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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五年,冬。
十二月二十一日。
詔獄。
南方的冬日,天空總是陰沉着,厚厚的雲層不僅覆蓋着太陽,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牢房裏的光線昏暗,照在那些犯人身上時明暗交錯着。
此刻,這個監區的牢房裏,有幾名犯人都靠坐在牆角,神色萎靡、目無焦距,似乎沒有任何生命力了。
「吱呀——」
伴隨着一聲響動,監區牢門打開。
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就看到一群甲士從外面涌了進來。
為首的校尉身穿黑色扎甲,腰間配着長刀,他長相粗獷兇悍,臉頰處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讓他看起來更加兇狠可怕了。
他大搖大擺地朝前方走去,所有犯人看到他都嚇得渾身哆嗦。
詔獄隸屬於錦衣衛,一般不會允許錦衣衛以外的軍隊進入。
眼下發生的,顯然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隨後,在犯人們詫異的眼神中,那名校尉卻恭謹地停留在了一間囚室的門口。
「姜先生,我家將軍請您出來授課!」
「請姜先生出來授課!」
「請姜先生出來授課!」
一眾甲士同時躬身道。
「啊?」
姜星火正被昏黃的陽光籠罩着,香甜地睡着早午覺,突兀地就被聲音驚醒了。
睡意有些深沉,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姜星火的意識有些飄忽。
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自己又身處何地。
過了幾息,又睜開沉重的眼皮,姜星火才意識到今天是什麼日子。
——最後一課了。
可朱高煦為什麼要搞這麼大的陣仗?
這整的是哪一出?
為什麼還有那麼一絲歪嘴戰神里「恭迎龍王歸位」的既視感?
不尬嗎?
好吧,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姜星火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跟着一眾甲士走了出去。
而他旁邊和對面的鄭和、卓敬,也似是早就接到了消息,同時跟在他的身後。
顯然,對於今天必定會發生的某些事情,幾人都心照不宣了起來。
「你家將軍,這是要官復原職了?」姜星火隨口問道。
這些滿身殺氣的剽悍甲士顯然是朱高煦的手下,說不定就是他在燕軍重甲騎兵部隊的親衛。
而此時在眾人面前,朱高煦依舊是以南軍騎將「高羽」的身份在隱瞞着姜星火。
所以,姜星火的話語,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領頭的玄甲校尉聞言,雖然心頭有些古怪,但想想還算合理,便點頭道:「回稟姜先生,確實如此,我家將軍已經接到了新的任務,即將調任外地,臨行前囑咐我等,給姜先生也好好煊赫一番威風。」
找人湊排場,這確實是朱高煦這個鐵憨憨能幹出來的事
「那你們就這麼進詔獄,沒人管你們?」
玄甲校尉傲然道:「我家將軍得了重任,便是錦衣衛指揮使,也得賣一個面子!」
事實上,玄甲校尉領到的任務非止如此。
之所以出動這麼大的陣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親自帶領六部尚書駕臨詔獄!
為了保證最後一課不受到任何干擾,必須排除所有有可能的影響因素。
因此,這群甲士,還負責了禁止其他囚犯放風的清場任務,以及院落的保護工作。
看玄甲校尉這般傲氣的樣子,姜星火也沒繼續深究。
「嗯……」
姜星火微微頷首。
一行人往外走,很快就到了放風的院落門口。
朱高煦已經站在新歪脖子樹下等待了,看起來比昨天精神多了。
見到姜星火後,朱高煦遙遙笑道:「姜先生,最後一課了。」
「是啊,最後一課了。」
姜星火與鄭和、卓敬三人走向那棵承載了很多回憶的歪脖子樹。
新歪脖子樹旁邊的一段牆壁,似乎被重新維修過。
牆壁上面露出了跟其他部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且看起來並不算太過牢靠。
風一吹,還發出了「嗚嗚嗚」的聲音。
卓敬提議道:「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我們還是靠樹下站吧,若是牆塌了,砸到人可不好。」
於是四人熟悉地站在樹下,地上寒冷,卻是不宜再坐了。
這棵新樹,舊的枝丫在凜冽的寒風中似乎已經枯死,樹幹周圍全是亂七八糟的乾癟藤蔓,顯得頗為荒蕪。
望着樹葉掉光的新歪脖子樹,卓老頭捻須道:「樹獨如此,人何以堪,今乃信之矣劉郎老去,孤負幾東風。」
不知卓老頭是在借景抒情,還是寓情於景,亦或是以景喻人。
姜星火今日似乎沒有了那種淡漠的理性,反而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心緒。
看着有些感懷的卓老頭,姜星火應道:「別有武陵溪上,秦人在、仙路猶通。待前村浪暖,鼓楫問漁翁,此興誰同?」
這兩句,都出自元末詞人邵亨貞的《六州歌頭》,卓敬所言乃是上闕感懷,姜星火的回應則是下闕結尾的神來之筆。
頗有些劉禹錫那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味道。
「樹還能活?」
卓敬看着姜星火,若有所思地問道。
「當然能。」
姜星火肯定地答道:「不僅能,而且只要熬過了這個寒冬,待到春風輕撫大地,便可沖天而起。」
「如何活?」
「聽我道來即可。」
姜星火微微抬起了頭,仰望着天穹上繁密的雲層。
天色漸漸陰沉,然而烏雲之下,一輪當午紅日卻正在冉冉升起。
看着卓老頭和姜先生打完了機鋒,鄭和順勢把話拉回正題。
「姜先生,不知這最後一課,要講什麼?」
「講《國運論》第四卷。」姜星火淡淡答道。
隨後,也不待三人提問,姜星火率先向朱高煦問道。
「伱可還記得,《國運論》第一卷,都講了些什麼?」
朱高煦作為姜聖開山大弟子,對此自然是背的滾瓜爛熟,他自信回答道。
「記得,講了製造力就是種植糧食的能力,還講了製造力決定製造關係,物質地基決定頂層結構,又講了關於『王朝周期律』,也就是王朝普遍不超過三百年壽命,根源就在於人地矛盾上的問題。」
這段內容,鄭和與卓敬並不太清楚,但姜星火這最後一課,本就是為了解決從《國運論》第一卷就埋下的核心主線。
所以,姜星火也只是讓朱高煦替他給兩人稍加解釋。
一邊看朱高煦解釋,姜星火一邊說道:「之前在《國運論》第一卷,我曾經講解過一些緩解人地矛盾的方法,也就是攤役入畝與化肥、輪作套種,這三種辦法,都能有效地延緩人地矛盾的爆發。」
「然而。」姜星火話鋒一轉。
「無論是減輕自耕農負擔,讓其更好地進行耕種的攤役入畝,還是用於提高農作物產量的化肥,亦或是通過科學合理規劃增加單位田地利用率的輪作套種,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姜星火的語氣有些低沉:「這些都只能延緩人地矛盾的最終爆發,而無法阻止人地矛盾的爆發。」
聽到這裏,卓敬從朱高煦轉述的知識所帶來的震撼中脫離出來,疑惑地問道:「田地有限,而人口代代繁衍生息,卻是無限,人地矛盾如何能解?」
姜星火聽到卓敬的問題,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中,閃爍着莫名的光芒。
「這便是《國運論》第四卷的內容了。」
「第四卷名為:農業國與工業國,想像力難以企及的差距。」
——————
隔壁密室。
永樂朝六部尚書齊聚一堂!
吏部尚書蹇義、戶部尚書夏原吉、兵部尚書茹瑺、禮部尚書李至剛、工部尚書黃福、刑部尚書鄭賜,並列坐在了皇帝和大皇子身後,幾乎將狹小的密室擠得滿滿登登。
兩名負責記錄《姜先生講課記錄》的小吏,郭璡和柴車,則是只能委屈地站着懸腕提筆記筆記了。
六部尚書里,有四位是跟着皇帝聽過課的。
而沒有聽過課的兩位,工部尚書黃福、刑部尚書鄭賜,鄭賜乃是皇帝陛下頭號舔狗,自然是不會發出什麼不合時宜的疑問。
唯有工部尚書黃福,聽着那面古怪的、略有破損的陶瓷擴音牆壁上傳來的聲音,蹙緊了眉頭。
再看看狹窄逼仄的密室,以及皇帝、大皇子帶着六部尚書偷聽一個詔獄囚徒講課的奇怪事情,黃福愈發覺得迷幻了起來。
我大明帝國的高層,咋就變成這樣了?
不過,還沒等黃福開口,朱棣反而先說話了。
「這面牆壁,紀綱不是說修好了嗎?」
聽着雜音和風聲,朱棣有些不悅地問道。
大皇子朱高熾連忙答道:「父皇,紀指揮使之前頗費周折地尋到了洪武朝的老工匠,確實把牆拆了重修了一下,當時重修的效果不錯.但不知為何,這還沒幾日,陶瓷上面就又裂了縫隙,擴音的效果也不是那麼好了。」
很顯然,翻修貨就是不如原裝的。
朱棣此時對此也是毫無辦法,只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總不能讓紀綱現場再翻修一遍了,湊合聽吧。
而黃福則是此時開口道:「陛下,臣有話說。」
刑部尚書鄭賜見狀也是連忙開口:「陛下,臣也有話要說!」
朱棣皺眉道:「趕緊說,別耽誤朕聽姜先生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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