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還記得,那是一個氣溫很高,卻能把人凍僵的夏天。
暑假剛剛開始,知鳥島就熱的好像要融化,伴隨着蟬叫,全部墜進海里。
意外有力的浪濤聲傳入耳中,朝空搖杏掀了掀已經被汗水浸濕了的短袖,走進涼快的醫院裏,前往登記處。
狹長的走廊上擠滿了許多大人,但她沒看見父親,醫院內消毒水的氣味很嗆鼻,還有自己的汗臭味。
「家屬來了!」
「才十歲的孩子能做什麼主啊!她的丈夫在哪裏?」
「你的爸爸呢?在哪裏?來了嗎?」
衣着不一的大人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朝空搖杏身上,就連懸掛在牆壁上的基督像,都在凝視着她。
「是在上晚班的時候突然猝死的,哪個是企業代表?」
「我......是我......」一個穿着西裝的男子驚魂未定地抬起手。
接下去的一切,朝空搖杏記得不太清晰,也忘記了護士臉上到底掛着什麼表情,總之是把那個男子罵的抬不起頭。
回過神來,就已經出現在家裏。
穿着顯得莫名其妙的和尚在給相片上的母親念經,桌面上還多了很多奇形怪狀的東西。
朝空搖杏望向身邊的父親,他正垂頭沉默,那雙寬大的手紅腫的不成樣子。
她再看向四周,發現除了父親以及和尚外沒有任何人,這才想起自己家在知鳥島上沒有親戚在。
——可江源慎在哪裏?
朝空搖杏的雙膝緊緊挨着榻榻米,慢慢地挪動身體湊近沉默不語的朝空政宗。
「爸爸,你沒讓慎來陪我嗎?」
朝空政宗沉默了一陣,在陣陣佛經吟唱中開口說:「搖杏,你能不能長大點?」
「......什麼?」
「我一直說江源他不在知鳥島,你為什麼和你媽媽一樣都不聽我說話?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不愛你媽媽,可還是要和我結婚生下你,現在想起來不覺得你們都很礙事嗎?如果沒有你們,我也早就離開這裏了......」
他的聲音中仿佛夾雜着憎恨,那是與深愛背道而馳的憎惡。
可是他臉上的絕望和悲傷又是那麼深切,朝空搖杏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種現實被扭曲的錯覺。
目光錯愕地望向只在照片上笑的燦爛的母親,才終於有了「啊,媽媽真的去世」了的真實感。
再回過神來,自己出現在大街上。
暗流涌動的漆黑海面,通向天堂的湛藍雲天,都宛如海市蜃樓般的幻覺,浮現在眼前。
朝空搖杏沿着知鳥島的道路一直走,天氣很熱,累到坐在路邊的椅子睡着。
醒來已是暮色,身邊就連一個人都沒看見,眼前的大海空闊的令人膽寒。
朝空搖杏害怕地一邊哭一邊繼續走,直到眼前出現江源慎的住所。
可他住的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雜草叢生。
「江源他去東京了。」
在巡邏的伊藤警官發現了她。
「東京?哪裏是東京?走過去要多久?」
「笨蛋,走是走不過去的,要先坐船去新潟,然後坐新幹線,要花上一天的時間,來,我先帶你回家。」
「不要,我要去東京,我不想留在知鳥島了。」
「你怎麼不聽勸呀?你家人一定很擔心你。」
「那......那種人......」
朝空搖杏反射性地要開口,然後她感受背上有壓着一個小東西,硌得她生疼。
她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帘的是純白無瑕的天花板。
在夢境裏的勞累,被包裹住身體的溫暖被褥一掃而盡。
「呼——」
朝空搖杏長吁了口氣,剛才的夢,讓眼角一瞬間濕潤的眼淚,已經乾涸。
彎起手臂將壓在背上的小東西拿起來,是一個左耳的降噪耳機。
她從床上坐起來,左右看了看,將枕頭旁的右耳降噪耳機也放進耳機盒裏。
手穿過短髮,像是搗鼓一樣地撐了撐,熱氣一下子就從脖頸處溜走。
朝空搖杏走出房間前往洗手間。
洗臉的同時,水的溫度和氣味無比熟悉,水流淌過臉頰的觸感很舒服。
「啊~~~」
喉嚨里吐出的聲音比以往來的更重,胸口依然沉悶悶的。
朝空搖杏看向鏡子中的自己,用手指靈巧地將髮絲攏到耳後。
細脖頸,深鎖骨,胸部飽滿,一路向下,是柔軟的腰肢曲線。
「我應該是個美少女吧?」
在鏡子前呆呆地看了幾分鐘後,朝空搖杏在走出洗手間,穿好水手服下樓。
嗤咔——
突然傳來廣播的聲音,讓朝空搖杏下樓的步伐倏然停頓。
「good morning!早安各位,知鳥廣播電台!今天也是由我來為大家服務~您的貼心鄰居中田海——」
「真是個涼爽的早晨呢!既然如此就來聽一首這種日子應該聽的歌吧!」
「美好的一天,從這一首開始~~」
自從大地震後,政府要求知鳥島上的每家每戶都必須裝有收信裝置,起初的用途僅僅是預警。
但接下去的很長時間都相安無事,裝上去也總不能不響,漸漸地就演變成了知鳥島的專屬電台——
昨天來了多少遊客,還願石人氣火爆,今天早上誰生孩子了,誰又去世了,哪裏又重建了。
知鳥島上的一切大小事宜,都無一不漏地播放出來。
但朝空搖杏記得,她很早之前就把掛在門楣上的擴音器關閉了,因為很吵。
恰時,廣播裏響起了音樂,是熊木杏花的《春鄰》。
「吹拂而來的那寂寞的風,如同你的手放在我的肩頭。」
「恰似你的溫柔。」
歌詞沒有唱幾句,歌聲和曲調便戛然而止。
朝空搖杏面無表情地將插頭拔掉,握上去的瞬間才發現電線上佈滿灰塵,手心有強烈的毛絨感。
坐在餐椅上的男人終於探來視線。
他的對面,泛光的煎雞蛋上蘸滿醬油,還有晶瑩剔透的米粥。
朝空政宗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口,聲音在顫抖。
「搖杏——」
叩叩——
像是一縷青煙,朝空搖杏很快就穿好了樂福鞋,手摁在門把上,急不可耐地快步踏出。
室外,風平浪靜的海面,毫不忌諱地反射着晨光噼噼的閃爍,深綠色的那久山上,是青空白雲。
「那種人,還是下地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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