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是嗎,顯然是皇帝對我們陳家沒有信心啊。
陳正泰頓時不服氣了。
這是看不起我們陳家嗎?
於是立即道:「恩師不信?恩師若不信,來來來,去將陳正賢叫來,還有那……那個啥,陳正亮,你來,你來……」
遠處,幾個赤身的匠人瑟瑟發抖。
嚇尿了。
陳家將上百個族人送到了礦場,給這些族人安排的事情,有採礦的,也有在此冶煉的。
就比如那陳正亮,陳正亮也是陳正泰的族兄,就被送來了冶煉,他的職責,是管理這高爐。
別看這傢伙從前是公子哥,來的時候不樂意,甚至鬧了幾天,可是在餓了兩天之後,整個人就老實了,讓幹啥就幹啥,他畢竟是陳氏族人,是讀過書的。
讀過書的人比尋常的匠人不同,因為有學問,所以學東西也快,這高爐或是其他的東西出了問題,他漸漸的都能修理。
尋常人只知道按部就班的做工,而陳正亮卻慢慢開始琢磨高爐的各種運作,慢慢琢磨出高爐里不同的熱度,產的黃銅是不同的,這黃銅里還有的雜質也有所不同。
久而久之,他已成了冶煉作坊里的骨幹。
在這裏雖是又苦又累,可慢慢的嘗到了艱辛之後,不但適應,也開始享受這裏的生活了!
一方面,隨着自己技藝的增長,得到了別人的尊重,尤其是下了工,許多人還求教自己學問,那些捧着課本大字不識的人,也想家裏多發一些糧食,都想請陳正亮教授一些課本的內容!
這些都是同吃同住的工友,大家很有求知慾,為了求知,平日裏都伺候他,叫他陳先生。
另一方面,是大量的銅塊產出之後,陳正亮一點也不傻,一下子就意識到這是陳氏下金蛋的母雞啊,自己那堂弟將自己調來此,莫非是因為不放心別人?
有了這個心思,他便開始安分起來!
此時,他已對高爐產銅的原理大致摸清了,從前不太重視的課本,突然讓他產生了興致!
其實那小學的課本,他興趣不多,可初中的物理和化學課本,在產銅的過程中,他卻發現能產生許多的疑惑。尤其是在生產過程中,許多課本里的原理竟和生產時不謀而合。
陳正亮一下子如獲至寶起來,反正這裏枯燥,每日除了上工,下工之後,方圓十里之內,連個母豬都看不見,於是最大的娛樂,反而是看書了。
他見了自己的堂弟竟帶着皇帝和百官來,心裏樂開了花,三叔公一直都說正泰乃是我們陳氏之虎,現在他越來越深信不疑了!
嗯,哪怕是送自己來冶煉,這也一定是陳氏之虎有意的安排和佈置,我懂的。
他樂呵呵的一邊賣命做工,一面時不時朝這邊瞄來,心裏想,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今日陛下見了我們陳家的高爐和冶煉,將來陳氏之虎定會水漲船高,我們陳氏家族,遲早要會像京兆韋氏和杜氏那樣的豪族。
他用心聽着陳正泰和李世民的奏對,雖然只聽得隱隱約約的。
先說什麼跳進高爐去,此後卻又在呼喚自己,他頓時面如土色了!
跳進高爐里去?你曉得不曉得人進了高爐,立即就化成灰?
天吶,這豈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李世民聽陳正泰胡咧咧,一時也是無語,朕不過是說一句是嗎?你陳正泰還真讓你們陳家人一個個往高爐里蹦?
朕豈不是成了商紂、隋煬這樣的昏君了?
李世民繃着臉倒:「好啦,玩笑到此為止。」
「學生沒有開玩笑啊。」陳正泰一臉委屈。
李世民隨即道:「時候不早了,在此久留無益,先回長安吧。」
李世民不願在此多留,陳氏煉銅法的效果,大家都看到了,留的越久,別人學習到這技藝的可能就越大!
現在看來……宮中的內帑,十之八九要從這鄠縣來,最好讓長孫無忌這些人,越遲知道越好。
於是李世民再不耽誤,一聲令下,就帶着眾臣擺駕回了長安!
回到宮裏,直接到了太極殿。
而後,召來了李承乾與李泰和陳正泰。
出了這趟門,去的時候高高興興,可此時的李泰卻萬念俱焚!
但他依舊想爭取最後一次機會,於是入殿之後,立馬拜下道:「父皇,兒臣還想在長安多留一年,等明歲開春……」
他實在不願自己多年的讀書和乖巧,最後換來的卻是被驅逐出長安,一旦離開長安,自己就真的再也沒有希望了。
李世民冷冷道:「明歲?朕說過,你已長大了,朕也早冊封你為越王,若是再不就藩,難道要朕奪你的王爵嗎?這幾日就要動身,不可遲疑,如若不然,你休怪朕罔顧父子之情。
李世民這話說的很是絕決,李泰聽的心都涼了。
李世民卻陰沉着臉,李泰令他過於失望,他原本還以為李泰當真是乖巧,可現在他才看明白,平日他說一些大而空的漂亮話倒也罷了,可此次……他為『民』請命,令李世民深刻的意識到,這個兒子……若是讀書讀傻了,那便是蠢。可若是此子明知這裏頭的利益糾葛,卻還如此,那麼就純粹是壞了。
李世民深深的看了李泰一眼:「你要記着,朕乃天下人的君父,不是幾家幾姓的天子,大唐的基業,憑藉幾家幾姓,也撐不起來。到了揚州之後,好生讀書,朕和你的母親,你就不必掛念了。」
李泰的眼眶早就紅了,只是哽咽着,似乎也意識到他的哭泣沒有什麼效果。
李世民隨即淡淡地道:「你退下吧。」
李泰還不肯走。
卻在李世民的示意下,張千便和幾個宦官,七手八腳的攙扶李泰起來,將他攙走了。
這李泰一走,李世民頓時露出了惋惜之色,幽幽地道:「朕最痛心的是,朕所養育的親子,竟為了些許名聲,而壞朕的大局啊。」
說着,他看向李承乾:「承乾雖有時也荒唐……」
「兒臣沒荒唐啊。」李承乾覺得很爽,他那個兄弟,實在太會演了,明明自己看出他沽名釣譽,可偏偏,李泰在自己的父皇面前甚是得寵,李承乾心裏恨的牙痒痒,偏偏只能乖乖忍耐,拿這討厭鬼一點辦法沒有。
而這人一旦忍耐的久了,容易精神失常的,卻沒想到今日父皇居然會狠狠的訓斥李泰,而後又要讓李泰就藩!
他心裏清楚,自己太子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當然,這一切都多虧了陳正泰,這是恩情,得記着。
李世民道:「你不要在此強辯,你是什麼人,朕會不知嗎?」
李承乾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訕訕道:「兒臣往後,一定……」
李世民擺擺手:「朕現在不想聽這些,陳正泰……你似乎有話要說?」
「是。」陳正泰正色道:「學生確實有話要說。」
李世民饒有興趣,今日看了這陳氏煉銅法,只怕要天下震動了。
可是他很清楚,陳正泰的本事並不止於此。
陳正泰道:「恩師,學生想問一個問題,那麼……錢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嗯?」李世民心裏想,錢還沒有用處?
陳正泰則是微笑道:「若是銅錢緊缺的時候,這錢自是物以稀為貴,可一旦朝廷可以大規模的印製銅錢,那麼銅錢恰恰也就沒有太大的用處了。當然,它到底有沒有用,其實還是掌握在恩師手裏。它既可以成為朝廷謀取巨利的工具,也可以成為掌握國計民生的利器。」
陳正泰頓了頓,繼續道:「陳氏煉銅之法,最有用的並不是它可以熔煉出數不清的銅錢,而是用此倒逼出世族們手裏儲藏的大量銅錢,這些世族,經過了數百年的經營,家中藏錢之多,絕對能令人瞠目結舌。可為何,市面上的錢卻是不多呢?根本原因就在於,錢都藏起來了,錢藏了起來,大家都不願意花,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錢藏的越多,越有價值。今日恩師帶百官去了鄠縣,其實就是給他們看的,這是在告訴他們,從前的方法,已經不管用了。從今天起,藏錢已經不再是世家大族們積攢財富的手段,因為若是他們繼續無節制的儲藏,那麼勢必,他們儲藏的銅錢不但不會增值,甚至會越來越沒有價值。」
李世民頷首點頭,這個道理,他懂。
「那麼接下來會如何呢?當他們意識到,自己藏着的一萬貫錢,到了明年,可能縮水成九千貫,到了後年,則成為了八千貫,他們還樂於儲藏錢幣嗎?他們一旦不樂於儲藏錢幣,一定會想盡辦法將這些錢花出去,恩師啊,這麼多世族,若是人人都想花錢了,這其實也是極恐怖的事。只怕用不了多久,市面上的錢幣就要泛濫了,到了那時,錢幣流通得越多,就極有可能讓錢幣變得越來越廉價,而天下的各種貨物、土地乃至於糧食,都將價格暴漲。」
「大家藏錢不是好事,而物價若是暴漲,肯定也不是好事。」
李世民不禁道:「朕還愁不漲呢,我們的手裏不是有的是土地嗎?漲一漲,對朕和陳家沒有壞處。」
陳正泰卻是道:「若只是漲一點,當然不會有壞處,可若是漲的太多,對於尋常庶民而言,卻也是危害了。因為市場上的物資和土地是不變的,唯獨變的就是錢變多了。因此學生以為,這通貨膨脹並非是恩師和學生的本意。錢變多,未必是好事,而是應該因勢利導,將這些錢引到可以加大生產的方向去,只有如此,對我大唐和萬千庶民百姓而言,才是有利而無害。若只是放任錢幣瘋狂流通,反而可能遭致大禍。」
聽了陳正泰後面這一席話,李世民若有所思起來,他漸漸明白了陳正泰的想法了。
大家都藏着錢,不是好事。可錢幣若是泛濫,也不是好事。
問題的根本就在於,如何利用它們!
若是不能好好利用,反而會導致反噬。
李世民皺了皺眉道:「這樣說來,你有什麼辦法?」
「當務之急。」陳正泰道:「是要樹立典型,若是恩師放手讓太子和學生去做,學生一定能讓恩師滿意。」
李世民哈哈大笑,卻是看了李承乾一眼:「好好跟着你的師兄去學。」
說罷,才對陳正泰道:「朕對這經營之道,其實所知不多。可是朕知道,為君者,最緊要的是能知人善任,正泰擅長經濟之道,那麼……朕自然放手讓你去做。若是成了,便是大功。」
目送走了陳正泰和李承乾,李世民就興致勃勃的拿出了久違的簿子。
七百多萬畝土地啊,皇家可以分到四百萬畝,這是什麼概念!
而且這四百多萬畝地,還是平白得來的!
成本?成本固然是兩千多萬貫錢,可實際上……有了陳氏煉銅法,還有鄠縣的礦山,這幾乎就等同於白送了。
歷朝歷代,不知多少君主曾想要打壓世族,可現在……陳正泰竟只用了區區數月的時間,讓世家大族損失慘重!
偏偏他所用的,竟還是溫水煮青蛙的方法,固然讓世族們怨恨,可畢竟……這一切都合情合理,就如當初他們自己上趕着求着陳正泰收購土地一樣,只能願賭服輸了。
當然……李世民也不在乎某一些人不肯願賭服輸,反正他總能讓不肯服輸的人再輸一次。
只是……還是要小心提防才是,李世民沉着臉想了想,便道:「張千……」
張千躬身道:「奴在。」
「敕命侯君集,掌千騎,衛宿太極宮。程咬金就不必再去瀘州赴任了,令他暫代監門衛將軍,把守長安各處城門……長孫無忌代朕巡視左右羽林軍,左右龍武軍、左右神武軍。」
張千忙道:「諾。」
…………
韋玄貞懷着沉甸甸的心情,急匆匆的回到了自家府邸。
他急了。
剛進了家門沒多久,迎面黃成功見東主回來,興沖沖的往他這邊走來,喜滋滋的道:「東主,東主,哈哈……事成了,事成了,那韋節義又在那裏胡說,給逮了個正着,學生已經佈置好了,他違反了幾處家法,正好東主自鄠縣回來,不妨可借他殺雞嚇猴。」
韋玄貞:「……」
黃成功見東主只沉着臉不語,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東主出門一趟,怎麼好像連性情都變了,難怪不該高興一下的嗎?
要知道,要抓住那四房的把柄,可不容易啊,自己可是費了老大的勁,暗地裏還和各房的人進行了利益的交換!
比如,他們賣出的私地,雖是三貫錢,可黃成功已經代東主答應他們,給予他們賣地予以一些補貼了。
可他見韋玄貞一臉鬱鬱寡歡的樣子……而後,他才恍然大悟!是啦,無論如何,四房也和東主血脈相連,東主怎麼能表現的太高興呢,這豈不是說東主性子涼薄,就算要收拾他們,那也該表現的心如刀絞才行。
黃成功心裏嘆了口氣,黃成功啊黃成功,虧的你飽讀詩書,這般的聰明,平日還與管仲自比,今日覺得因為高興,而一是得意忘形,竟是沒有想到這一處。
於是……他轉移開話題,笑呵呵地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四房那兒……居然還收購了咱們的族地呢。他們願出四貫一畝,買下河西的七萬畝族地,東主啊,這可是七萬畝,而且開價竟是四貫啊……」
「賣了?」這時,韋玄貞終於臉色有了一些表情。
「當然賣啦,學生知道之後,生恐夜長夢多啊,這樣的好事,打着燈籠都找不着,只可惜東主今日不在家,學生便以東主的名義,召集了各房的族老,一起商定之後,當即交割了,東主,那陳家才三貫一畝的收,四房足足給多了一貫啊,這七萬畝地,就平白多賺了七萬貫,你說說看,這不是撿了大便宜?這樣的好事,到哪裏去找?當然是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也虧得學生當機立斷,如若不然……」
韋玄貞只感到腦袋一片空白,發暈。
七萬貫……
掙了七萬貫……
韋家的土地,這一兩個月來,七七八八的賣得差不多了,除了些許肥沃的好地之外……
他竟覺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身子搖搖欲墜!
好不容易打起了點精神,便又看到了黃成功這笑嘻嘻的臉,黃成功的眼睛永遠都是炯炯有神,那是一雙帶有智慧光芒的眼睛。
「真的賣了?不會還沒有交割吧,賣的這樣的快?」
黃成功覺得東主很奇怪,怎麼東主今日看着渾渾噩噩,好像沒吃飯一樣,呀……是啦,東主舟車勞頓,一定極辛苦啦,回到府里,又聽到這麼多好消息,一時心裏也承受不住!
哎呀,真是該死,應該讓東主先好好喝口茶,吃一點東西,而後再告訴他這好消息的,只怪自己性子猴急,竟又疏忽了這一點!黃成功啊黃成功,你聰明了一世,竟是如此大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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