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跟隨着石清去往後院,雪後的清晨更添了幾分冷,院中的小路皆被掩藏起來,石清深一腳淺一腳小心翼翼艱難地前行,而後面那隻小妖則是身輕如燕,興致勃勃,一邊賞景,一邊哼着奇怪的小調,聽得石清更是心中惱怒。
若不是逐水浮生出現,一向待他寬厚的公子大概這會已經恩准他回去歇息了,昨夜淺睡,現在眼睛打架,耳朵卻還落不着清淨,真恨不得浮生的腳下生出個深坑,把她活埋了才好,這一路,只這一個想法,還真是精誠所至,深坑大開,不過是在自己腳下,聽得他大罵一聲:「該死,這好端端的路上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坑?」還好這坑高不過人的頭頂,並未將他活埋,可是大量的雪往下填,再加上他體型略為肥碩,要出來卻也需要費些力氣。
「咦,我拉你一把吧?」小妖伸出援助之手,一臉真誠地看着他,石清則是極不情願將手遞給她,折騰半天,雖然上來了,身上卻透了水,風一吹凍得個機靈,他口中氣喘吁吁,不過眼瞅着快要到了,趕緊撲撲身上的雪,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飛奔過去,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做咫尺天涯,這段熟悉的路,走了無數遍,今天突然變得意義非凡起來。
「趕緊去換身衣裳。」他也顧不得身後的浮生了,只想着快些換身舒適暖和的衣裳,頂着風,埋着頭,差點撞倒了一個人,抬頭一看,冷意全無,頓時頭上滲出汗珠,「小人該死......」
「一句該死就完事了?我只問你,昨晚公子去哪了?你若是不如實回答,我就叫人在湖面上鑿個坑,把你扔下去。」
「小人剛從坑裏爬出來,斷不敢有半句虛言,公子他昨晚哪也沒去,整夜就待在湖心的船上彈琴賞雪。」
「那你怎麼回來了?」
「公子叫我安頓這丫頭。」石清轉過身去,順便帶去一道狠厲的目光,那道目光將浮生上下打量個遍,她的嘴角邊上終於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冷冷說道:「哪來的野丫頭?」
「不過是個新來的丫鬟,公子讓我帶她去換身衣裳。」
「正好,我那就缺個丫鬟,公子還真是有心了,讓她換完衣裳,來我屋裏伺候着吧,公子人還在那湖心嗎?」
「此時梅花開得剛好,公子又素來愛雪,今日怕是不會出府去。」
「憐兒,去準備些糕點,就讓這丫頭端過來吧。」
「是」
「你是誰呀?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聽聞此言,那原本靜好的花容月貌突然間散作一地枯枝敗葉,消瘦得只剩仇怨,仇怨燃燒成憤怒的火,噴薄而出,「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為什麼不敢?」
「我可是公子的寵姬,你這野丫頭真是不想活了?」
「寵什麼不好,寵......」
「你......」
她伸手便打,浮生淡定從容,輕鬆接招,握住她的柔荑,她故作嬌嗔,水杏一樣的眼中似要溢出兩顆珠淚,一旁的石清此刻早已顧不得身上冷,只覺得心急火燎,眼看這兩都不是好惹的,卻又不知道該幫誰,一個是公子舊寵,素來公子都由着她的性子,府上下人無一倖免,沒有誰少挨過板子;而另一位初來乍到,便得公子垂青,親自囑咐好生安頓,這位將來很有可能鳩佔鵲巢,若是得罪她,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事。
「既然兩人都不能得罪,幫誰都落不着好處,爺就只好袖手旁觀了,況且那位母夜叉平素沒少數落我,今日若是這野丫頭能讓她吃些苦頭,爺也跟着揚眉吐氣一回。」想到這裏,他豁然開朗,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只弓着身子,站到一邊。
「石清,你還不去把公子請過來,這野丫頭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不過是個丫鬟,一點規矩都沒有。」
「公子今日心情好,小的若是前去壞了他的興致恐怕公子會不高興的,公子的脾氣您還不知道,真發起火來,誰都不放在眼裏的。」
她抽出手,狠狠瞪了一眼逐水浮生,「哼,野丫頭,你等着,今晚你就等着在雪地里罰跪吧。」她一臉怒氣,嫣紅的唇氣得微微發抖,還真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模樣,便是浮生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這嬌滴滴的女子,確實長得招人。
「姑娘,這邊請!」浮生跟着石清往後院去了,冰封的湖心卻起了風波,佳人攜紅塵而往,污了眼中一處雪,未見其人,酥骨一聲,「公子......你欺負我。」
「呵,誰敢欺負我的薇兒?」擱下紙筆,擁她入懷,她眼角餘暉掃過桌上的畫,「公子心中對薇兒的情分怕是已隨了昨夜的北風,早就沒入今晨的雪,雪化了,情便也跟着化了。」
「是化了,在這裏。」他將她的手放在胸口,她緊緊抱住他,享受他身上帶着馨香的溫度,將嘴湊到他的耳邊,用甜膩的聲音柔聲說道:「採薇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公子,採薇只愛公子一個人。」
「傻瓜......」
「不過,公子還是在騙採薇,公子若真在意採薇,怎麼會任由一個小丫頭欺負我呢?」
「小丫頭?哪個小丫頭?」
「就是新入府的丫鬟,公子還特意囑咐石清好生安頓她,採薇心裏真的......」
「薇兒吃醋了?不過是個小丫鬟而已,何必跟她計較呢?」
「那......公子將她賞我吧,我一定幫公子好好調教她。」
「薇兒還缺丫鬟使喚麼?若是薇兒喜歡,我叫石清再去挑些好的。」
「公子......你敷衍我,你是厭倦薇兒了麼?」
「對,沒錯,既然你這樣認為,那就趁早離開我。」他面帶慍色,將她一把推開,轉身便要走,採薇一把抱住他,「薇兒錯了,只要......只要公子喜歡,怎樣都行。」
「放開。」他冷冷說道。
她纖弱的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眼中淚如泉湧,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公子,原諒薇兒好不好......」近乎乞憐,這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真心感到害怕,以前的顧慮在此刻成為現實,情的悄然離逝早已拉開序幕,而那個冷淡的背影便是一場情愛凋謝後的落幕。
自從剛才逐水浮生替他教訓了一下韋採薇,石清便覺得這野丫頭親切的幾分,不僅公子吩咐他做的事盡心盡力,還力求盡善盡美,不僅叫掌事的侍女精挑細選,選得幾套不錯的衣裳送往浮生房子,還附帶送了些點心,就連浮生住的房間也是韋採薇剛入府的時候住過的。
待一切安頓好,石清便看見他家公子朝這邊過來,這後院大概只有韋採薇入府的時候他才來過,而今再來卻是因為這個野丫頭。
「石清,去把她帶過來。」
此時的浮生正在房間試穿送來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試,對着鏡子前後左右照了個夠,在屋內歡快地轉着圈,翩翩起舞。
「姑娘,公子想見你。」
浮生這才消停,打開門,像一隻蝴蝶,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視線里。
眼前的她只是簡單裝束,發間別着一朵瑩白的花,無意間一縷輕笑,不費吹灰之力就已蠱惑人心。
「錯覺麼,剛才沒發現這丫頭長得這麼好看。」他不覺看得有些痴了。這女子肯定不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人,卻是第一個讓他覺得一眼看不夠的人。
「看什麼看?看夠沒有?」她將之前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其實心中卻在默想:「還不如自己去照鏡子呢,這天底下的美人光看你那張臉就知道什麼叫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了,一個男人居然比女人長得還好看,這樣算不算罪孽深重?」
「讓本公子欣賞一下你,你這身打扮還真是有個人樣了。」
「咦,難不成他看出來了我是只妖?」
「你叫什麼名字?」
「逐水浮生。」
「好奇怪的名字,以後就叫你浮生好了,去給本公子倒杯茶過來。」
「咦,倒茶?」逐水浮生瞅瞅桌上,以前見過雪嬋姑姑泡茶,雖然她是只妖,卻深諳茶道,每次見她泡茶的工序及其講究複雜,喝茶的時候及其陶醉痴迷,可是在浮生眼中那不過就是一撮葉子對上一杯白水。
浮生走了過去,用茶匙往茶杯里撥了些茶葉,看看又覺得不夠,心想這葉子肯定是放的越多,味道越好,又擱了些,這才拎起茶壺往杯中倒水,滿滿的一杯,遞到他眼前,他微微蹙眉,周圍的丫鬟侍從則是全身直冒冷汗,這丫頭也太胡來了,公子一發怒,府上誰都得受到牽連,突然「啪」的一聲,茶杯碎在地上,茶水濺了浮生一身,嚇得一旁的丫鬟趕緊過來收拾。
「這也叫茶?這東西能喝嗎?公子對茶的濃淡及水的溫度都是有嚴格要求的,你一個新來的丫鬟也不跟其他的丫鬟侍女好好學學,就敢給公子奉茶?」
這氣勢洶洶的主正是韋採薇,他的臉色變得極端難看,突然一聲怒吼:「韋採薇,你鬧夠了沒有?」
「公子......採薇替你教訓一個丫鬟也有錯嗎?」
「別的丫鬟隨你糟踐,只她,要教訓還輪不到你。」
「公子......」她的眼中滿是懷疑,「不,是夢,這一定是夢,公子不可能這樣對我......」
她伸手便想給浮生一耳光以泄心中憤怒,「你個賤人,你是不是給公子灌什麼迷魂湯了?」手還未觸及到她的臉,便被一隻強有力的手緊緊握住,「放肆,你眼中還有本公子嗎?」
「公子......一定是她使了什麼手段,公子最疼的就是薇兒了,對不對?」
「誰的手段還有你厲害?你真的愛我嗎?還是......」
「公子......」心知她的底細已經被徹查清楚,她雙膝跪下,哽咽道:「沒錯......薇兒確實是皇后派來監督公子的,不過薇兒對公子的心是真的,從不曾想過要加害公子......」
「哈哈哈......真心的......將她給我帶下去。」
「公子......」
「給我帶下去。」
「公子......賀蘭......」
話還未完便被他掐住喉嚨,「我講過,不准叫我的名字,我討厭我的姓氏。」
她瞪大眼,眼中寫滿來世糾纏,今生愛恨已隨北風,雪化成水流進了忘川河。
頃刻間,一條人命就隕歿在他的手中,逐水浮生無法接受,即便她並太喜歡那個女子,可也並不是太討厭她,她如花的容顏,微怒的神情依然還在眼前。
「你怎麼可以殺了她?」
「我不殺她,難道等她殺我?」
「她那麼愛你,又怎麼會殺你?」
「你......不可能會懂的。」
他背轉身,盡力掩藏自己的情緒,這個一直相伴她左右,從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女子,本該佔盡他一生的愛,他曾經這樣想,好好愛一個人,可是當他愛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的時候,他才明白,他的身邊不該有愛人,愛得越深,傷得越重。
他示意石清退下,孤孤單單一個人消失在雪芒之中,記得姑姑曾經說過,失去的東西也許才最珍貴,他如此愛雪,那雪或許就是他丟失的心,那他的心原本也該如雪一般純白吧?可是白雪之下覆蓋的是雜草叢生和傷痕累累,在雪化掉之後,終該暴露艷陽之下,受烈日炙烤,焦灼、狂躁、殘忍、膨脹着毀滅的欲望。
天空,又飄起了雪。
逐水浮生初來府中對一切都感到陌生,滿心好奇,什麼都要湊上去看看,一天下來,府內大小事務居然也有了個大致了解,這些丫鬟侍女見她天真可愛,也都願意耐心教她,府內一向嚴肅的氣氛因為這個丫頭的到來變得活躍起來。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石清擔心他家公子,卻又不敢去找他,他太了解他的性情,這個時候他缺少的不是安慰,只是安靜,如若輕易打攪到他,無異於自掘墳墓。突然他想到了一個人,「不如叫那個野丫頭給公子送點點心。」
「浮生姑娘,浮生姑娘。」
此時的逐水浮生正倚在廊上一臉幸福地品嘗着廚娘做的桂花糕,石清叫她,依然沒停止吃的動作,嘴角邊上還沾上了一點碎末,就這副吃相確實惹人憐愛,石清見過的人中上到夫人小姐,下到侍女丫鬟,從未見過有女子吃東西可以吃得如此肆無忌憚,絲毫不顧及形象。
「咦,找我有什麼事?」
「浮生姑娘,公子今日還未進食,天氣又冷,勞煩姑娘給公子送些食物去可好?」
「這有何難?」
「多謝浮生姑娘。」
石清將早已準備好的食盒遞給她,逐水浮生便往畫舫的方向去了。
夜,格外寧靜,湖面依舊冰封,畫舫之上唯獨他一人,一盞清燈,靜聽雪聲,無琴,有酒。
「是你?」當他看見逐水浮生出現在眼前,眼中透出些微驚喜,不知為何,看見這個小丫頭,心情總會好一些,他勉強擠出一絲笑,這是浮生自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笑,笑得如此淡雅,宛若綻開的蘭花,清新怡人,又帶着一點隱晦的憂傷。
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將食盒打開,「吃點東西吧,蕙媽媽做的東西真的很好吃。」
「我不吃,你吃吧。」
「我吃了好多呢。」瞅見她嘴角沾染的小碎末,他的心中淌過一股暖流,他輕輕替她拭去,又認真地多看了她幾眼,低下頭,取出一塊糕點,送入口中。
「妹妹以前就愛吃她做的點心......可惜,現在吃不到了。」
「所以你要替她多吃點啊?」浮生並沒太領會他的意思,大約以為不過是他思念遠方的親人。
「嗯,你說的沒錯。」他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逐水浮生看着好奇,「這是什麼?水嗎?」
「這是人間最解憂的東西,你要不要嘗一口?」
她紅着臉,伸出手,「那就嘗一口吧?」甘泉入喉,帶着辛辣,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不好喝,一點都不好喝。」
他開懷大笑起來,這個貪吃的小丫頭率真可愛,一點都不矯作,天真無邪,毫無心機,怕是在外面被人拐騙了去都不會知道。
「你......以後可別輕信了別人的話,知道嗎?」
不知道為什麼,逐水浮生突然之間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好感,「他並不像是個壞人,特別是笑的時候。」
「你笑起來真好看......可是......」
「可是,我不是個好人對吧?」她不說話,便是默認。
「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壞人,也沒有人生來就願意過得不快樂,踏上一條歧路,走得太遠,回不去了。」他又抿了一口酒,輕聲嘆息。
「願意留下來嗎?」
浮生搖搖頭。
「呵,就知道留不住你,你不是這塵世間的女子,你明日就走吧。」
「明日麼?我想再多吃一日桂花糕......」
「桂花糕......居然被蕙媽媽的桂花糕給收買了,我在她眼裏還不及這小小的一塊桂花糕麼?」
他將桂花糕舉在眼前,仔細端詳,似要用眼神把它烤焦掉。
「明日本公子帶你吃遍整座長安城,吃得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本公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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