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炌向着楊谷點頭示意了下,再對二人說道:「這幾日律軍皆是申時中開始晚食,分為五個批次,至酉時末方止。你們準備一下,酉時初刻,向外突圍。」
律軍數萬大軍堆列在山下,領軍大將正是淳虞朵朵,其所領律東路軍後軍,聚有精銳三萬餘眾,能攻上來的山路,攏共就那麼數丈寬窄,自不可能一股腦的全部壓上來。
而淳虞朵朵這幾日也展現出了足夠的耐心和決心,不急不躁,進攻輪轉都極有規律,疲狼騎卻不乏自身。
每支千人隊幾時攻上,打到什麼程度便被替換輪轉,都有其自己的一套標準。
這種規律,別說久經沙場的蕭炌,只要注意觀察,其實誰都不難將之發現並掌握。
但卻不代表這種穩紮穩打,有規律的進攻方式,就真的落了下乘,也並非是什麼破綻。
不說數萬大軍,若不行事有度,早就亂成了一鍋粥。
單說眼下雖狼騎佔據易守要地,但兵力始終處於弱勢,而且糧草補給斷絕,本就是不可能久守的。
北地的天,冷的很快,初雪一落,就是一天一個變化,日漸寒涼。
寧王世子子瑨他們,還帶的厚衣,有足夠的禦寒之物,可蕭炌和狼騎及那些隨楊谷同來的民勇,卻並沒有可以禦寒的東西。
即便糧草尚且足夠,這個天氣,也足以讓他們不能長久困於山上。
只是時局如此,也由不得淳虞朵朵真就什麼也不做,慢悠悠的跟狼騎一直耗下去。
蚩彥骨末英想盡滅狼騎之心,本就篤定如舊。
現在更是想儘快解決狼騎,一來挽回些律中路軍戰敗的頹勢,且看看能否籍此,再引動蒙鏊所部鎮北軍的動作,使其分神乃至分兵。二來也是解決狼騎以後,可以讓淳虞朵朵帶這支得勝精銳,前往渡鵐城馳援其父皇。
若不然,其實圍困在側,在山下以逸待勞,徹底困死,或逼得狼騎不得不主動下山迎戰,才是最省力的方式。
至於這規律中可以作為之處,其實也正是雙方在拼殺之外的博弈之處。
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虛虛實實,本就從無定數。
眼見實否,耳聽真假,也是唯人論定,各有己見的事兒。
但困獸尚且猶有拼鬥之志。
無論蕭炌還是狼騎而言,拼殺戰死可以,被消磨乾淨卻全無反擊,才丟死個人。
放離蘇晉和無雙營,其實就是蕭炌準備的一場反擊,或者說是反擊的前奏。
「去吧,準備妥當點兒。」
大手像是胡嚕子侄孩童一樣,在蘇晉腦後輕拍了兩下,蕭炌轉身便走。
他們都習慣了別離,卻並不善於別離。
「將軍!」
蘇晉在身後猛地喊了一嗓子,雙目有些濕潤。
這一刻,他似乎體會到了將軍得知鎮北關得勝戰報後的心情。
蒙鏊攻破蚩彥骨六如中路軍大營的詳細戰況,一經流傳開來,在大溱這個疆域內,鎮北軍、鎮北大將軍這根樑柱的倒塌,便已經成了必然。
天下人可以接受一個常勝將軍,甚至是去膜拜。
卻很少人能夠接受得了,這位常勝將軍,是用萬千將士的性命,來硬堆出來一場場勝利。
哪怕只是一次,可對大多數人而言,大概就是次次如此。
若蒙鏊是個梟雄,自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就可以了之。
可蒙鏊在此之前,卻被無數大溱人奉為了英雄,恰恰人們對英雄,總是那麼挑剔與苛刻。
很多人都不會明白,當那個英雄倒下,那座堅關崩塌,會意味着什麼。
蘇晉也是一樣。
此前他心中雖不無不解和難以置信,但並沒有覺得,這會對自己和狼騎,有什麼確切的影響,甚至還為新勝感到由衷的開心和振奮。
現在,他似乎懂了。
只因為,他心中的那座堅關,他信仰敬服之所在,是狼騎,是蕭炌。
而今日之後,或許這些,也將不復存在。
僅是剎那,他就明白了那種似乎一切都將失去的,令人窒息般的恍惚無措。
「老子沒蹬腿兒呢,也不想這麼早蹬腿兒。老子還得去蒙帥面前,跟他吼兩嗓子,出出這身鬱氣。你要是也想這麼跟老子叫叫板,那就老實兒的做完你該做的事兒。」
柔聲細語的蕭炌,終究只出現了那麼一小會兒,被蘇晉喊住腳步的蕭炌,已經又是那副熟悉的草莽氣,罵罵咧咧不耐煩的瞪過去兩眼。
看着這熟悉的樣子,蘇晉反而咧嘴笑了笑,「我會的。將軍,咱們渡鵐城下見。」
他其實很怕,怕剛才那樣的將軍,心中是有了孤注一擲的死志的。
他熟悉的將軍,從不會做什麼料敵在先,提前做出準備和謀劃,然後滿聲輕語,跟你言說清楚的。
以往的他,心中有再多想法,也不會輕易對下面將士詳細說上太多。
用他的話說,『老子把話都說完了,時間長了,你們腦袋也就鏽傻了』。
更別提像個親近長輩,去胡嚕胡嚕他們的頭,做些這樣的親昵動作,上去就是一腳,然後再甩個腦瓢,才是常態。
他其實很害怕,自己成了蕭炌,最後放出去的那個火種。
至於現在,其實更怕了。
只是他雖然戰場上縱橫來去,是個睥睨八方的殺星,可平常卻更像是家裏那個懂事憨直的長子。
不敢,也不想去違逆蕭炌這個家長或許是最後的期盼。
他只能跟蕭炌一樣,心懷再見的期待,能做的,只是儘快去到那個可以再見的地方。
「去吧。走的時候,別忘了無雙戰旗。」
蕭炌笑着點點頭,闊步離去。
「頭兒。」
蕭炌一走,無雙營的一堆傷兵就呼啦啦圍上了蘇晉,眼中儘是探尋之意。
蘇晉揮了揮手,「都滾蛋,趕近着治傷,然後回營,今日酉時,咱們殺出去!」
「喏!」將士們應了一聲,神色複雜的跟周圍傷兵,扯了起來,往日話多話少的,此時都像個話嘮一樣,七嘴八舌的跟周圍同袍扯着閒篇,吹噓調侃。
半個時辰後,重新的擦拭的雪亮的一身身銀甲,在山頂不斷匯聚在一處,聽着、看着寨牆方向,又一次展開的廝殺,將手中的大戟,攥的死死的。
直至酉時,無雙戰旗高高揚起,悍然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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