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陳正泰便匆匆趕到了太極宮。
先是在宮門口和李承乾會合。
這李承乾臉上不顯半點忐忑,反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顯然已經習慣了被斥責了。
他倒是驚訝於陳正泰的表現,因為陳正泰這次居然捐納了九百九十九文,實在不是陳正泰的風格啊。
陳正泰見了李承乾,便露出一副苦瓜臉:「殿下,你可害苦我了啊。」
李承乾白了陳正泰一眼:「與我何干,少誣賴人。何況大丈夫敢作敢當,怕個什麼呀,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着。」
不得不說,陳正泰很欣賞李承乾這性子,顯然李承乾的個子比較高。
於是陳正泰露出了笑容:「有理,不過待會兒見了陛下該怎麼說?」
李承乾便道:「就說我們已經派了人前去營救玄奘!捐納算什麼本事,這天下的軍民,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將玄奘哭回長安來嗎?」
陳正泰若有所思,而後點點頭道:「只是不知那邊是否有了消息,都已小半年了。陳正雷此人,我看他挺靠譜的。」
李承乾便苦笑道:「當初也就你自己那樣篤定,孤卻是不看好的!人太少了,又太倉促,孤其實就是聽信了你的話,才出此下策的。不過……既然事情已經做了,那便不去多想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太極殿外,這太極殿裏頭,顯然是在朝會,李世民也不急着這個時候見他們,也不願讓他們參與朝會,是以,只讓他們在殿外等候。
於是,二人只好站着,望着天,各自唏噓。
此時,李承乾道:「聽聞你們陳家要換新鈔,這是怎麼回事?」
這事,其實已經吹過風了,陳正泰便道:「換新鈔的本意,還是在於防偽,從前的欠條,已經無法適應防偽的需求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隔一些年,用舊的欠條替換新鈔,乃是理所當然的事。當然……這新鈔,也是為了將來讓這大唐的寶鈔能夠推向天下做準備的。」
「推至天下?」李承乾道:「這天下九州,不都在用這個嗎?」
陳正泰便道:「我說的天下,並不是九州之天下,而是四海之內。」
李承乾眼眸一亮,頓時來了興致,不由道:「想不到你有此雄心!噢,孤明白啦,你派人去救人,前往大食人那裏……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做準備?」
沒想到李承乾能舉一反三,而且還真相了,這讓陳正泰始料不及。
陳正泰張口想要否認,李承乾卻道:「這倒是有道理的,若沒有威懾,人家怎麼可能接受這新的錢鈔呢?哎……孤是失算了,終究這對你有莫大的好處。」
陳正泰索性也不隱瞞了,便笑呵呵的道:「殿下,到時我們一起玩一票大的,保准能掙來大錢。」
「是嗎?」李承乾眉毛一挑,隨即看了看左右,而後神秘兮兮地靠近着陳正泰的耳朵,壓低着聲音道:「只是……這事你要秘而不宣才行,萬萬不要讓父皇知道了。」
陳正泰一下子就會意了,立馬頷首點頭。
…………
玄奘幾乎是快馬加鞭地被陳正雷幾個領着,一路趕至了河西。
看着這裏的一切,玄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當初,在自己西行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荒蕪之地呢,可才多久……
此時……整個河西……已有了一座巨大的城池,沿途數十個車站,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開墾出來的良田。
他下意識的用目光搜尋着,想要尋出寺廟之類的建築。
可很快,他便失望了。
在這裏……極少有寺廟。
倒是有不少的文廟和武廟,由此可見,儒家在此紮根,比之關內鼎盛的佛教流行,這裏似乎對於佛祖並無敬畏之心。
就算偶有一些小廟,規模卻也並不大。
要知道,當初的佛教,可是自西域流傳進來,沿途經過了河西之地,河西之地當初人煙稀少的時候,卻總能看到一座座巨大的寺廟。
可現在……這些寺廟,似乎沒多少人維護,只剩下了斷壁殘垣。
玄奘心裏不禁失落。
而後,他登上了火車,這火車站裏,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搬運貨物的腳力,是運輸的車馬,還有即將運行的乘客,被塞入車廂的感覺,並不太好受。
這些行人,也並沒有因為玄奘的僧人身份,而顯出過多的謙讓。
這在玄奘這等僧人看來,這樣的地方,有些像化外之地。
此地沒有人敬畏神明和佛祖,也沒有人會對僧人有什麼禮遇。
人們對於自己周遭外的事,都似乎漠不關心。
每一個車廂里,都會有專門兜售報紙的地方,既有最新的四海日報,也有早一些時候的新聞報,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報。
坐在車裏的人,會習慣花一點錢拿下一份報紙,而後翹着腿,坐在車廂里看報。
而和玄奘同行的陳正雷,便是如此。
玄奘則只是低眉順眼,默誦經文。
與玄奘同座的,乃是陳愛香,陳愛香就像歸家的遊子,他欣喜的看着一切的變化,眼睛竟有些微紅。
一方面,他即將要回家了,而另一方面,他欣喜的發現,河西比自己離開時要昌盛的多,這是……陳氏的大唐。
因為是遠程的火車,要經過朔方,而後再抵達長安。
所以車廂里備了餐,當然……這個時代,是不可能有餐車的,車裏的餐食,不過是一些乾果和填飽肚子的餅子罷了。
玄奘吃了一些餅,這汽笛聲,還有車廂里的嘈雜,終於亂了他的心智,他忍不住張眸,無法進入無相無我的境地,卻見此時,坐在一旁的陳愛香,翹着腿,看着一份無名的小報。
小報里……印刷着半個版面的仕女圖,那仕女圖中的女子,個個畫的栩栩如生,活生生的在美嬌娘,連脖子以下的部位,卻也若隱若現,陳愛香忍不住流哈喇子,拼命的用長袖抹自己的嘴角。
玄奘立即將目光錯開,而後低聲道:「阿彌陀佛。」
「別念了。」陳愛香一臉不滿的樣子:「你再念,我這報便白買了,煩不煩呀!」
玄奘便道:「哎……真是世風日下啊,貧僧出遊時,此地雖是貧瘠,卻也可見不少寺廟,而今……此地人口越發多了,何以佛教不盛呢?」
這是玄奘的疑問,他想破頭也想不明白。
河西當初可是佛教鼎盛的地方,就不說其他地方了,即便是在江南,也有南朝六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詩句,足見在那個時代,佛教的流行已到了極盛的時期。
而作為交流西域以及中原的河西走廊,佛教本就是途徑這裏,經西域傳至河西,再進入中原,此地對於中原而言,就算說它乃是佛教的源頭都不為過!
可事實,卻和玄奘料想的相反。
陳愛香則是冷笑道:「你看這來往的人,哪一個不是在忙碌的?哪裏來的功夫,成日去佛堂!」
玄奘搖頭,若有所思地道:「不對,這天下的百姓,哪一個不忙碌呢?」
這也是實情,這天下也並非只是你河西的百姓忙碌啊,這說不通。
陳愛香想了想,道:「你知道我為何不信這個嗎?因為很簡單,我有盼頭,我知道我忙碌了,明日的生活能夠改善。我陪你去取經,回來以後,可以安居樂業。同樣的道理,你看這河西的百姓,比中原的要富庶不少,這裏有數不清的土地,只要你願墾荒,便可得無數的良田。這裏有數不清的作坊,只要有手有腳,便教你不必全家饑饉。這裏還有許多的學堂,你忙碌之餘,掙了一些余錢,將孩子送到學堂里去,便可指望將來孩子能比自己現在要有出息。」
「這裏承載着明日的希望,安居樂業,是看得見,也摸得着的,也有許多人有此先例,因而……人們熙熙攘攘,為利而來,為利而往。誰願意指望你們佛祖所言的輪迴和下一世呢?即便有這樣的人,卻也是異數。」
玄奘聽到此處,臉色竟微微有些青白。
陳愛香則是繼續道:「只有那中原之地,還有那吐蕃,那西域,那天竺,百姓們便如牲畜一般,今日看不到明日,明日不知後日如何。一場天災,便全家絕戶,生下來便是豬狗!而那王孫貴族,卻是生下來便有享不盡的富貴!百姓們求飽暖而不可得,求遮風避雨也不可得。可不就得寄望於來世,心心念念着輪迴,拿出一輩子可憐的財富,來供養僧侶,修建佛寺嗎?而富貴者,則也寄望於這輪迴,讓自己可以生生世世的富貴下去。」
「在我看來,世上哪裏有什麼真經。所謂的真經……不過是教授人如何在絕望中,給他們製造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光。亦或者讓人在苦難之中,予以一些告慰,倘若我們將這河西,改造成了西天一般,那麼還需輪迴做什麼?又為何需要寺廟,需要僧人?你的真經在天竺,可我不一樣,我心裏也有真經,我的真經在河西,我們陳家會在此立足,會帶無數的百姓來此披荊斬棘,我們創造一個西天,這西天,會比你們僧人貧瘠的想像中更好。」
玄奘竟是無言。
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了業障。
竟一時之間,覺得心浮氣躁,他看着車廂里一個個人,自己被這車廂所包圍,看着玻璃窗外,沿着鐵路線,遠處的山脊,還有近處的河流以及耕地。看到一個個沿着站點,而建起來的事跡。
他最終搖搖頭,固執地道:「終有一日,貧僧定會去天竺的,那裏乃是佛家的源頭,定是平安喜樂之地!貧僧現在所見的,不過是虛妄而已,這是業障……阿彌陀佛……」
顯然,這位玄奘大師是個有大意志的人,正因為有這樣的執念,所以他才可披荊斬棘,踏上一次次的西行之路。
只是他現在依舊還固執地認為,在某一處,這教法的源頭之處,一定有一個如天堂一般的地方存在着!
他覺得他一定得要去看看,從那裏,必定能得到一個拯救世人的鑰匙。
哪怕此時,他心裏稍稍有了一些動搖,可他的志向,依舊沒有變。
坐在對面,假寐的陳正雷突然猛地張眸,口裏道:「天竺?天竺我熟。」
玄奘一臉詫異,連忙看着陳正雷道:「你熟?施主去過?」
「還沒有去過。」陳正雷如實地道:「不過我學過天竺話,我看過不少傳來的天竺山川地理的圖志,遲早有一日,陳家會去天竺,會將鐵路修去那裏。」
說罷,面容冷酷的陳正雷便默不作聲了。
玄奘:「……」
他發現,這些陳家人……就猶如自己的一面鏡子,他們過於世俗,已經世俗到了讓人覺得冷酷的地步。
於是玄奘從眼中浮出堅定之色,道:「貧僧也會去的,一定會去!」
蒸汽火車繼續一路疾行,雖是火車裏總是讓人腰酸背痛,可比沿途快馬騎行,卻依然還是快捷和舒適了不少。
在經過了朔方的車站,而在幾日之後,終於抵達了二皮溝站。
這一日……
恰好就是陳正泰入宮的日子。
下車後,陳正雷沒有猶豫,讓玄奘和陳愛香先暫歇下,自己卻是風塵僕僕,尋了快馬,火速地趕往陳家,前去陳家稟告了。
可到了陳家,方才知道,陳正泰已入宮去了。
陳正雷其實已是體力疲憊到了極點,不過似他這樣的人,是不在乎多跑一趟的,既然尋不到陳正泰,他想了想,還是去尋了三叔公。
三叔公對於陳家的子弟,可謂是耳熟能詳。
一聽陳正雷,便立即曉得這是哪一房的子弟了!
他倒是很喜歡這些子弟們來拜訪自己,年紀越來越大了,總是盼着族中的子弟們多來看看自己,可見到陳正雷的時候,三叔公卻發現眼前這個陳正雷,與自己印象中那個靦腆害羞的小子完全不一樣。
「正雷啊,好好好,你來,你這些日子可是在河西?現在……」
「叔公。」陳正雷乾脆利落地道:「侄孫奉命去了一趟大食。」
「大食……」三叔公嚇了一跳,這件事,他是不知情的。
陳正雷隨即道:「奉了殿下的命,將玄奘和尚帶回長安,現在玄奘和尚正安置在車站附近,叔公……」
三叔公:「……」
玄奘和尚。
這名字……可是熟悉的再熟悉不過了。
三叔公一下子跳了起來,眼睛一下子的變得通紅,大聲道:「玄奘,你說的是玄奘?」
「是,正是玄奘……」
「我的天,為何不早說!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快……快去報信,趕緊去宮裏給正泰報信,無論如何,也要將消息送去。」
陳正雷沒想到叔公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
而其實此時的玄奘,根本沒有心思待在客棧里。
他是方外之人,好不容易回了長安,他的心,早已飄去了大慈悲寺了。
那大慈悲寺,本就是玄奘的修行之所,於是吃過了一些餐食,玄奘便背了包袱,告別了陳愛香,隨即步行進入了長安城。
這長安城裏……和玄奘所想的完全不同。
人們見他是僧人,居然紛紛朝他點頭,與在河西的待遇,可謂差之千里。
不只如此,他看到沿街,無數的鋪面前,許多人都掛了佛家的祈福牌。
玄奘見狀,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了。
心裏的業障,在此時漸漸的消散。
在玄奘的心裏……河西不過是異類而已。
越來越接近大慈悲寺,他看到了許多的香客,這些香客爭相恐後而來,人們哪怕不能進入寺廟,只是在遠處,聽一聽大慈悲寺里的鐘聲,聽一聽僧人們的吟唱,似也是甘之如飴的。
玄奘和尚心裏更是寬慰。
他隨即到了山門前,門前有小沙彌攔住了他的去路:「你是哪一個寺的,為何入寺?」
顯然,是因為寺中的僧眾和香客太多了,而玄奘和尚……顯得很落魄,而且……因為長途跋涉,便連頭髮也生出了不少,雖是僧人打扮,卻更像一個野和尚。
玄奘和尚面帶喜樂之色,平靜地道:「貧僧玄奘,在大慈悲寺修行有七年之久,只是前些年遠涉域外,今日方回,特來見諸位師兄弟。」
沙彌們一聽,竟是一頭霧水。
旁邊聽到他們對話的人道:「玄奘?你是玄奘?」
玄奘和尚一臉平靜:「正是。」
有沙彌冷笑道:「胡說,玄奘上師怎麼會回來呢!他已圓寂於大食啦!你莫想憑此矇混進寺。」
玄奘和尚卻不氣惱,依舊含笑道:「是與不是,你將窺基、圓測、普光幾人叫出來相見,便知道了!他們都是我的弟子,也在寺中修行。」
這沙彌的臉色驟然變了。
這幾個僧人,現如今在大慈悲寺,都已漸漸的嶄露頭角,而且寺中的人大抵都知道,窺基、圓測、普光幾位和尚,確實都曾師從玄奘。
其中一個面帶疑慮,最後道:「我去請窺基上師來。」
說罷,一溜煙地入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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