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是極複雜的。
複雜到哪怕再親近的人,也無法去探測一個人的內心。
畢竟人心似海,深不可測。
王錦現在就很複雜。
一方面,他厭透了陳正泰慫恿皇帝誅了鄧氏,也恨透了陳正泰破了揚州王氏的門。
可另一方面……今日見了這般的景象,整個人似有觸動,畢竟,人心還是肉長的,王錦也不傻,突然覺得民生多艱,想着自己在路上,連蒸餅和肉乾都吃的受不了,何況是每日吃糠咽菜。
可這些小民卻每日吃這糠咽菜,甚至都還覺得有口吃的,便覺得滿足。
王錦內心觸動很深,此刻他在想自己平日裏讀的書,在此刻此景反顯得有些可笑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現在他有了愛民的動力。
你不體恤這些百姓,怎麼抓住陳正泰那狗東西的辮子。
這陳正泰在這揚州搞得烏煙瘴氣,推行他那新制,這不就是害人嗎,百姓們受害,世族也受害,就肥了他陳正泰一人。
陳正泰這人真可惡,說他是民賊,總沒有錯吧。
於是,大家坐在這裏,一面喝茶,一面罵了幾句。
此前那暈船的老御史,卻是呷了口茶,他身子恢復了一些,卻是道:「只是……陛下一直不吭聲,想來,對這陳正泰還是頗有幾分妄想的。畢竟這陳正泰是都督揚州,也不過是三四個月啊,當初陛下是從春天回到了長安,而今,已至晚秋,若是加上平叛的時間,這三四個月治理揚州,依着陳正泰的秉性,十之八九,是要將這些罪狀,統統都推脫到前任那吳明的頭上的。」
王錦等人頷首:「話是這樣說,可裏頭不少罪狀,都是這幾月發生的事,他還想抵賴?此人真是無恥之尤,若是還敢強辯,呵……我便今日死諫,也絕不放過他。」
「對。」有人拍案而起,義憤填膺地說道:「這陳正泰,我等不可放過了,若是再縱容下去,我等也要破家,這種事,開了先例,是要亂天下的。」
眾人打好了主意。
到了下午,李世民用過了晚膳,雖是大臣們統統都去了,可李世民卻留了心,依舊將這些彈劾的奏疏看了幾遍。
他現在心情漸漸平和,方才確實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怒火衝上腦海,令他喪失思考的能力。
可是總體而言,許多的罪狀,依舊還是陳正泰都督揚州之前發生的,當然……也有不少是新近發生,幾個月的時間,陳正泰未必能做到立即改正。
不過……細細想來……還是自己對陳正泰的期望過高了。
原來以為……至少橫徵暴斂可以少一些,整肅一下吏治也應該有的,可這些……顯然這數月都沒有做。
基本上吳明之前留下的問題,統統還有殘留,不敢說變本加厲,但是……這個都督確實是玩忽職守了。
李世民讓陳正泰任都督揚州,本意是想讓他作為天下的表率,天下上百州,若是沒有一個表率,難道就任由這些刺史和都督們害民嗎?
「哎……」李世民嘆了口氣,便抬眸看了杜如晦和張千一眼。
隨即他對杜如晦道:「卿有什麼話說的?」
杜如晦苦笑:「數月時間,想要有功,這太難了,臣畢竟是幹過事的人,不過……這數月時間,卻沒有一丁點善政,他陳正泰,也是難辭其咎。現在不是大災嗎,這大災剛過去,至少放一點糧,紓解一下百姓也好。那吳明扣押的賑濟糧,現在也不見這裏的百姓得到分毫。當然,若只以此來評鑑陳都督的好壞,臣覺得還是孟浪了,封疆大吏的好壞,沒有三五年,是難以品頭論足的。」
李世民微微嘆了一口氣,便頷首道:「不錯,朕也是這樣想,此事……」李世民又嘆了口氣,一時拿不定主意,最終還是鬆口說道:「那還是聽聽陳正泰怎麼說。」
他側目看了一眼張千:「陳正泰到哪裏了?」
「一直在數里外等候陛下召問。」
「宣他來。」李世民吁了口氣。
張千頷首,匆匆去了。
過一會兒,陳正泰便帶着婁師德等人到了,一到這行在,便感覺到了一股肅殺之氣。
現在這天氣,已有些寒了,陳正泰穿着的是一件舊衣,他發現這揚州有一個很好的現象,但凡自己衣服穿舊一些,下頭婁師德第二日就穿的衣比自己還舊。再下頭婁師德之下的這些官吏,就一個塞一個舊了,等到了最下頭的書吏時,幾乎只好尋那縫補了不知多少次的衣衫來當值。
整個都督府,簡直就成了乞丐窩,陳正泰也覺得難為了他們,這麼多針線縫補出來的衣衫,虧得他們尋得到,只怕要費不少的功夫。
不過,穿舊衣和簡樸無關,某種程度而言,陳正泰其實也清楚,這對於節省開支一丁點幫助都沒有,只不過這般一來,表明一下自己這位新都督的態度而已,有了這個表態,大家大抵就摸准了陳正泰的性子,便不擔心,會出現誤判了。
進入行在,陳正泰發現很多人都沒有給自己好臉色。
有人甚至聽說陳正泰來了,興沖沖地趕來,也要一起見駕。
陳正泰覺得這些人很奇怪,就仿佛……自己欠他們錢似的,噢,自己似乎是忘了,好像還真欠他們錢,陳家的欠條為證。
哎呀……
這些人記性如此好?
於是乎一行人入了大帳,李世民端坐,一側站在張千,下首坐着杜如晦,其他百官紛紛擠進來,人頭攢動。
陳正泰行禮。
畢竟有數月不見,李世民見陳正泰清瘦了,露出笑容,畢竟許多日子不見了,只是想到那些彈劾,再想到這裏的慘景,便又拉長臉:「朕敕你為都督,鎮守揚州,朕來問你,這揚州治理的如何了?」
本以為陳正泰這個時候,一定會很慚愧的說一聲,臣在揚州,初來乍到,許多地方還未熟悉,何況平叛不久,百廢待舉,然後着重的說一下自己如何辛苦,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畢竟,客觀的理由還是存在的。
誰料陳正泰聽了這個,卻是立即道:「恩師,學生都督揚州,卓有成效。」
「……」
一下子,大帳里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眾人的呼吸。
卓有成效……
有人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算卓有成效,陳正泰不是在說笑吧?
李世民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頓時又拉了下去,而後,他凝視着陳正泰,剛想說話。
此時群臣反應了過來,一下子炸開了鍋。
有人大喝道:「什麼卓有成效,陳正泰,你可知道百姓們被官府逼到了何等的地步嗎?你可知道,那些小吏,是如何殘害百姓的嗎?你知道不知道,這些百姓們,已至沒有容身之地的地步,不得不賣身為奴,而那些連身都無法賣的,卻是苟延殘喘,每日吃糠咽菜,朝不保夕,你昧了良心嗎?說這樣的話?」
說話的人,情緒很激動,眼眶都紅了。
說實話,不真正的來此一趟,他還真不知人跟牛馬一般,平日在長安的時候,總還覺得天下承平,那些小民們,固然刁蠻,可好歹,現在應該日子還是過得不錯的。哪裏想到……竟是如此的殘忍。
王錦也暴怒:「若這是卓有成效,那便是欺君之罪,陳正泰啊陳正泰,陛下寵幸你,而你恃寵而驕,你自己親眼去看看吧,看看這裏……哪裏有半分卓有成效的樣子,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口,你真是喪盡天良。陛下……請聽臣一言,陳正泰都督揚州,卻是放縱惡吏,行此苛政,殘害百姓,已至慘絕人寰的地步,若是陛下不治其罪,如何讓天下人心悅誠服呢?」
「臣附議。」
「臣也附議……」
眾人紛紛開口附和。
陳正泰一臉懵逼的樣子,很是不解地看了眾人一眼。
而後不由道:「各位,各位,不至於吧,剛來就彈劾我陳某人,這……這未免也太急不可待了。」
其實……大家還真不急着彈劾,反正來了揚州,罪證隨意搜集便是了。
可問題就在於,陳正泰這一句卓有成效,簡直就犯了眾怒,你陳正泰將大家當白痴嗎?這是侮辱我。
王錦很不客氣,恨不得直接朝陳正泰吐吐沫,不過有礙於陳正泰可能髒了自己的吐沫,所以他忍了下來:「陳都督,你自己睜眼去看看,你這揚州治下是什麼樣子吧,你出了這大帳,去見一見那些尋常的小民,看看你的那些官吏,是如何害人!」
陳正泰更是一臉懵逼,看着所有人板着臉對着自己,哪怕是李世民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樣。
顯然,陳正泰方才的話刺激到了他們。
陳正泰只好道:「外頭的百姓,和我陳正泰有什麼關係?」
此言一出,又是譁然,說這話就真有點不太上道了。
李世民此刻,都不禁心涼了,這不是第二個越王嗎?這才多少日子,陳正泰就轉了性?
王錦厲聲大喝:「你無……」
他剛說到一半,又聽陳正泰道:「這裏乃是下邳,我是揚州都督,下邳的事,我也管的着嗎?」
「……」
「什麼,你再說一遍?」
眾人有點懵。
陳正泰見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精彩起來。
尤其是那王錦,臉好像抽筋了一般:「這裏不是揚州?」
「對呀。」陳正泰理直氣壯道:「此乃下邳山陽縣,要到揚州地界,還需好幾路呢,你叫什麼名字,你這傢伙……好歹我陳正泰也是郡公,是揚州都督,詹事府少詹事,是天子門生,你這廝,為了害我,竟拿着下邳的事,栽到我揚州頭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我……」王錦臉色慘然,他忍不住跺腳,眼前一黑,好在憑着他強大的生命力,總算沒有昏厥下去,他於是厲聲道:「這不是揚州,你讓人下船做什麼?」
陳正泰惱了:「這不是快到揚州地界了嗎?當然要從此進入揚州地界。難道從哪裏進去?此地確實是下邳和揚州的交界處,可誰說這裏是揚州了?難道你們自己也不打聽的嗎?你是御史吧,若是照你這般,將下邳的事可以栽到我揚州都督頭上,是不是他家媳婦偷了人,也要怪你這御史辦事不利?」
陳正泰一面說他家媳婦偷了人,一面指着旁邊的老御史。
老御史忙想躲開,不想讓陳正泰的手指着,此時又羞又怒,捂着自己的心口,想要破口大罵,可話音還沒出,便覺得如鯁在喉一般的難受,好在一旁的人將他攙扶住,才讓他順了氣。
王錦一時目瞪口呆。
何止是王錦,李世民自己都懵了。
其實這裏是交界之處,平日就沒人管的。
而且那蘇定方很雞賊,選的是一個小村落,這村落只剩下一些婦孺,早就沒多少人煙了。
便是當地的里正,都住在十幾里外更大的集市里。
而這些老弱和婦孺,能有什麼見識,他們和後世的百姓可完全不同,後世的百姓,是經常需要和村官們交涉的,有時也需去鎮上辦事。只是在這個時代,人們卻沒有這個習慣,他們只曉得自己住在蘆花村,對於上頭來催糧的差役,也只曉得是城裏來的,他們活動的範圍,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超過三十里,至於大唐那複雜的行政區劃,和他們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當然,王錦這些人也不會去問。
此時,卻有人匆匆進來:「陛下,山陽縣令文吉,聽聞陛下行在在此,特來求見。」
這裏……是山陽縣……
人都會有盲區的。
人們誤以為自己下了船,便是揚州地界,哪裏曉得……
而山陽縣,顯然是不屬於揚州。
敢情大家搜羅了這麼多罪證,辛辛苦苦的深入到小民中去,結果……狀告的乃是下邳刺史和山陽縣令?
當然,還有那山陽盧氏,只怕也是跑不掉了。
李世民一時哭笑不得,老半天,也回不過神來,此時聽到那山陽縣縣令來了,心裏又騰的一下,生出了怒火:「宣來。」
帳中眾臣,一陣尷尬,王錦還是有一點兒拐不過彎,他心裏默默的想,怎麼就不是揚州了,怎麼就不是揚州?
他隱隱猜測,這陳正泰,是不是故意的。
一定是的。
這個畜生,他幹得出來這樣的的事。
片刻之後,那山陽縣令文吉便到了。
文吉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進來,見了李世民便拜:「陛下過境山陽縣,下官竟不能遠迎,實在萬死之罪。」
果然……
還真是下邳的山陽縣。
李世民真不知是喜是優,他只朝山陽縣令頷首:「你來了正好,你在這縣中,就任幾年了?」
「這……兩年半……」文吉覺得有些不妙了,心裏越發的惶恐。
李世民看了陳正泰一眼,又看看文吉:「朕聽說,縣裏出現了盜賊,可是此前,為何不見有人報來。」
「這……這……」
李世民道:「剿了嗎?」
「剿……剿了……不,還來不及,來不及剿。只是……這盜賊不過是秋後的螞蚱,官兵一到,便要鳥獸作散。」
「呵……」李世民冷笑。
眾臣此時竟發現好像人生沒了什麼樂趣,一個個耷拉着腦袋,而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山陽縣令。
「只是區區有盜賊嗎?」這時,卻是陳正泰說話了。
他話音落下,大家便頓時提起了精神。
李世民則目光落在陳正泰的身上。
陳正泰卻是凜然道:「恩師,山陽縣比鄰揚州,這裏的情況,學生也略知一二,本來陛下到了揚州,學生便要稟奏此事的,不過今日,這縣令來了也好,學生有許多事要奏,不說其他,就說這山陽縣,乃至於整個下邳,哪一處,不是滿目瘡痍?恩師……可知道是什麼緣故嗎?這是因為,父母官還有惡吏們,與世族勾結。他們彼此之間,沆瀣一氣,為了盤剝走小民的土地,為了將人掠為奴僕,可謂是挖空了心思。學生雖在揚州,對此也有耳聞,這裏哪裏有半分的王法,彼此之間,勾結一起,魚肉百姓,不知多少人被殘害。」
「恩師……您是天子,更是天下萬民們的君父,百姓們受了他們的欺凌,還有誰可以依靠呢?而這些官吏,都是朝廷委派,若是他們怨恨官吏,遲早……要怨恨朝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敢問恩師,這天下,還要似這山陽縣一般繼續下去嗎?我大唐也非要如此……下去嗎?若是這樣下去,固然坐天下的人可以坐天下,有富貴的人,依舊還可富貴,可是……惻隱之心呢?朝廷應當承擔的責任呢?這些可以不顧嗎?」
………………
第二章,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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