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姐怔怔地看着我,見我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她沉思了一會,慢慢地說:
「妹,別生氣。你聽我說:再怎麼說,退一萬步,小峰,他還是俺孩子他爸爸呀!老人說,父子天性,一脈相傳。這一層關係,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虎子姓王,身上流着的是王家的血液;他是我兒子,更是小峰的兒子。你說,我和他的關係怎麼能夠割得斷呢?他好了,俺孩子才有依靠和前途;他如果不好,俺孩子就失去了依靠和前途。父親和兒子,血脈相連,息息相關啊!你這麼想想,我們的關係,只怕這一輩子也割不斷、分不開的,永遠永遠都聯繫在一起!他的事情,我怎麼能不想、不問、不管呢?」
她兩眼死死地盯着我,目不轉睛,似乎有無限的理由和無盡的委屈。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出痴情、執着和堅定不移。我又覺得她好像在乞求我不要再說責備王小峰的話來刺激她,動搖她已有的信念,那樣,會讓她更加覺得委屈、傷心。看來她和王小峰的關係因為有了虎子,這輩子註定割不斷、分不開了。
這時我才後悔不該說這麼多尖刻的話批評、挖苦王小峰,從而讓芸姐難過,傷感。於是我又開始同情她,可憐她。我又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她,催她趕快吃。但是心裏總想着芸姐的委屈和不幸,不能釋懷:她為王小峰付出那麼多,支持援助那麼多,才使得王小峰的知識、才能有了發揮、拓展的機會,一步步走出困境,走向發達、富裕;可最終王小峰卻沒有感謝她,珍惜她,而是忘恩負義、移情別戀,像一塊舊抹布一樣拋棄了她。如今夫妻關係已經不復存在了,形同陌路人,她還是痴心不改,一如既往地想着他,愛着他,甚至還顧及孩子和他的那層親情關係,藉此視為他們聯繫的紐帶,像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抓住不放,而且深信不移,念念不忘。這麼痴情,執着,世上真是少有,少見!我只好說:
「你說的也是,不論你們的關係怎麼變化,存在和不存在,他和虎子的那層關係卻永遠改變不了的——父子天性,虎毒不食子,虎子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一脈相傳,血濃於水,親情永遠割不斷。虎子也是他從小抱過、疼過的,分開難免會疼得慌,即使你們離了婚,他忘了愛情,也忘不了親情,所以無論怎麼樣,他也要回來看看兒子。」
說到這裏,我又想起長得虎頭虎腦、活潑可愛的虎子。每次回家,無論吃的玩的,我都要買一些送給他;他接過禮物,總要親切地喊我一聲「親姨」;我心裏甜蜜極了,情不自禁地把他抱在懷裏,親了又親,說一聲「好孩子」,放下後,看着他拿着禮物一蹦一跳地跑出去玩耍,向小朋友炫耀,樣子可愛極了!想着他這么小就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單親家庭里,平時少人關照、疼愛,又覺得傷心不忍,直想掉眼淚。於是我問芸姐:
「王小峰去看虎子了?買了什麼禮物?一定不少吧?大老闆嘛,總要有大老闆的派頭,否則太摳門了,不但孩子看不起他,村里人也會議論他:當了老闆了,老婆不要了,兒子也不要了,一起大換班了!真正是有晚娘就有晚爸!」
芸姐臉紅了,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搖搖頭,意思王小峰沒有去看虎子。隨後她垂下頭去,樣子很尷尬,很傷感,臉色也更加難看,竟至暗暗地抹起眼淚來。
看來王小峰沒有去看虎子,讓芸姐很傷心難過,甚至比起和她離婚更讓她不能接受;因為虎子是她和王小峰愛情的結晶,是聯繫她和王小峰的唯一紐帶。如今王小峰連這麼寶貴重要的結晶和紐帶都不要了,能不讓芸姐傷心難過嗎?可是,她卻不願全部表現出來,暗暗隱藏心底,不言不語。此時此刻,屈辱、羞愧、痛苦、悔恨,一起壓得她抬不起頭來,無話可說。
我的率性又讓芸姐難過了,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拿毛巾給她擦眼淚,又把茶杯遞給她勸她喝茶,自我解嘲說:
「誰在乎他那點東西?只在乎心意;他既然沒有那份心意,再多的東西咱也不稀罕。別難過,為他這種沒良心的人傷心,流淚,不值得!」
一番勸解才讓芸姐止住哭泣,只是她仍不肯說話。我也不便再說什麼,免得又惹得她流淚。
可是,王小峰幾千里路回到家裏,卻不來看望親生兒子,甚至一件禮物也沒有買給虎子,這似乎又有些不合情理:他王小峰到深圳思想變化再快,再不近情理,也不至於壞到這般程度。於是我試探着問芸姐:
「說正經的,芸姐,王小峰這次回來,到底為了什麼?我知道,他在深圳有家庭,有生意,是大忙人,沒有大事輕易不回家的。第一次回來,開着轎車,帶着梅小姐,那是炫耀;第二次,悄悄回來,不張不揚,那是找事和你離婚,害怕村里人罵他忘恩負義。如今,婚也離了,梅小姐也娶到手了,事業正紅火,目的全達到了。他這一次回來又為了什麼?必定有個原因。他爹媽都健健康康的,家裏也沒聽說有啥大事,他這時候大老遠跑回來,一定又有重要事情?」
我注視着芸姐,引誘她說出王小峰迴來的目的。
「不知道。」許久,芸姐搖搖頭,只說了三個字。
「不知道?!」
我納悶了,覺得不可理解:你從鄉下專門跑過來跟我談王小峰的事,求我幫忙,卻對他一無所知,那談什麼?又要我幫你做什麼?無頭無腦的,我怎麼幫你?我見她心情不好,不肯說,一時也不便深問,只好暫時放在心裏,一個人默默地胡亂估猜。我忽然想起目前社會上廣為流傳的一件事:現在一些生意人在外面賺了大錢都回來家鄉創業,辦工廠,從而帶動了家鄉的經濟騰飛,他們自己也在其中謀求新的發展。王小峰是個喜歡炫耀的人,在鎮上做生意,獲得個「萬元戶、勤勞致富帶頭人」的獎匾還掛在商店裏炫耀,現在,莫不是也為此而來?於是我說:
「王小峰如今有錢了,正要宏圖大展。他這次回來,是不是想在家鄉投資辦廠、當企業家?——若是這樣,倒是為家鄉人民辦了件大好事!衣錦還鄉,造福桑梓,也給他自己積點功德,彌補彌補以前的缺德,叫老天爺也好少一點報應他。」
芸姐的臉更紅了,連連搖頭否認。她知道我完全誤解了王小峰這次回來的用意,純屬瞎猜,後邊還不知道會猜到哪裏去,終於忍不住說出她從村里聽到的關於王小峰的近況:
「我看,他好像不是回來投資辦廠的。據看見他的人說,他這次回來,一直躲在家裏不肯出門見人,頭髮亂糟糟的,鬍子也不刮,說話老是唉聲嘆氣的,衣服又髒又皺,也沒打領帶,一副很落魄的樣子」
我很吃驚,連忙問道: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在深圳發了大財嗎?上次回來,西裝領帶,大包頭,頭髮理得像牛舔過一樣光亮,開着寶馬轎車,帶着穿着時髦、渾身珠光寶氣的梅小姐,春風得意,一副大款派頭,好不威風!現在,怎麼會突然變成這般模樣,如此落魄?」
我反覆思考總覺得不可能:王小峰有那麼多錢,做着那麼好的生意,如今又有梅小姐輔佐支持,不久前還那麼氣派,那麼威風,怎麼轉眼之間就落魄到這般情況了?幹什麼事會敗落得這麼快,這麼慘?即使賭錢輸個幾萬,一筆生意賠了,也不可能這樣敗落?但是,看芸姐的表情,這似乎又是真的。謝天謝地,如果他真的落魄到這般境地,又讓我覺得煞氣,解恨。然而,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知道王小峰一貫詭計多端,變幻莫測,未必真正如此,便說:
「王小峰該不是裝蒜吧?故意裝得窮困潦倒、可悲可憐,一來阻止莊鄰向他借錢,二來也讓鄉親們少些罵他。自從他和你離了婚,莊上不知有多少人罵他喪良心,爛心肝,他還能沒有風聞?耳朵沒有感覺?」
芸姐見我說的不堪,連忙擺手阻止我。她悄悄抹了一把眼淚,低聲說:
「妹,別說了。我沒有見着他本人,到底什麼個情況,我也說不清楚。據他家門旁的鄰居聽他父母說,好像說他在海上跟外國人做生意,沒防備,被海關逮住了,貨物、汽車、房子,都充了公,梅小姐也跟他分手了,他是剛從大牢裏放出來的,如今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了!」
這一下我終於明白了,王小峰是真的落魄了,落難了;也更加覺得吃驚:王小峰在深圳這麼闊綽,有錢,原來是搞海上販私!驚訝之餘又覺得害怕,我盯着芸姐大聲說:
「你知道嗎?那不叫做生意,叫販私!是違犯國法的!難怪他發大財,迅速致富,原來是幹這種勾當!真是財迷心竅,見利忘義,喪盡天良!」
想起王小峰發了財就忘了往日的恩義,狠心拋棄芸姐,另結新歡,我更加氣憤。對於他今天的遭遇倒覺得解恨,認為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罪有應得,他不受到如此懲罰,就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伸張正義。我憤憤不已,又覺得理應如此,早該如此。真是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我站起來在室內走了一圈,然後立定在窗戶下,指着窗外的艷陽藍天評論說:
「他王小峰,竟敢昧着良心、違反國法,干販私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如今被海關逮住,受罰,活該!老早就該叫他跌腳,落魄了;否則,讓做惡、違法的人逍遙法外,大富大貴,這世上就沒有了天理良心,老天爺也不公平,更加放縱了他,叫他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國法難容!」
芸姐聽我如此說,又是搖頭,又是流淚,無限悲傷;似乎又認為我不應該如此說,更不應該說的如此嚴重、不堪。於是我解釋說:
「芸姐,你聽我說。改革開放,國家是為了搞活經濟,叫人民群眾儘快富裕起來,國家儘快富強起來。但是,必須合法經營,勤勞致富,絕不能投機倒把,干違法亂紀的事情。這是原則,是底線!他倒好,不好好打工,憑勞動賺錢,致富,盡往歪處想。走歪門邪道,挖國家牆角,不勞而獲。幾次得手,賺了大錢,汽車、樓房、美女都有了,還不知收手。膽子越來越大,認不清東西南北了,滿眼就只認得錢,一心只想着賺大錢,發洋財。他也不問情理容不容?法律許不許?只要能賺錢,什麼事都敢幹。哪裏還想着學校老師的教育?還想着國有法,人有家?想着父親,母親,妻子,兒子?現在是天怒人怨,天理不容,國法不容,一齊懲罰他,報復他。——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
芸姐只是不住地流淚,抹淚,不勝其哀,卻一句話說不出來。我不忍再說。隨後又想起一連串的事情:這件事不僅給王小峰帶來災難,他是罪由應得;可是,也給芸姐、虎子和他父母親帶來不幸:離婚時王小峰答應,每月付給虎子二百元生活費,還有付給他父母的生活費,如今王小峰落魄如此,他還付得起嗎?虎子沒有了生活費,今後他娘兒倆如何生活?虎子還能不能繼續上學?他父母親沒有了生活費,又不能種地,以後他們怎麼生活?我不禁又憂慮起虎子、芸姐和小峰父母親今後的生活來。嘆息道:
「唉!只可惜懲罰來得太遲了!早一點來到,他也不至於如此,你也不至於如此,他父母親也不致如此。如今他落到這步田地,不用說虎子的生活費也泡湯了,虎子的生活全要靠你了;他父親雖然一條腿殘廢了,也只好和他母親一起下田幹活了。不知道是他一個人的命不好,還是這一干人的命都不好?老天爺是在懲罰他一個,還是在懲罰這許多人?可惜啊小峰!辛苦打拼這麼多年,一步不慎,全盤皆輸。我的芸姐,你今後該怎麼辦?虎子依靠誰?你可要好好想想,認真規劃規劃了。如今王小峰已兩手空空、自顧不暇,夠可憐的了。看來,你們娘兩個想依靠他生活,怕是依靠不住了!他父母親還不夠他照顧的?你和虎子,今後全要依靠你們自己了。你不要再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我悲天憫人、滔滔不絕地說出對王小峰見利忘義行為的憤怒、不滿和批評,以及對芸姐、虎子及小峰父母親的同情和憐憫。但是,王小峰畢竟是我多年的同鄉同學,一個有理想、有才華的好青年,一旦落魄如此,十分可惜,可憐。想及故鄉親情,同學友誼,又覺得很惋惜,同情,既為王小峰,更為芸姐、虎子和小峰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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