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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對他那位老同事的評價,還太保守了些。
此公豈止是不怕事,簡直就是膽大妄為。《論實事求是》不但見了報,而且版面位置十分搶眼,仿佛生怕人家看不到似的,還加了個洋洋灑灑數百言的「編者按」,都快趕上評論員了。
如此一來,事情鬧大發了,立即在省內引起軒然大波。次日即招來駁斥文章,在同樣的版位,長達數千言,大肆指摘嚴柳二人歪曲事實,胡說八道。接下來駁斥文章一篇接着一篇,遣詞用句亦是越來越嚴厲,不斷上綱上線,說是公然反對中央理論方針,絕不容許。再接下來的文章,更是指出《論實事求是》的兩名作者,乃是因為犯了錯誤而受到黨紀處分的基層幹部,其用心實不可問。
《N省日報》是省內最權威的報紙,在全國都排得上號的。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寶州地區和向陽縣,自然更加如同開了鍋一般。嚴玉成與柳晉才的大名,幾日之內便家喻戶曉了。
奇怪的是,無論地區還是縣裏的頭頭,居然都並未找嚴玉成和老爸談話,哪怕是最私下的閒聊都沒有,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件事和這兩個人。
兩個當事人都坐不住了。
這炸彈已經投出去,周圍卻全無動靜,事情不大對頭啊。
老規矩,找周先生聊聊,討個主意。
見面的時候,周先生正在與我用俄語會話。
俄語語調低沉,十分繞口,尤其是人名,長長一串,什麼「米爾」、「若夫」,「斯基」之類,猶似繞口令一般,讓我頭大如斗。多講得一刻,連舌頭都麻木了。
嚴玉成忍耐不住,說道:「老師,好悠閒。」
周先生微微一笑:「兩位此刻才來。也算是穩得住地了。」
兩人都是一怔。隨即搖頭苦笑不已。
「我這心裏都跟貓爪子撓似地。哪裏還穩得住?」
「請坐。請坐。少安毋躁。」
周先生好整以暇。一副天塌下來當被子蓋地大將風度。倒讓嚴玉成和老爸安心不少。
我心中暗暗納罕。莫非先生得到了什麼內部消息。如此安若磐石?想想又覺不對。他一個沒摘帽子地「反動學術權威」。能得到什麼內部消息?
「小俊,給嚴伯伯和你爸爸倒茶。」
師母出門去了,先生就使喚我。
「哦。」
「蝸居簡陋,清茶一杯饗客,簡慢莫怪!」
先生越發輕鬆,掉起書袋來。
嚴玉成和老爸對視一眼,均不知周先生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老師,你那位省報的老同事,可有什麼消息?」
「沒有。」
周先生搖搖頭。
嚴玉成大驚,急道:「是不是要壞事?」
周先生笑道:「要不要壞事,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老同事還繼續在省報做他的編輯,倒沒聽說要將他如何。」
兩人,不對,是三人,包括我在內,都長長吁了口氣。
事情明擺着,那位刊發文章,加了編者按的編輯,都沒啥動靜,估計兩位作者,暫時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你們來得正好,我又寫了篇文章,你們看看。」
「啊?」
老爸大吃一驚。
周先生瞥了老爸一眼,有些不悅。
嚴玉成訕訕一笑,說道:「老師的文章,必定是大手筆。」
「大手筆不敢當。既然別人來勢洶洶,總不能做縮頭烏龜,避而不戰。」
嚴玉成一拍手掌,說道:「說得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怕做十五。」
「好。」
周先生擊節讚嘆,又對老爸說道:「晉才,你方才步入仕途,就碰到這種風雨,也難為你了。但你要記住,既然走到了這個圈子裏面,想要退出去,就沒那麼容易了。從政的人,不但要識大體,明進退,關鍵時刻,還要有一往無前的勇氣,方能成大事。」
老爸臉紅紅的,虛心地道:「我明白了。當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呵呵,馬屁少拍,先看文章吧。」
周先生寫的第二篇文章,題目叫作《再論實事求是》。和《論實事求是》差不多長短,也是七八頁紙,兩千來字的樣子。引經據典,對近期省報刊登的討伐文章,一一予以駁斥。論據充足,行文嚴謹,的是大家手筆。
「老師,好文章。」
既然決意戰鬥到底,嚴玉成就不躲躲閃閃了。
「的確是好文章。」
老爸也點頭附和。
周先生便有些得意,這個老夫子,倒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不知道他做了省委黨校的常務副校長之後,還會不會是這麼個德行。或許他只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才如此率性而為吧,身居高位的時候,自然也會注意收斂鋒芒。
《再論實事求是》如期刊發,不過沒再加編者按。估計《論實事求是》已經引起足夠的重視,如今嚴玉成和柳晉才已成為N省理論界的名人,就沒有必要再隆重推介了。
嚴玉成和老爸懸着的心先自放下一半。
且不論第二篇文章引發的震動如何,省報能刊發出來,就證明高層許可這種不同意見的存在。
見這兩個受處分的基層幹部兀自不肯消停,N省理論界更加熱鬧起來。一時間駁斥文章鋪天蓋地而來,擠不上省報的版面,那就上各地區的黨報,還有一些理論性極強的月刊也增發了號外。
而向陽縣也終於有了些反應,儘管這反應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戰戰兢兢。
被指派直接出面的是紅旗公社革委會主任張木林。
張主任找到老爸,未語先笑。
「晉才,忙呢?」
老爸其時正在辦公室伏案查看公社的一些賬本,我則坐在角落裏的小板凳上惡補《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
既然有心要做衙內,就得想法子先讓老爸上位。今後一段時期內,幹部的理論功底是否紮實,也能直接影響到仕途的進步速度。雖然老爸不一定要靠我幫忙,做兒子的,多積累點資本不是壞事,緩急之間,或許能派上用場。
「張主任,請坐請坐。」
老爸慌忙站起身來,給張木林讓座,倒茶。
這倒不全是面子功夫,撇開張木林的一把手身份不說,老爸生性好客。況且張木林是老實人,兩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疙瘩。
張木林瞥了我一眼,隨即不再留意。
以我的年齡,一時半會還不到讓別人防範的地步。
我料想他必定是來找老爸談省報文章的事情,倒想看看這個老實人怎生開口。
「張主任,有什麼指示?」
老爸笑眯眯的,坐到張木林對面,遞上一支「飛鴿」。
「啊呀,晉才,你別笑話我了,我……我能有什麼指示?」
張木林明顯有些侷促。
唉,老實人就是老實人,明明職務壓老爸一頭,在老爸面前,卻好像很拘謹。大約在他心目中,老爸已經是全省有名的厲害角色,不能單單憑職務來區分尊卑上下了。
老爸理解張木林的心思,心裏卻也不免有幾分慚愧。畢竟這可都是人家周先生的功勞。
「張主任,我這人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有什麼事,你只管說。」
「啊,沒……沒事,就是隨便聊聊……嗯,晉才啊,你……你和嚴主任發表在省報上的那兩篇文章,嗯……這個,是什麼意思啊?」
我拼命忍住笑,暗暗搖頭。
這位張主任,口才可着實不咋的。
「也沒啥意思,就是說說自己的心裏話。想到什麼,就寫了出來。張主任覺得怎麼樣?」
唉,老爸,不帶這麼欺負老實人的。你這不是給人家張主任下套麼?
我在心裏小小的鄙視了老爸一把!
「啊,不錯,寫的很好……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文筆很好……」
張木林果然中計,隨口誇獎了一句,馬上就意識到不對,自己這不是贊同柳晉才的意見嗎?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於是立即又矢口否認,一時間鬧了個手忙腳亂。
老爸忍住笑,安慰道:「張主任,你也不必緊張,就是隨便聊聊,反正也沒外人。放心,我不說出去,別人不會知道的。」
「是啊是啊,就是隨便聊聊,隨便聊聊……」
張木林腦門子上冷汗都下來了,不住伸手擦拭。
我不覺在心裏為他難受。人家都敢往省報上發文章,你嘴裏應付兩句又算得什麼?至於這麼緊張?這個官當得,真是那啥……太憋悶了吧!
老爸卻比我警覺,問道:「張主任,是不是上頭對我寫的這個文章有什麼看法?」
張木林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狠狠吸了兩口煙,鎮定了一下心神,說道:「晉才,我們也算是老同事了,我有話就直說了啊,要是說錯了什麼,你別往心裏去。」
「張主任,放心。」
老爸鄭重地點點頭。
「晉才,上邊有人要我問問你,為什麼要寫這樣的文章,還發到省報上去?」
這一下連我也警覺起來。
或許張木林老實,或許是不敢將自己牽扯到這事當中,倒是直截了當說了是上邊有人要問。公社主任雖然官不大,但以張木林謹慎的性格,要指使他摻乎到此事之中,所謂那個「上邊的人」,來頭不小。興許就是崔秀禾與王本清其中之一。
老爸沒有急於答話,抽着煙,想了想,才說道:「張主任,我不知道是誰叫你來問的,我也不想知道。你轉告那個人,我是黨員,有發表自己看法的權利。」
老爸,該當是公民有言論自由的權利。《憲法》上都說了的,這理論水平還有待提高啊。
我在心裏給老爸更正過來。
張木林點點頭,站起身來。
大約上邊的人也沒過細交代什麼,就是要他來探探口風,張木林得到這麼句話,也就可以交差了。走了兩步,又覺得自己就這麼走掉似乎不妥,回過頭,想要說點啥。
老爸笑着擺擺手,張木林也笑了笑,終歸什麼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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