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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彈了彈黑色袈裟的袖口,從袖中抽出一封信。
「老衲托袁珙袁真人,與姜聖做了一次通信。」
隨後,道衍似是渴了,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茶水。
老和尚的慢條斯理,簡直讓等待着結果的眾臣無比心焦,恨不得上去撬開道衍的嘴巴,讓他把信息都吐露出來。
但此時皇帝也跟着添堵,朱棣沖身後的老三招了招手。
三皇子朱高燧湊到朱棣身邊,聽了幾息,略微詫異道:「父皇,讓二哥現在過來?」
朱棣點了點頭,朱高燧不敢多言,出門安排好童真負責防務後,就在皇城中動用了馳馬特權,向不遠處的詔獄而去。
道衍開口道:「姜聖當然有辦法,扶持出新的得利階層。」
聞言,工部尚書黃福的心中頓感好奇。
跟舔狗鄭賜不同,黃福歷經宦海沉浮多年,早已榮辱不驚,對於皇帝沒帶他聽謫仙人講道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心理波動。
正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皇帝想怎麼做,那是皇帝的事情,自己作為國家重臣,要做的不是一味地、無原則地向皇帝靠攏,而是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對得起聖人、對得起百姓。
但即便黃福心下坦然,可對於「姜星火」這個橫空出世的謫仙人,你說黃福要是半點好奇都沒有,也是不對的。
事實上,自打剛才由皇帝親口說出姜星火的種種神奇之處,黃福便已經對這個人產生了極為濃厚的興趣。
而眼下,道衍的意思,似乎是對方一封通信,就解開了困擾着改革變法最核心的難題。
——扶持出新的得利階層。
須知道,這件事可沒聽起來那麼簡單。
扶持新的得利階層,就意味着,必然會損害舊有的得利階層。
大明現行政治體制下,什麼是舊有的得利階層?
當然是從宋元士大夫階層蛻變來的士紳階層。
士紳階層,掌握着大量的知識、土地、人口、話語權,任何試圖觸犯這個強大而保守的舊有得利階層的人,都會迎來其強烈的牴觸與反擊。
即便是跟士紳階層切割的最乾淨,對立最嚴重的朱棣,也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朱棣所依靠的基本盤,是北方中小地主與漢蒙軍頭,雖然在武力上對南方士紳階層有着優勢地位,但在其他方面,諸如政治、經濟、文教等等,並沒有達到能與之分庭抗禮的地步。
北方,在此時的大明,跟南方相比依然處於全方位的落後狀態。
士紳階層是如此地強大,它的強大不在於某一個人,而是在於整個階層都根深蒂固地普遍存在於大明的經濟重心。
對士紳階層動手,與之徹底決裂,幾乎就等同於一個人用匕首挖開自己的心。
人無心能活否?
當然不能。
另外,黃福還想到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即便通過變法改革,扶持出了一個對抗士紳階層的新的得利階層。
那你能保證,新的得利階層,不會轉頭造皇帝的反?
若是如此,大明折騰改革變法,還不如不改,好歹士紳階層對老朱家當皇帝沒意見,最多讓某個不合心意的皇帝溶於水,換上來一個,不還是你們老朱家的種?
所以,雖然道衍說這位姜星火「姜聖」找到了扶持新的得利階層的辦法,但黃福依舊不認為,改革變法這條路走得通。
誰都知道,改革變法比一成不變在大多數時候都要好。
變一變,不管怎麼變,只要主導變法的人能力不是太差,大概率都能增強國力。
因為既然已經到了需要改革變法的時候,就說明已經爛透了。
可是為什麼華夏上千年的歷史,改革變法的皇帝就那麼幾個?這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黃福的疑惑,只能等待道衍解開了。
但隨着道衍遲遲不展開信件。
蹇義忽然若有所悟。
「且慢。」
這時蹇義開口了,或者說,替道衍開口了。
「陛下,臣以為這封信事關國朝命運,不應該讓所有人都看到。」
蹇義瞥了一眼身後的內閣眾人,含義不言自明。
說白了,在明初這種中書省和丞相制度,都剛被朱元璋廢除沒多少年的時代,六部尚書這種站在文官系統最頂峰的大佬們,真瞧不上內閣的年輕小伙子。
雖然這裏面有些小伙子,歲數也着實不小了。
但在官僚制度下,論資排輩就是如此,老的就是可以瞧不起比他年紀小的,資歷深的就是可以瞧不起資歷淺的。
黃福反而道:「蹇尚書,改革變法之事還不急於一時,內閣諸位青年才俊既然已經聽到了前面,如何不能留下來商議一二?畢竟這些人已經是我大明下一代翹楚了。」
蹇義卻異常頑固地堅持道:「不必商議,陛下,臣以為應立刻讓內閣眾人迴避。」
解縉當然是有政治理想,有野心有抱負的官僚,他如今又是內閣實際上的首輔,哪怕與蹇義地位懸殊,但這時候如果不站出來維護內閣整體的利益,恐怕以後他就會大失人望了。
更何況,最關鍵的一點在於,皇帝又沒趕內閣走。
解縉皺起眉頭,沉吟道:「蹇公,此舉恐怕不妥吧。」
「陛下既然組建內閣,委任我等經手詔書、奏摺,自然是對我等信任的。今日之事,陛下已然召集我等旁聽,為何蹇公獨要驅我們走?」
蹇義冷哼一聲:「國朝大事,何時輪到爾等小兒輩參贊?」
須知道,平素里蹇義雖然稱不上和藹可親,但絕無眼下這般咄咄逼人的姿態。
蹇義的一反常態,幾乎讓內閣的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解縉呆了幾剎,聰明的腦袋頓時明白了過來。
蹇義趕它們走,不是嫉賢妒能,不是瞧不起它們,而是在保護這些大明帝國文官系統里最拔尖、最出挑的青年才俊。
歷朝歷代的改革變法,參與進去固然是進身之階。
可一個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政治風波。
問題就在於,內閣這群人,只要熬得起資歷,未來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何須這時候湊進去,圖改革變法這個對他們來說頗有些急功近利的進身之階呢?
楊士奇心中一怔,心道:「蹇公卻是個有擔當的,一般的大臣,此時保全自己尚且來不及,如何敢做這種事,就不怕觸怒皇帝?」
皇帝要內閣成員參會,伱六部尚書之首讓內閣成員滾蛋。
蹇義這麼說,完全就沒怎麼顧及皇帝的顏面啊!
而另一邊知曉內情較多的金幼孜卻不吭聲了,似乎陷入了猶豫。
金幼孜作為皇帝的絕對心腹,不僅知道今日關於改革變法的很多內容,更是知道,皇帝今日要解決的,絕不僅僅是改革變法在大明帝國決策層的初步意見統一。
困擾了皇帝許久的立儲之爭;來年開春冰雪消融後的抹殺女真;更遙遠一些的對日跨海作戰;以及皇帝心心念念的大規模征伐漠北.
林林總總,未來大明帝國的許多重要國策,都要在這場會議上定下調子來。
金幼孜腦袋裏轉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忍不住看向了旁邊的楊榮。
此時楊榮正低着頭,神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鬼心思。
「咳。」朱高熾乾咳一聲,抬頭看向了上首的父皇。
只見朱棣的臉色依舊沉靜,沉默不語。
朱高熾便道:「臣以為,蹇尚書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聽了這話,內閣眾人心下瞭然,便是大皇子殿下對他們的愛護了。
朱棣揮了揮手,內閣眾人如釋重負地走出內閣值房,來到院子裏。
看着被關閉的房門,幾位青年才俊,既是鬆了口氣,不用捲入到這個動輒粉身碎骨的漩渦里,又為錯過這個難得地參與大明高層政治決策的機會而感到沮喪。
「蹇公高義。」
楊榮怔了半天,吐出一句,便再也不說話了。
——————
房間內,只剩下了朱棣、朱高熾、道衍,以及六部尚書。
道衍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把他心中內閣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傢伙請離了出去,隨後也不再磨嘰,乾脆地開展信件,遞給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傳閱。
朱棣看了看,直接扔給了朱高熾。
朱高熾雙手接過來,認真地閱讀了一遍。
一共就兩頁信紙,內容着實稱不上多,但朱高熾卻看得很認真,甚至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都不捨得撒手遞給下一個人。
直到蹇義清了清嗓子,朱高熾才戀戀不捨地把信件遞給他。
而蹇義在接過信件之前的神情,還是比較從容不迫的,可是甫一接過信件,登時便變得嚴肅了起來,這更引起了身旁幾位尚書的高度好奇。
「姜師,到底寫了什麼?竟然引起蹇尚書如此重視?」
夏原吉心癢難耐,卻是迫不及待了起來。
雖然看不到信件上到底寫了什麼內容,但是夏原吉猜也能猜得到,一定是關於扶持改革變法後,新的得利階層的。
而且,夏原吉聽的課比較多,對新的得利階層是什麼,更是若有所悟。
他看向了道衍,道衍對於他的猜測,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終於,蹇義看完了信件,傳到了夏原吉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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