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做了個很奇怪的夢。
夢裏起初一切都很正常,就像他波瀾不驚的生活中任何平平無奇的一天。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去老常的店裏買了點日用品然後回家......
......直到半夜突然遇到個白西裝的神經病,二話不說就跟他掏心窩子。
物理的那種。
然後他就給嚇醒了。
醒來的江北一身冷汗,全身都被汗濕透了。跟着他在意識到那是個夢時長出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這夢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以致有那麼一瞬間他還真以為要嗝屁了。
昨晚硬盤裏剛下的三十多g的學習資料沒來得及鑑賞不說,連瀏覽記錄都沒刪,就這樣掛掉實在是死不瞑目。
回過神的江北定睛看清了面前情況,一時又愣住了。
陌生的天花板......
不對,從天花板到牆壁、門窗,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個充滿科幻感的房間,四壁鋪滿了銀白色的金屬。他沒花多久就意識到自己正在排隊,隊列前後都是各式各樣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隊伍一直延伸去了前方的一個櫃枱,櫃枱後面坐着一位文質彬彬的辦事員。
上頭掛着個牌子:「死者領號處。」
在他還在懵逼的檔口,一旁已經傳來了悠揚溫婉的女聲:「各位新來的死者們大家好呀~」
江北嚇了一跳,下意識循聲望去,很快意識到聲音來自掛在房間一角的喇叭。
「你們之中肯定有很多人在疑問,發生什麼事了?
請不要驚惶不要緊張,事情其實很簡單——你死了。」
江北:???
「是的,既然您來到臨界所,就說明您已經死了。在現世不幸身亡的人們都會來到這裏。」廣播裏的女聲仍在說話,聲音溫柔好聽,「接下來的環節對您至關重要,將決定您未來的去向。
請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領取號碼牌,不要推搡不要擁擠。臨界所將致力於為您提供最優質高效的服務......」
優質高效的投胎服務是吧?
江北隱約好像意識到了。
不,那不是做夢。那是自己的記憶,就在不久前真實發生的事。
自己已經死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席捲而來,幾乎將他整個人吞沒。
從目前情況來看,這裏也許就是傳統意義上人們想像中類似陰曹地府的地方。只不過畫風跟江北過往的腦補是大相徑庭。
沒有十殿閻王,也沒有什麼黑白無常牛頭馬面,也不像電視劇里拍的那樣黑暗壓抑。這裏整個兒給江北的感覺更像是什麼市民之家。
興許時代果然變了,連地府都通上了wifi。江北自動腦補出了閻王爺舒舒服服地翹着腿在旋轉座椅里抱着手機跟一群小學生打遊戲的場景。甚至可能在排到坑逼隊友時會面紅耳赤地在語音里大喊「你完了我馬上就順着網線把你從生死簿上劃掉」。
他感到有點冷,接着很快意識到自己勤勤懇懇工作了二十年的心臟好像終於罷工了。血管里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動,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每一個細胞都死氣沉沉。
江北這才發現,過去的二十年裏他從沒注意到心跳或是血液的流淌,但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直到失去了這些的現在,才會意識到這有多令人難受。
人總是如此,非得等到失去時才能發覺事物的珍貴。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幾十年如一日持續的奇蹟,卻唯有消逝的瞬間才會凸顯它的價值。
江北一時頓覺心灰意懶。他像一台機械一樣隨着隊列前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辦事員手裏接過的號碼牌。他甚至看都沒看一眼隨手便將牌子塞進了身上某個口袋裏。
有什麼所謂呢?自己都已經死了。
那種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只是一具失去活力的行屍走肉。一時間他覺得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請出示您的號碼牌。」
他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一扇門前,或者與其說門不如說更像海關的安檢閘。幾個閘門和辦事窗口並列放置,每個窗口後都有一名溫文爾雅的辦事員。
「請稍等,正在查詢您的庫值。」辦事員接過號碼牌,又開始在他那類似於電腦的設備前噼里啪啦地敲擊。
「呃......什麼值?」江北問。
「庫值,反應您現世價值的統計方式。」辦事員一邊操作一邊解釋,「決定了您之後的歸宿。
如果您的庫值十分罕見地高過51200,那麼恭喜您,可以獲得進入『理想國』的資格。」
江北聽得有些發愣。理想國這名詞他有印象,貌似是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著作。但在這裏聽起來貌似更像是神話中天堂的概念。
就是這個51200的數值定得讓人覺着有些微妙。這愈發讓他覺着這地府的畫風有些詭異了起來,甚至開始尋思起了上帝他老人家會不會也是自己的同行,甚至搞不好還是個地中海......
但比起這個江北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他心翼翼地問:「那......萬一庫值沒達到標準呢?」
「那麼如果您的庫值至少在1024以上,還可以參與搖號。」辦事員禮貌地說。
江北:「......」
江北鬱悶了。活着的時候上學得搖號,買車得搖號,買房得搖號......然而他臉黑,逢搖必掛,這輩子還沒搖上過一次。
有道是一死便是一了百了,誰能想到掛掉以後投胎還特麼要搖號?
江北頓覺心態有點小崩。
「搖號中的幾率大麼?」
「不是很大......不過別擔心,那跟您沒有關係了。」辦事員微笑,「剛剛查詢到了您的現世庫值,899。看起來您不必擔心搖號的問題了。」
「那......如果連搖號都不行,會怎麼樣?」
「您會被重新投放回現世,獲得下一次生命的機會。」辦事員說話時手上業務也沒停下,「我已經為您辦理了重生業務。
您這次抽取到的種族是......斑點鬣狗。」
江北:「......」
江北:(?⊿?)?
「等等,你說啥!?」江北難以置信。
「哦,就是這個。」
辦事員隨手一揮,江北眼前頓時憑空出現了畫面。畫面中是一隻正在活蹦亂跳的鬣狗,高聳的肩膀,短粗的棕黃毛髮,身上遍佈不規則的暗斑。
「很可愛對吧?」辦事員笑了笑,扶了扶眼鏡。
可愛......你妹啊!
江北按捺住了想給他一巴掌的衝動,心底立刻湧現出了一個念頭。
不可能。
我江某人就是從這跳下去,下十八層地獄,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也絕不可能接受變成這玩意兒!
「不可能!」
一聲大吼讓江北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原來是隔壁窗口辦業務的一個男人。那哥們虎背熊腰面帶刀疤,一看生前就是典型不好惹的社會哥。
「短吻鱷?叫勞資變成短吻鱷?你特麼怎麼不變!?」社會哥對着窗口後面的辦事員怒吼,「勞資活着的時候就沒怕過誰,死了更不會怕。你們要是以為這樣就能唬住我......」
那辦事員微笑着在面前的鍵盤上噼里啪啦一串敲。下一刻,刀疤臉帶着驚恐的慘叫渾身分解了。他的皮肉、組織、骨骼、臟器,全身上下都仿佛被強酸腐蝕,化作了數據的水流,消散在了空氣中。
就好像被某種掌控着天地法則的程序給直接刪除掉了一般。
目睹這一幕的江北頓覺汗毛倒豎,已經不存在的心跳仿佛又開始狂飆。
「先生?」面前辦事員的聲音讓江北回過神。但此時再看到這些傢伙那職業式的標準笑容卻只讓他覺得汗毛倒豎。
「啊......是,是挺可愛的,哈哈。」江北從心。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好鬼也不吃眼前虧。講道理這裏不能叫慫,叫戰術性迂迴。
「但是感覺好像不太適合我,能換個不?」江北問。
「您好,不能的哦。」辦事員微笑,「現在請移步現世投放中心,繼續辦理後續業務。」
「通融一下呀兄弟,再怎麼說鬣狗實在是......」
江北一度覺得也許自己該給這位仁兄塞包煙什麼的,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現在光棍一條啥都沒有。唯一還能出賣的只剩肉體,而且還是死的,八成還會被嫌棄。
人死了,就一無所有了。
「很抱歉先生,但規矩就是規矩。現在,請您移步現世投放中心。如果您繼續阻礙業務辦理,那麼按照章程我將不得不執行刪除程序。」
說着他已經在鍵盤上連敲了幾下。
江北想到剛剛那被「刪除」的社會哥的慘狀,急忙舉起雙手:「好吧哥們我只是問問,別緊張。」
這些人掌控生死和輪迴,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把一個靈魂抹消。他們說是什麼樣,那就是什麼樣了。板上釘釘,無可挽回。
江北感到就連活着的時候腳步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沉重,每一步都像帶着千斤的重量,艱難地邁向命中注定的彼岸。
一隻斑點鬣狗。
雖說他年輕中二那會也跟人喊過類似什麼「生不如加速豬,死不如剪刀狗」的口號,但畢竟只是口嗨。誰會真的想變成狗呢?
現在回想起來,突然覺得這輩子挺不值的。小學犧牲了童年是為了考取更好的中學,中學起早貪黑是為了考上更好的大學。大學裏勤勤懇懇幾年出來後進廠當上了碼農......
回首望去,好像這一輩子都是為了未來而活。總想着現在吃的苦是在為將來投資,可他突然之間就沒有將來了。
事實上他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沒做,那麼多想吃的東西沒吃。庫存里躺着幾百部打折入手的遊戲連下載都沒下過,清單里還羅列了幾十部想看可從來騰不出時間去欣賞的電影......
可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轟。
江北一個趔趄,險些一頭栽倒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覺整個空間好像震了那麼一下。
轟隆隆......
第二下。這次他確信了不是錯覺,而且比剛剛那下來得更猛烈。江北一屁股坐倒在地,感覺到整個地板都在身下震顫。偌大房間裏不知來源的光源似乎也受到了影響,整個房間都閃爍了一下。
咋肥四啊?
江北懵逼地轉頭,發現整個臨界所仿佛突然之間亂成了一團。之前那些個個風輕雲淡公事公辦態度的辦事員們現在都跟瘋了一樣,一個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時之海』被突破!」
「不可能!『時之海』是無論時空還是生命都沒有意義的領域,沒有任何事物能......」
「是『超越者』!」有人歇斯底里般地大叫,「叫主任!快通知主任......」
「太遲了,她已經在這裏了......」
轟!
所有燈光都熄滅了,臨界所再次猛震了一下。這讓江北感覺自己像是身處在一個被貓爪子撥弄玩耍的鳥籠里。
截至目前為止這臨界所給他的印象大致就類似是地府。所以是誰或者說什麼東西能叫地府的公務員們慌成這樣?孫猴子麼?
再一次震盪,這次一扇門被強行轟開了。不,這個空間裏本來甚至根本沒有門。流落到臨界所的都是死人,死人就該乖乖死去,所以這個空間從一開始就沒有返回現世的入口。
但現在,入口出現了。就好像虛空中憑空被開闢出了一扇門,然後被人從外側用難以想像的強橫蠻力轟開。
江北感覺到一束光射了進來,穿過人群,仿佛閃電突破烏雲,筆直地照在自己身上。
其實在前一秒,江北覺得自己都已經接受了即將變成非洲鬣狗的現實了。巨大的悲傷和沮喪,還有對曾一度讓他乏味的生活前所未有的眷戀化作了令人絕望的網將他吞沒。
一秒後的現在,天使出現了。
她直接破門殺進了地獄,快到模糊的殘影仿佛乘着光沖了進來。江北感覺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整個人被離地拽了起來。
有那麼一瞬他突然覺得還好自己死了,否則這會兒肺里的空氣肯定會被擠干。
他聽到有辦事員在旁邊驚呼,好像還看到有人在朝自己跑過來。但他們顯然趕不上了,因為那個拽着江北的天使飛得實在太快,可能比光還要快。
江北看着四周的人連同房間在視野里迅速縮小,直到他飛出臨界所,仿佛一頭扎進了一片海洋之中。
像海水一樣鹹濕的液體猝不及防地從他的口鼻灌入,江北還沒反應過來就咕嚕嚕地喝了一大口。他已宛如光一般的速度眨眼穿透水體,跟着「哐啷」一聲撞碎了一面玻璃幕牆。碎屑殘片有如漫天花雨在他身邊飛灑而出,折射出的七色光輝交織成了一張彩虹的簾幕。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萬花筒,無數的鏡像層疊交錯着構成了繁複的空間,折磨着他的眼球。又是光速穿過後跟着是一片漆黑,仿佛世間一切罪惡構成的深淵,沒有光沒有溫度,只有在無盡的絕望中永恆地墜落,有如路西法九天九夜的墮天......
一切好像只在彈指之間,又好像如永恆般漫長。
最後江北驚叫一聲,在自己公寓臥室的床鋪上睜開了眼睛。
然後怔住了。
他感覺香香的,軟軟的。
來自那個正騎在自己身上的女孩。
杏眼桃腮,如夢幻般雪白,長及臀部的金色秀髮,正好奇地打量着江北。
在江北宕機的大腦來得及弄清這是什麼路數之前,她開口了。
她捂着肚子,歪着腦袋說道:「餓了,要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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