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泰還是乖乖的站了出來,咳嗽一聲,而後道:「陛下,兒臣在。」
李世民痛心疾首的看着陳正泰,嘆息道:「朕真的是悔不聽卿之言啊。如若不然,何至今日如此……那逆子固是愚不可及,可……此孽子畢竟是太原都督,又封晉王,朕這些年,驕縱他太過了,他既謀反早有徵兆,必定左右之人,為他招攬無數死士,又有晉王衛率為虎作倀,這太原城……城牆又高,朕要發兵進剿,不知多少百姓,因為這孽子的行徑,而要生靈塗炭,朕一意孤行,釀下了彌天大禍啊。」
這也是一個明君和昏君的不同之處。
倘若是昏君,遇到這種情況,首先想到的就是朕的面子好像有點過意不去,那個叫陳正泰的傢伙,此前就說李祐會反,現在還真的反了,這豈不是說朕昏聵無能嗎,此時陳正泰一定是得意洋洋,不成,得宰了這個傢伙,宰了他,問題就解決了。
而明君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好像犯錯了,而且這個錯誤,可能需無數人去承擔。
那些被裹挾的太原軍民,還要即將要徵發前往討賊的官兵,到時不知多少人屍橫遍野,又多少人妻離子散,一念至此,難免心如刀割。
李世民有一點好,該認錯的時候,他就認錯,絕不含糊。
陳正泰便安慰李世民:「陛下,這都是因為陛下愛子心切的緣故,舐犢之情,人皆有之。若是人無愛子之心,與禽獸有什麼分別呢?這正是因為陛下重感情啊,只是……兒臣也萬萬想不到,陛下的愛子之心,沒有換來李祐的幡然悔悟,反而令他更加張狂,辜負了陛下的美意。」
李世民唏噓着,一時心有些亂,可他很快鎮定下來。
因為無論內心如何的悲痛,可這件事必須儘快的處理,如若不然,所造成的傷害,將使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繼續陷入混亂。
大唐經不起內亂。
於是,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四顧左右:「李靖……」
「臣在。」
李世民看着李靖道:「朕要立即拿下太原城,需要多少兵馬?」
李靖踟躕片刻,若是換做其他人,如程咬金這般的,只怕一開口,便先立下豪言,陛下給我一萬兵馬,我綁縛李祐來見。
可李靖不一樣,李靖卻是一個考慮全局的人,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沉吟片刻:「太原的城防,在太上皇時,就已修築過一次,此後李祐就藩,也曾上書,請求調撥錢糧,又加修了一次,這是天下有數的堅城中。城中的糧草也十分充足,倘若晉王死守,而我官軍想要在三月之內取城,只怕不易。首先是糧草先行,還有大量攻城的器械,這些統統要及早準備,此後還要大軍徵發。圍城之仗,最是不易,兵法有雲,十而圍之、五而攻之。臣料敵從寬,晉王既反,城中人都從了賊,憑藉他的衛率、死士還有驃騎以及部分追隨他的部曲,只怕人數在三萬上下。其中精銳者,也在萬餘人。官軍要圍剿攻城,至少需十萬兵馬,水陸並進,方可將其拿下。」
李世民皺眉,李靖所描述的場景,將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攻城戰。
若是當真攻城,城內和城外,便是彼此視為死敵,不斷的殺戮了。
李世民冷笑道:「既如此,就命李績為大總管,發懷、洛、汴、宋、潞、滑、濟、鄆、海九州府兵討伐太原。」
李靖行禮:「喏。」
「三月之內,定要拿下李祐。攻城之時,刀劍無眼,所以無需顧慮會不會傷了那孽子,死活勿論。」
李靖又行禮:「兵部這便籌措。」
李世民說罷,卻看向鴉雀無聲的群臣,群臣一個個默不作聲,這令李世民心裏既是焦急,又不禁有幾分羞憤。
難道朕當初玄武門時當真錯了。
以至上天要這樣懲罰朕嗎?
隨即又想到無數的百姓,這樣大規模的戰爭,只怕又要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了。於是心裏更是焦灼,他只恨不得親自御駕親征。
只是……他按住複雜的心思,卻隨即道:「發出檄文,讓進討官軍,勿傷百姓。而太原軍民,朕知他們被賊子裹挾,朕只誅首惡,其餘不論。」
其實李世民比誰都清楚,這不過是亡羊補牢而已,其實已經晚了。
他攻打過無數的城池,知道攻城戰的可怕,一旦開始攻城,太原城內,定是車輪以上的男子統統都要編成守軍,協助守城,且一定會對攻城的官軍造成大量的傷亡,攻城的官軍一旦死傷過多,心裏的憤恨也一定無法發泄。到了那時,真要殺紅了眼,誰管你是不是百姓,不殺個屍橫遍野和血流成河,如何干休。
他坐下,突然想起什麼:「有一人,叫狄仁傑……是此人提前上奏,說是發現了晉王謀反吧?」
「陛下,此人正是狄仁傑。」陳正泰道。
李世民道:「一個少年,如此奮不顧身,而太原上下的人,難道沒有一個人發現晉王的企圖嗎?朕不相信。這一切,都是朕的過失啊。那些發現了晉王謀反之心的人,心知朕和晉王乃是父子,自然不敢向朝廷奏報,害怕朕懲罰他。結果……卻是一個少年人,說了真話。這個叫狄仁傑的人……在何處?」
陳正泰一臉無語的樣子道:「陛下,他成日待在我家門口。」
「嗯?」李世民狐疑道:「他在你家門口做什麼?」
「他希望兒臣能夠救救太原百姓。」
李世民苦笑:「太原的軍民百姓,已經沒有救了。」
說出這話的時候,李世民又覺失言,身為天子,此時該振奮人心,而不該說出這樣沮喪的話。
陳正泰咳嗽:「其實……兒臣確實派人去了太原,想要試一試。」
「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陳正泰身上。
實際上,這滿朝文武,已經不少人焦急萬分了。
要知道……太原可不是小地方,此地是龍興之地啊,所以……有不少世族子弟,前往太原遊歷,何況,這太原城中,也有不少宗室和皇親……更不必說,有人的門生故吏,早在太原了。
現在太原岌岌可危,天知道裏面的人十個能有幾個活下來。
現在聽聞陳正泰居然提前做了準備,不少心如死灰之人,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原來你早就謀劃了,快告訴朕,你派了多少兵馬?」李世民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陳正泰道:「派了兩個。」
「兩隻軍馬?」李世民皺眉:「為何朕事先沒有得到奏報?」
「不,兒臣哪裏敢調兵呢,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兒臣也不敢輕易調動一兵一卒啊。兒臣派去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
殿中頓時又落針可聞起來。
原本帶着希望眼神看着陳正泰的人,立即將目光移到了其他地方。
李世民無言以對。
「不過……此二人厲害了,一個叫……」陳正泰抖擻精神,忍不住想要匯報。
「好了,朕今日精力不濟,退朝吧。」李世民大手一揮,萬念俱灰之色,懶洋洋的擺擺手。
百官們已是一鬨而散。
君臣們現在都沒什麼興致,是以頃刻之間,走了個一乾二淨。
陳正泰:「……」
老子話還沒說完呢。
這群混蛋。
這點面子都不給嗎?
看着空蕩蕩的大殿,陳正泰一時無語。
其實他也不知魏徵二人現在如何了。
這是深入虎穴,天知道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
所以陳正泰很掛念他們的安危,甚至陳正泰很希望到時去跟大總管李績好好說一說,讓他攻城時,一定要留意城中的魏徵還有陳愛河,雖然此行兇險,可是搶救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
陳正泰行出了大殿,卻見大臣們紛紛散去,許多人似乎已經急迫的想要回到府中,想詢問一下家人,自己的親族和子弟中是否有人在太原了。
大臣們親戚多,門生故吏也不少,所以要關心的人……實在太多。
陳正泰也疾步出了太極殿,一路往太極門去。
卻見前頭,有人恍恍惚惚的樣子,低着頭,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只埋頭前行。
這人正是侯君集。
侯君集今日的臉色很差。
當聽到了李祐謀反的消息,他已嚇得魂飛魄散。
他現在被拜為吏部尚書,這是李世民對他的禮遇,也表示了對他的信任。
而太子那裏,也一直將自己視為心腹。
本來對於侯君集而言,這是一副好牌,未來天無論如何,他都不失富貴。
可是這一次……他嗅到了一股危機在臨近。
自己當初奉旨去查李祐,前往太原,只是走馬觀花的走了一趟。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陛下根本就不想查自己的兒子,只不過是為了平息謠言,讓自己走一趟而已。
而侯君集揣測帝心,自然清楚陛下的心理,於是,非常『聰明』的打了個一個圈,回到長安證明李祐絕沒有謀反。
可誰曉得……李祐反了……這個混賬,他腦子進了水,真的反了。
今日陛下沒有追究這件事。
可是此事……遲早還是會翻出來。
畢竟所有人現在關切的只是平叛,只是秋後算賬時,必然會有自己的一份。
而到了那時,陛下還肯信任自己嗎?
他恍恍惚惚着,迷茫的抬頭,卻見陳正泰又一次和他錯身而過。
此時……侯君集生出奇怪的心思。
為什麼……陳正泰這傢伙,每一次烏鴉嘴都能成功呢?
陳正泰明顯的感覺到侯君集投射來的目光,於是回頭,四目相對。
侯君集便心神不寧的道:「殿下。」
「是侯將軍,侯將軍似乎有心事。」
侯君集搖搖頭,只淡淡道:「一些家事而已。」
陳正泰其實一聽,就曉得他在敷衍自己。
對於一個不真誠的人,陳正泰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理會他,信步先行,留給侯君集一個背影。
他對侯君集沒有好印象,他不如程咬金和李靖、秦瓊那般,有一種武人特有的真誠,哪怕有時候,這些人是極自傲的,有時會鼻孔朝天,可至少……他們會想自己情緒寫在臉上,即便如李靖那般性子穩重的,也絕不會用謊言去掩飾自己的內心。
可侯君集不同,他的心思總是很深,從他嘴裏,聽不到一句的真言,你無法感受到這個人身上有什麼赤誠,仿佛永遠都只帶着一副面具。
侯君集則凝視着陳正泰的背影,一時之間,竟有一種不適感,陳正泰的成功,與他的失敗相比,似乎讓他心裏怫然不悅。
明明自己挖空了心思,付出了比這個小子十倍百倍的努力啊。
可到頭來,人家年紀輕輕,就已春風得意了。
………………
李世民回到了紫微宮。
當長孫皇后得知李祐謀反之後,也是大驚失色:「陛下,德妃……那裏……」
對……
李祐的母親德妃還在宮中,李世民火冒三丈:「此惡婦誤朕!張千,張千……」
張千快步上前,他知道陛下一定要發雷霆之怒的:「奴在。」
「拿下德妃!」
張千連忙稱是,快步去了。
…………
長孫皇后卻是蹙眉,沉吟了片刻,她沒有急着立即對李世民說什麼。
因為她很清楚,此時李世民正在氣頭上,現在說什麼,陛下都不會聽的。
李祐謀反,對於李世民而言,一定是沉痛的打擊。
這是兒子要反老子啊。
於是長孫皇后只是坐在一旁,抿嘴不言。
等到李世民恍惚了片刻,才意識到長孫皇后坐在自己身邊,於是嘆了口氣,壓下自己心裏的怒火:「觀音婢,李祐真的是大不孝啊,他年幼時並不是這樣。」
長孫皇后道:「他早年就就藩了,到了藩鎮上,身邊多是逢迎他的小人,又不能時刻被陛下管教,因而一時誤信了奸言,這才犯下大錯。這是天大的事,陛下要狠狠教訓李祐,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他的母親德妃並沒有什麼過失,李祐倘若還記得一分半點父母的恩情,怎麼會在母妃還在宮中的時候,就起兵謀反呢。在他看來,母妃的生死,他是絕不會顧忌的。想來這個時候,和陛下同樣悲痛的人,理應是德妃吧。」
李世民聽到這裏,低頭沉默。
「陛下要拿下德妃,是因為陛下不敢承認,李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陛下疏於管教的原因,所以才遷怒於德妃,可是德妃只是一介婦人,孩子長大了,她又如何管教呢?論起來,臣妾也有大過,臣妾乃是後宮之主,竟使陛下的家中失和,臣妾也是死罪啊。」
李世民苦笑:「朕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了,來人……將張千追回來,不必……不必去管德妃了……」
一個宦官聽罷,已飛跑而去。
李世民隨即嘆息連連:「朕想不到,誤我大唐江山的,竟是朕的兒子啊,這李祐,倘若真有本事能夠成事,朕也敬他是個好漢,也算是龍種,不愧是朕的兒子。可此人……不忠不孝也就罷了,竟還如此愚不可及,蠢到這般的地步,令朕蒙羞。」
長孫皇后知道李世民的苦悶,只耐心傾聽。
李世民又是懊惱,又是自責,隨即道:「可現在……這孽子的舉止,是要讓太原百姓隨他陪葬,朕心裏也是不安寧啊。朕登極以來,一心想要這天下大治,就算不能使百姓人人無憂,可至少,也該讓他們太太平平,只是那裏想到……」
李世民又不禁唏噓了起來。
長孫皇后道:「待叛亂平定之後,陛下該赦免那些被裹挾的叛賊……」
「哎……」李世民搖搖頭。
那張千已是去而復返,站在一旁候命。
李世民抬頭看了張千一眼:「倒是多虧了陳正泰,陳正泰早前就提醒了朕,是朕不肯聽從,若是及早醒悟,何至今日呢。」
張千尷尬道:「朔方郡王殿下確實明察秋毫,令人欽佩。」
李世民大怒:「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陰陽怪氣嗎?」
嚇得張千忙拜倒:「奴……奴沒有……奴這是肺腑之詞。」
李世民怒道:「為何此前百騎沒有回報?」
「奴萬死。」張千心裏想,百騎哪裏敢去探查晉王。
李世民嘆道:「朕懂了,又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一套。你們都不如陳正泰啊。」
張千心裏鬆了口氣。
李世民隨即落座,突然想到了什麼:「陳正泰說派了兩個人去晉陽,這事,你知道嗎?」
「奴知道一點點。」張千小心翼翼的回答。
「你知道?」李世民狐疑的看着他。
張千道:「是百騎報上來的,當時奴也沒有在意,去的人……乃是魏徵,還有一個陳家子弟……叫做陳愛河。」
「哎……可惜了,魏卿家……現在只怕也是生死未卜。還有那陳愛河……」李世民搖頭,不由得擔心起來。
「陛下放心,魏公是一定不會有性命之憂的。」張千倒是很篤定的道。
「是嗎?」李世民凝視着張千:「這是何故?」
「陛下您忘了。」張千道:「魏公他縱橫二十年,總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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