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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磯山間的樹林裏,光影斑駁,鳥鳴聲陣陣。
此女子非是旁人,正是徐景昌口中的「小姑」,徐妙錦。
此時徐妙錦和徐景昌幾人一樣,身上都穿着箭袖獵裝,顯然是家丁家將陪着一同出來打獵散心的。
中山王徐達的兒女們,皇后徐妙雲,魏國公徐輝祖,武陽侯徐增壽與徐妙錦是一輩,不過哥哥們年長、生娃也早,所以徐景昌雖然叫徐妙錦小姑,年紀卻並沒有小几歲。
而明初社會風氣雖然比不得明末那麼放浪形骸,但也還算開放,尤其是勛貴家的貴女,行獵算是比較流行的貴族圈裏的愛好。
徐景昌急的直跺腳,恨不得上前把朱勇這倔小子拉回來,可惜山道狹窄,現在隔着這麼多人,卻是無能為力。
「朱勇,回來。」
有些出乎眾人意料,別人說話不好使,徐妙錦一開口,朱勇卻乖乖地聽話了。
他從山道石階上跳下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走旁邊的樹坑到徐妙錦身邊站定,看起來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徐妙錦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麼,你覺得你自己做錯事了?」
朱勇點頭,又搖頭,道:「我……我沒有做錯事情。」
徐妙錦道:「那你怎麼不跟景昌和安世回來?」
朱勇指着姜星火道:「我要去找他,問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背地裏說我父親壞話!」
徐妙錦噗嗤一樂,道:「傻小子,誰背地裏說壞話,還會讓伱知道啊國師非是那般人,這些廟堂里的事,你就別瞎摻和了。」
她這句話一出,四周頓時傳來一片鬨笑。
朱勇撓了撓腦袋,臉色通紅,訥訥不語。
徐妙錦今天沒有此前那般害羞,努力做出嚴肅的樣子,轉頭對姜星火道:「國師,讓您見怪了。」
姜星火見她如此懂禮數,倒是自覺少了些麻煩,其餘的心思倒也沒什麼。
忙着拯救蒼生呢,哪有時間你儂我儂。
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的架子已經搭了起來,在東郊大祀壇拜國師還有一個正式的儀式但得三月份以後了。
這段時間除了忙着督促兵仗局趕緊把熱氣球搞出來,還要籌備軍校的事宜,步兵、騎兵的操典自然不需要他費心,但火銃兵的三段擊和空心方陣,以及加緊在試鑄的輕量化野戰青銅炮,如何安排各方面訓練佈置卻要他花不少腦筋。
除此以外,光是在中樞,就還有各種各樣想得到、想不到的事情。
譬如《拼音漢字字典》的正式編撰出版,大明國債第三期在南直隸的擴大發行,松江府的紡織業調研,考成法在中樞六部及各寺的合理化目標編制,改良版鳥糞磷肥的稀釋配比.
這些事情雖然諸如內閣眾人、夏原吉、張宇初和袁珙等人能幫忙,但歸根結底還是要他把握方向。
而且,朱棣的尚方寶刀,不僅是信任,更是某種壓力。
朱棣這是催他在趕緊做事呢。
不然呢?
真以為拿着把刀就能斬天斬地啊,這跟信了朱元璋發的丹書鐵券是一個道理。
皇權這種不可控的至高權力,怎麼給予你的,一樣能怎麼剝奪回來,這把尚方寶刀,恐怕最大的用處就是借姜星火的手,砍一些朱棣不好自己砍的人罷了。
姜星火要是真的拿來自己砍人,一次兩次估計朱棣還能容忍,多來幾次,肯定就被沒收回去了,或者引來更大的禍端。
「不怪。」
說罷,姜星火便帶着甲士們向山下走去。
這時,徐景昌卻忽然沖徐妙錦擠眉弄眼了幾下,然後追上去問道:「不知國師往何處去?還可同行一程,我等小兒輩衝撞了國師,還沒給國師賠個禮。」
「不用這些虛禮,姜某不計較。」
姜星火誠實說道:「需往詔獄一趟。」
「正好我們也」
徐景昌的話卡在了嗓子眼。
這劇本不對吧?
你不是說找些吃食嗎?你去詔獄找吃的?
徐景昌欲哭無淚地望向徐妙錦。
小姑,侄兒只能幫你到這裏了,這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這倒不是姜星火打算故地重遊,而是此時詔獄裏,確實有兩件急需他本人處理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錦衣衛效率很高,抓了幾個那夜鼓動國子監生員鬧事的疑犯,紀綱需要他親自去談話確認。
第二件事便是景清,朱高煦自作主張,讓紀綱把景清的兩個女兒塞到了朱棣給他分的府邸上,雖說在這個時代這種犯官子女被發配為官奴、官妓司空見慣,但姜星火還是很不喜歡這種做法,加之聽說景清最近情緒很激動,時不時就想辦法自我了斷,姜星火打算去看看。
景清雖然迂腐,但他無疑是某些守舊派的縮影,或者說一個鮮紅的符號,勸他活下來,讓他活着見證科學戰勝儒學的天人感應,看看這個世界的天理究竟是怎麼回事,總比無聲無息死在詔獄好。
就在這時,大約是緩過了神來,張安世忽然插嘴道:「那天聽皇后娘娘跟我姐說,得空了要去探望一下梅駙馬」
大約是覺得這個理由實在是太離譜,徐妙錦拽了拽侄兒的袖子,徐景昌卻會錯了意。
徐景昌一拍大腿:「對對對!正好我們要去詔獄看看梅駙馬!」
嗯,這位梅駙馬,就是出場過很多次,自從建文帝敗亡後,帶着十萬大軍一直在淮安掛機的那位梅殷。
可別小看這位梅駙馬,首先他妻子不是一般的公主,是朱元璋的嫡長女寧國公主,朱棣的老大姐,其次,梅殷是大明開國名將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兒,出身相當顯赫。
朱元璋很喜歡文武雙全的梅殷,把他當半個兒子對待,不僅讓他當山東學政,讓他代替自己去中都留守司閱兵,臨終前還把梅殷叫過來,讓他好好輔佐朱允炆,算是託孤重臣。
所以,雖然梅殷如今兵敗被俘,關到了詔獄裏,但朱棣也不好殺這位姐夫。
徐輝祖跟梅殷關係相當鐵,徐皇后自然就有囑託,讓親戚們抽空探望一下梅駙馬,別在詔獄裏莫名其妙噶了嗯,徐皇后還是相當了解朱棣有時候的小心眼的。
這幾個勛貴子弟硬要跟着自己,非說同路去詔獄,姜星火也是實在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們跟着了。
國師作為心系蒼生的鋼鐵直男,自然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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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裏,只剩下半截舌頭的景清,手裏緊緊地攥着一張《邸報》,眼眸中仿佛要噴出火來。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一派胡言)!」
作為重點關押對象,景清肯定是沒有門路拿到《邸報》這種面向朝廷官員發放的內部報紙的,沒什麼疑問,正是他隔壁牢房手眼通天的梅駙馬遞給他的。
景清的手指,戳在印刷精美的紙張上,戳出了「砰砰」的聲響。
梅殷看了看瘋癲的景清,曉得此人已然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景清現在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樣,之所以活着,就是兩點原因,第一,朱棣不讓他死,第二,他自己要挺着一口氣,親眼見證他的血誓是否生效,老天是否真的開眼。
換言之,到了日子,不管下不下雨,景清心氣一斷,便離死不遠了。
「倒也不算一派胡言。」
頗有學問的梅殷開口道:「姜星火用矛盾來解釋太極陰陽流轉,是個極有趣的說法,把理學一直以來困擾着無法突破的『二生三』給解決了,天理豁然貫通,僅憑這套新東西,封個儒宗是沒什麼問題的北宋五子單挑出一個來,也就是這個水平,大差不差。」
「一趴虎牙!一趴虎牙!」
兩人雞同鴨講,倒也能各說各的。
或者說,梅殷就是憋悶得慌了,旁邊是不是個癲子不重要,有人聽他說話就好。
「但是姜星火這個所謂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實踐方能出真知』的格物致知方法,倒是不見得能行得通.我聽說現在儒生們對此議論也頗多。」
這是句實話,用矛盾來解太極流轉的理論,姜星火甫一提出,又經《邸報》宣傳,本就幾乎全是學理學出身的文官們,很快就有不少人認可了這個新鮮的說法,因為實在是再妙不過了,但凡對理學有點基本了解的人都知道,這相當於給理學補上了最後幾個窟窿之一,而且補得嚴絲合縫。
但新的格物致知方法,卻遭到了相當的批判和不理解,反對聲音佔據了主流。
這跟格物不僅要「格物」還要「格心」有關係,這套方法沒法用來「格心」,所以先天地就被帶上了某些鄙視的濾鏡。
可更重要的是,這套方法,沒有給大家實證過一次。
國師說三月表演祈雨,又在《邸報》上相當於讓大家自己放飛想像力,去用這套格物方法來論證「雨」的矛盾和天理,這個空窗階段,自然是群魔亂舞了起來,說什麼的都有。
不過這也正是姜星火的目的道理越討論越清楚嘛,討論不清楚沒關係,過一陣子就給你實證,誰對誰錯一目了然。
說曹操,曹操到。
當姜星火出現在景清面前時,有些瘋癲的景清原本不認識他所仇恨的姜星火。
但壞就壞在,徐景昌這傻小子向梅殷大聲介紹道:「叔父(其父與其大伯跟梅殷以兄弟論交),這是國師!」
更糟的是,張安世不知道是不是坊間三國話本看多了,衝着景清小聲道:「景大夫,汝二女國師養之,勿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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