽。更重要的是,陳琳先生的檄文治癒了天下第一神醫華佗先生都無可奈何的頭風症。
曹操從此對陳琳害了相思病。
原以為是心中好之,口不能言,卻不想袁紹死了之後倆兒子袁尚、袁譚不爭氣,玩窩裏鬥把自己給玩得兩敗俱傷,結果被曹操坐收漁翁之利。
陳琳也落到了曹操手裏,綁在軍前,命在旦夕。
因為那篇著名的檄文,曹操的幕府里一片喊殺聲。曹操沉默了一會兒,命人將陳琳拉上來審問道,你罵我就算了,幹嗎這麼過分把我祖宗三代也牽扯進來?
陳琳的職業精神開始發光。所謂職業精神,就是如阿慶嫂一樣,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袁紹是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彼時,他正一身冷汗,早已忘記了檄文中對曹操的一腔鄙視,低頭哆嗦道,那是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吃着袁紹的俸祿總不能光吃飯不幹活啊!
陳琳的職業精神卻讓曹操大為高興。因為這種人最好對付:要想收服一個人,喜歡錢的給他錢,喜歡女人的給他女人,而陳琳先生如同到處跳槽的職員一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陳琳先生的履歷是異常豐富的。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外戚何進的辦公室主任。靈帝駕崩之後,東漢王朝的政治中心真空,大權被何進獨攬。何進原想和袁紹一起把宦官都逮起來殺了,卻又不敢,於是把西北軍的大軍閥董卓招到了洛陽。何進原想借刀殺人,沒想到救兵董卓還沒來,自己先被宦官張讓給殺了。於是陳琳便又從何進那裏投降了董卓。後來,陳琳看着董卓在洛陽燒殺搶掠沒前途,便又往冀州投奔了袁紹。
雖然兜兜轉轉,可陳琳的幾份工作做得倒都不錯:當初陳琳是力主何進速誅宦官的,何進若是聽了陳琳的最後也不會身首異處。他替袁紹給曹操寫的檄文文氣充沛用典繁複,很有可觀之處。曹操是個很實在的人,既然工作做得不錯,就繼續給他活兒干。陳琳先生有一般文人所沒有的好處:他實在,沒有那麼多清規戒律,寫命題作文更是一流,完全符合文化商業化的標準。
曹操於是給了陳琳一個司空軍師祭酒的位置,把他放到了他的參謀群中,和同為建安七子的阮瑀同管記室:沒事的時候做書記官,有事的時候專寫檄文。
逃過一劫的陳琳立刻投桃報李,筆耕不輟,顯示出了他的多產:
曹操伐孫權,陳琳揮筆一蹴而就。這一下曹操的形象煥然一新,變成了一個審時度勢、「順風烈火」、戰無不勝的天才戰略家,連上天都保佑他「利盡四海,兵不鈍鋒」。而對比之下孫權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傻乎乎的連菽和麥都分不清,無知又狂妄,不過憑着長江天險苟延殘喘。只要曹操一來,後果定是「大兵一放,玉石俱碎,雖欲救之,亦無及已」。
這同樣是一篇歷來史家稱讚的著名檄文,因為它把檄文的幾個要素表現得淋漓盡致:一說我方強大、清明,對方暴虐苛刻,我強敵弱;二說我方盡占天時地利;三說我軍必勝,敵軍必敗。陳琳寫文章是很厲害的。好比現在的專欄作家,不需要有感而發,只要手熟了套模板,一樣是好文章。他為曹操寫的《為曹公做書與韓遂》居然是在馬背上寫成的:大軍待發,總得尋個由頭,就少一篇檄文!於是曹操便招來陳琳。筆墨送上,陳琳文不加點,一氣呵成,質量還很不錯。曹操甚至很滿意地說:陳琳的檄文不能改動一個字。
只是在「文以載道,言為心聲」的人眼裏,陳琳就不是個討好的角色。顏之推曾經諷刺他說,陳琳為袁紹做檄文就說曹操是豺狼,為曹操做檄文就說袁紹是毒蛇,全是御用文人那套,一支筆全無靈魂,做文人做成他這樣,真是失敗。
顏之推是後人,自然有臧否人物的制高點。然而陳琳正紅的時候,曹魏陣營里也有很多人看不起他。比如曹植,只不過比起顏之推他要拐彎抹角得多。陳琳除了做檄文,平時還喜歡模仿司馬相如做些辭賦,曹植抓住這點,在《與楊德祖書》中話裏有話地說,陳琳沒有司馬相如的能耐,偏還喜歡自比,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不久,王粲來了。陳琳的行情便開始看跌。倒讓人想到李白的那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女人的色和陳琳的才都像剛上市的新品,時髦、好用,卻無法保值,時間久了總是要折舊的。而古董之所以值錢,在於它的故事,在於它歷經滄桑卻兀自安然。是凝在裏面的那股精氣,讓人見了便不敢褻玩。
在建安七子中間,孔融是到老都沖得很的「愣頭青」,說得驚心動魄,贏得了曹操的注目;劉楨見到老闆的老婆也不跪,贏得了曹操的尊重。有些人就是「亘」,然而能保持一輩子也是種風骨。而陳琳,他是個好職員,磨光了稜角和態度,太有職業精神,反而顯得過於無趣。
《檄吳將校部曲文》裏面有這麼一句:「官渡之役,則張郃高奐舉世立功。既誅袁譚,則幽州大將焦觸攻逐袁熙,舉事來服。」不知道陳琳在寫下袁紹陣營里這些曾經熟悉的名字之時是什麼心情。我想他大概沒什麼心情,那些名字不過是筆畫的累疊,不具有特別的意義。然而再看他的這首《飲馬長城窟行》,卻又覺得,那裏面的女子影影綽綽卻像是陳琳在隱晦地抒發着自己的無奈: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舉築諧汝聲!
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
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
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
作書與內舍,便嫁莫留住。
善待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
報書往邊地,君今出語一何鄙!
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
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
結髮行事君,慊慊心意關。
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寒沙邊地,戍邊的丈夫寫信給妻子,你就改嫁了吧,只要心裏別忘了我就好。妻子回信說,你怎麼能這麼說話?語氣不滿,心裏卻是苦楚的:你不知道出嫁從夫,我這一輩子是跟定你了,怎麼能說出改嫁這樣的話來?丈夫勸她,古來戍邊死人骸骨相撐拄,哪有能夠免禍的?妻子心知是這個道理,卻又不願意承認,在理智和情感、幸福和道義間拉扯了很久,最後卻不再糾纏在這件事情本身,只是在這最後一封家書上許了一個堪比「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誓言:
結髮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初看是一對苦命夫婦的來往書信,再看倒像是陳琳心裏的兩種力量來來往往地拉鋸,一個給他四易其主找藉口,另一個又提醒着他名士該有的氣節。最後一句讀來卻頗為模稜兩可:
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是我不能夠獨自承擔,你趕快回來。還是,我終究不能獨自承擔,如果將來有背叛,也請理解我吧。
他自己都沒法兒說服自己,於是坐在牆頭,頗為迷茫,這一想,就想了一輩子。只是再想一輩子,依然沒有答案:他到底是個文人,不能決勝千里之外,不能卻匈奴、封瀚海。在軍閥當道的時代,陳琳供職的公司動輒倒閉,又能到哪裏去要求他的職業操守?他能左右的,也就只是,做好本職工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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