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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很忙。
是真的很忙,中午給玻璃系列裏的高端產品天文望遠鏡帶完貨,下午還得去大明行政學校上課。
玻璃系列裏面,目前推向市面的,不同款式的玻璃鏡當然是銷售主力,放大鏡是給老人用的,而用來人工製造彩虹的玻璃稜鏡,則純粹是科普產品加兒童玩具了,至於天文望遠鏡,則是一頂一的奢侈品仰望星空也是要花錢的好嘛。
世間的道理就是這般,陽光是免費的,陽光下的製冷是收費的;水是免費的,無污染的水是收費的;星空是免費的,能看得清楚的星空是收費的。
你別跟我說別的,我就問你,我養邪龍不花錢怎麼養出來?
「二位要同去嗎?」
看着高遜志和曹端,姜星火問道。
「來都來了.」
曹端的日程計劃是沒有計劃,哲學問題琢磨不明白,顯然需要從別處找點靈感。
「那就去吧。」高遜志也準備給自己放一天假。
於是,幾人來到了草創的大明行政學校。
因為目前無論是禮部的駐外天使館的外交人員,還是大明銀行的專業管理人員,都相對缺乏,所以大明行政學校的主要招生來源,還是從已入仕的官員和有功名的讀書人中招收。
官員經過短則一兩月、長則半年培訓,進入外交、銀行等相關專業崗位;有功名的讀書人,則是走「三舍法」的路子,計劃需要經過為期至少三年的在校學習,才能畢業。
跟宋代的三舍法差不多,大明行政學校的上捨生(約等於大四學生)通過累積的考試成績,以及參考平時的學業和品行,上等生可以上報朝廷之後,直接授予官職;中等生可以免除科舉前面幾場的預考,直接參加最終的殿試;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績極其優良的內捨生和個別外捨生)可以獲得「取解」,即選送士子應進士第的資格,而且還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學正、學錄.大概相當於後世大學裏的助理講師、導員的職務。
而未來隨着變法進程的深入,顯然會有更多的專業部門會組建,而對相關專業官員的需求也會隨之增加,不僅僅局限於現在的外交、銀行。
所以學校對於培訓和培養兩種教學模式的課程重心要求也是不同的,培訓更多地注重專業知識,而培養更注重通用知識。
走「三舍法」這條路大明的行政學校學生,主要要學的是行政管理學、行政法學、組織學等等,而這些東西都是大明從來都沒有的東西。
所以姜星火今天要講課的對象,其實不是大明行政學校的學生,而是教師。
學生得跟秋闈同步招生。
嗯,不是能跟秋闈碰一碰,而是撿點不打算走科舉的「殘次品」。
好吧,雖然說起來很殘酷,但事實就是如此,新成立的東西,哪怕是走捷徑,還是備受質疑的。
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如果我是考生,我有信心科舉中進士,我為啥要來你這個學校浪費起碼三四年的時間?我直接考不就行了。
畢竟伱這個學校,最後也得成為上捨生以後,才能有可能直接去參加殿試,而中間淘汰幾率,宋朝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參考樣本了。
所以既然沒有一步登天的考試,那麼對於足夠優秀的學生來說,還不如直接走老路。
沒辦法,觀念在這擺着。
別管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還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鼓勵的都是走科舉這條「正路」。
而無論是蔭官,還是舉監,在官場上論資排輩的「含金量」上都跟科舉比不了。
這就像成人自考本科跟全日制本科一樣,理論上好像是一樣的,但在人們的心中,能一樣嗎?
我能正經考大學,整那些幹嘛?
這種觀念,只能通過時代的發展來慢慢改變,光是朝廷給政策,第一是傾斜的太厲害會引來巨大的不滿,第二是反而容易弄巧成拙,造成不必要的壓力。
所以姜星火覺得現在這樣倒也沒什麼不好,慢慢來就好了。
反正他應該還能活很久。
三年一屆,十五年後、三十年後,甚至六十年後,大明官場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正因如此,他在大明行政學校匾額上題的詞才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今天給大家講的是行政管理的第四節課,行政決策。」
姜星火扶着講台而下面滿滿登登坐着的則是日後大明行政學院的教師們。
「現在翻開教案。」
因為教案都是一人一份,沒有多餘的,所以姜星火直接把自己的教案扔給了高遜志和曹端,而自己則空口白話。
這就是來自國家級優秀高校教師的自信。
「看看『行政決策』這節課的教學目標,來,別躲了,就你,站起來念一念。」
在大家都裝作低頭看教案的時刻,姜星火直接把腦袋壓得最低的那個點了起來。
「國師,我沒躲,我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配個眼」
嗯?
姜星火的話語忽然止住,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賣玻璃製品的時候,似乎忘了點什麼。
沒辦法,他自己不近視,而這個時代壓根就沒有眼鏡這個東西,所以一時半會兒竟然真把眼鏡給忘了,可能這就是燈下黑吧。
事實上,比較原始落後的眼鏡在明代中葉經由西洋傳入中國後,很快就受到了歡迎,明萬曆田藝蘅在《留青日札》卷二《靉靆》條云:「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細書,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筆畫信明,中用綾絹聯之,縛於腦後,人皆不識,舉以問余。余曰:此靉靆也」,這裏的靉靆也就是西洋原始眼鏡最初的稱呼。
而在崇禎初年,寫下《鏡史》的眼鏡專家孫雲球,則是利用機械原理髮明創造了鏡片研磨機器——牽陀車,也就是用腳踏轉動,採用礦石砂、白泥、磚灰等作研磨劑或拋光材料,把鏡片磨成凸凹透鏡,以適應眼屈光的需要,最後終於掌握了磨片技術,用天然水晶石磨製出鏡片.而且還掌握兵記在了驗光技術,按照人的年齡和不同的視力研製出老花、近視、遠視等品種以及各種光度的鏡片,並編制了一套「隨目對鏡」的原始驗光方法用以驗目配境。
只能說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從來都是不缺乏的或許這些「孫雲球」們,缺乏的只是社會對技藝和知識的尊重。
這也是為什麼姜星火已經在研究推動專利法的產生,以及將整個軍工體系(兵器局+兵仗局)的匠人待遇,開始逐漸推向皇室經營的手工工場。
只不過修改法律這種事情,要跟三法司扯皮,李至剛的案子到現在都還沒判下來呢,不過安南的戰事一時半會兒可能也結束不了,畢竟李景隆還沒發起登陸,所以倒也不是特別着急。
事實上,第一次工業革命,就是靠無數能工巧匠迸發的奇思妙想所推動的。
所以這種風氣一定要培養起來。
記下了回頭要給玻璃產品增加眼鏡的事情,姜星火對侍從說道:「給他弄個放大鏡來。」
你看,大人物的快樂你根本想像不到,找東西都不用親自動手了,要不說還辛苦大人親自上廁所呢。
「行政決策的教學目標有三點。」
「第一,通過案例教學與概念教學相結合的方法,讓學生準確了解行政決策的含義、類型與意義。」
「第二,讓學生準確分辨有限理性決策、漸進決策、混合決策三種決策模型的區別。」
「第三,通過小組討論的方式,完成情景模擬作業,通過對作業的判分掌握學生的學習情況。」
姜星火點點頭,說道:
「以後你們給學生上課的時候,隔一會兒就叫人起來回答問題,不要自己一直在上面講。」
「為什麼?」下面的未來教師們,基本都是從各地的縣級提學機構里抽調過來的青年教師,所以倒也有真敢問的。
「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姜星火敲了敲桌子,繼續說:「先帶你們簡單過一遍,我只教一遍,都記好了。」
聞言,未來教師們立刻肅靜了起來,連神態都莊重了些許。
誰都知道,聽國師講課,一般那可是皇帝、皇子們才有的待遇,如今有這種機會,定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別的不說,光是以後說出去,「國師門生」、「謫仙弟子」的稱號難道不能顯耀於人前嗎?
「第一個教學目標。」
「什麼是行政決策?」
教案上都寫着呢,但姜星火還是堅持看着眼前桌上並不存在的教案,念了一遍。
皇帝的新裝?國師的教案?
不,更不是什麼儀式感,純粹職業病。
「行政決策,是指具有行政決策權的官府或官員,為了有效地實現行政目標,從多種可能的行政方案中作出選擇或決定的過程。」
「類型主要有以下三種:經驗決策與非經驗決策;程序決策與非程序決策;確定決策、風險決策與不確定決策。」
姜星火抬起頭,又點了一個學生。
「程序決策與非程序決策,含義念一念。」
「程序化決策又稱常規決策或重複性決策,是指決策所解決的問題是重複出現的那類決策。程序化決策的問題出現多次,因此可以制定出一套例行程序來作為解決的辦法,每當這類問題出現時,就依照這套例行程序來解決它。」
高遜志在台下聽得直皺眉。
所謂經驗、程序、確定.這些東西雖然在以前大明官僚們的行政過程中沒有搞的這麼清楚,也沒人劃分,但實際上並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而在高遜志看來,姜星火的教學過程,雖然把行政的各個步驟進行了標準化,稱得上有創意,但實際上並不能改變什麼,反而是將簡單問題複雜化了。
非要弄一堆定義,有什麼用呢?
這些人學會了又能如何呢?
不過坐在他身旁的曹端,因為沒當過官,且思考角度不同的緣故,倒是別有一番體會。
曹端只是覺得,這種把事情規範起來,讓一切都有條理可循,倒是很符合《邏輯學》的審美。
是的,事物不該是「大家都知道平常就是這樣的」,而是「大家都知道這就是規定好的行事邏輯和準則」。
不過姜星火接下來的話語,倒是讓高遜志有些興致盎然了起來。
「好,概念過完了。」
「大家應該知道,這些概念是必須的,但光是概念,只能讓你了解表象,對於幫助你了解知識的實質並沒有什麼作用。」
「接下來講案例,大家應該能看到,案例那一欄,印的是:略。」
「縱觀華夏上下數千年來的歷史,我們理所應當地,能從所有有行政組織的朝代里,單獨捋出一部《行政史》,這裏面有許許多多精彩的案例,因為太多、太精彩,所以無法斟酌篩選,這一版只寫了一個『略』,而我今天要給大家講的,可能跟大家印象中的一些事情不太一樣。」
「今天講的案例是,蔡京醫藥。」
「我們都知道,自北宋以降,王安石的名聲不太好,文人學者普遍批評的是『北宋亡於王安石變法』,這一點我以我的署名,在《明報》上做了幾篇社論剖析,想來講的很清楚的,這裏就不再贅述。」
行政學校里,聊點廟堂相關話題當然是不可避免的,而《明報》作為主要的輿論導向工具,在【奉天殿廷辯】過後,由夏原吉起草的會議紀要和相關的後續文章,自然是一茬接一茬地發表了。
王安石變法為什麼會失敗,從失敗中能汲取到什麼經驗教訓,大明的永樂新政怎麼做才能成功,這些姜星火根據他在奉天殿上講的東西所進一步引發闡釋的,都已經很有系統了。
而今天所講的顯然是之前從來都沒有在《明報》上公開發表的,屬於先導性的言論,這自然讓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眾人興奮不已。
「但無論如何批評王安石,總體上來講,還是只對事,不對人的。最起碼普遍的觀點是認為王安石雖然一些變法措施屬於透支北宋國力,在民間造成了不小的惡劣影響,但此公私德無虧,一心為國。」
「可對於部分繼承了王安石變法思想,以及其廟堂派別的蔡京,則一般是定義為『奸相』,是小人,戲台子上都是要做丑角的。」
這是要給蔡京翻案嗎?
高遜志心頭暗忖,不過倒也不像,在他看來,雖然他不是很認同姜星火的政治主張,但對於姜星火的人品節操和學術立場,還是比較認可的.對於王安石,姜星火都能給予客觀公正的歷史評價,並沒有因為同樣要搞變法就把王安石捧起來,此時是不太可能捧一個各方面遠不如王安石的蔡京的。
當然了,你要說拿荀子的「聖王說」吹朱棣那是沒辦法好嘛,吹一吹又不花錢。
「蔡京新政,有一個重要的政策,也是最具爭議的政策,那就是醫藥濟養。」
「有沒有熟悉這段歷史的?」
台下眾教師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從各府縣基層的學政衙門裏自願報名來的,大多數人,是覺得待在窮鄉僻壤里實在是沒什麼前途,而大明行政學校,是京里的衙門,而且是國師親自管着的,比較有發展空間,又同樣是學政系統,專業對口。
但你要說這幫人有多厲害,那也未必。
因為在大明,雖然學政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差事,但那指的是類似能在殿試、府試等級別較高的考試里當主副考官的,而對於基層來說,則並非如此。
所以在基層當學官的,嗯,水平不見得能高到哪去,科舉水平高的都去當行政官了.雖然科舉水平體現的不全面,但在這個時代顯然是體現一個人學習能力的最標準參考標杆。
見實在沒人回答,曹端琢磨了一下,站起來回答道。
「在下翻閱史書筆記時,倒是略有所聞。」
見到最近因為「王霸、義利、古今」三辯擂台賽而名動京師的曹端登場,眾人都是沒覺得突兀,雖然因為《明報》上「走進甲骨文」的欄目而讓曹端有些被打臉,但能登上這個擂台,再加上過關斬將的表現,本就證明了曹端的能力。
「蔡京當權後,有意重開新法,在濟養方面,他開始結合王安石等人的辦法,打算在北宋全國範圍內建立居養院、安濟院、漏澤園等,因為蔡京當時主管戶部,所以手裏有錢也敢做事。」
這裏便是說,居養院類似於現在的養老院,主要收容無人照顧的老人和殘疾人;安濟院則類似於現在的醫院,只不過專門為貧民提供醫療救助;漏澤園則是幫助死亡流浪者的助葬機構,有點類似義莊。
聽起來不錯是吧?蔡京真是大善人。
當時,在中樞的推動下,地方官府開始大規模修建安濟院,而由於蔡京用的還是王安石變法的思路,正如以前青苗法搞得好的官員會被晉升,搞不好就會被擼下去一樣,蔡京也是這麼玩的,中樞對社會濟養這項政策的落實是有kpi的.每年年底,對地方官府的考核中,推行濟養新政的官員將會獲得皇帝的口頭嘉獎以及後續在升遷、轉任等方面的優待。
所以,因為中樞非常重視,地方官府就在這方面投入了相當的人力物力。
嗯,沒錯,我鐵血大宋又又又一次重現了自慶曆新政、熙寧變法等等改革以來的景象。
居養院建好了沒人住怎麼辦?知縣帶着三班衙役親自出動,到處抓老人和殘疾人塞進去。
漏澤園沒有死亡流浪者下葬怎麼辦?那就
而且最離譜的是,蔡京建醫院就算了,還把主意打到了藥店上。
當然了,這也是有傳統的。
王安石變法的時候,新黨就認為民間的藥店大部分都會隨意抬高藥品價格,使得百姓就醫比較困難,所以王安石乾脆親自動手,搞了國營藥店「賣藥所」,以低於市場價來銷售藥材。
嗯,後果也都想像得到,經過一系列不算複雜的利益輸送,民間藥店壟斷又出現了,無數自高粱河車神時代以前就開始經營的百年老店紛紛破產。
而蔡京的醫藥,不僅全盤繼承了王安石的思路,還大改特改。
蔡京不僅要自己開藥店,還要自己培養醫生,自己確立藥方體系標準化。
早在高粱河車神的時候,北宋朝廷就搞了個《太平聖惠方》,想要做一部百科全書式的醫書,而蔡京乾脆在國子監里培養醫生,然後畢業了按照不同的考試等級安排到國營藥店裏,以及地方相關的醫療機構。
「既然了解了蔡京醫藥的過程,那麼結合我們關於行政決策的定義,是不是很容易得出來一句話。」
「北宋末期醫藥的行政決策,是具有行政決策權的蔡京,為了有效地實現他繼承並發揚王安石變法同時爭取利國利民的行政目標,從多種可能的醫藥行政方案中作出選擇或決定的過程。」
「從最後的結果看來,我們都知道,蔡京的這個行政決策,錯了,而且錯的很離譜。」
「可是他為什麼錯了?錯在哪了?或者說具體錯在了哪個步驟?想來大家都是不懂得。」
「沒關係,繼續翻教案。」
姜星火在講台上虛空翻了一頁。
而面色漸漸凝重起來的高遜志,則是跟曹端共享着教案。
高遜志赫然看到,下一頁寫着
——基於三種行政決策類型而延伸出的三種不同行政決策模型,有限理性決策模型、漸進決策模型、混合決策模型。
「這就是蔡京醫藥失敗的問題答案。」
姜星火看着講台下的教師,又看了看高遜志,問道:「高太常,你做官這麼多年,我想問問你,你在做一個行政決策的時候,腦袋裏第一時間會想到什麼?」
高遜志猶疑剎那,最終還是誠懇以對:「取捨。」
「是的。」
姜星火點點頭,說道:「行政決策的本質就是取捨,我們無法追求一個完美的決策結果,甚至有的時候,連滿意都是奢求,而行政決策還有一個必須注意的點,那就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政策的制定,本質其實都是基於現實情況,對以往政策的某種修正。」
「那我們接下來將繼續這些理論,來認真剖析一下,蔡京失敗在何處,如果你是醫藥的決策者你要怎麼做?這才是我們通過教學來培養學生的目的所在,念教案只是手段。」
台下眾人一時驚愕,咋的,這是要培養怎麼當宰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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