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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山中行,風起松濤,若聞劍戟鳴,崖外鳥向鳥上飛,雲從雲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來到崖畔,還跟着倆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劍仙。
落座,小米粒開始分發瓜子,哪怕不用開口言語,誰也不覺氣氛尷尬。
陳平安嗑着瓜子,突然問了個古怪問題,「曾經之姜尚真成為今日之周首席,會不會有很大的遺憾?」
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蘆洲的姜賊,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曾經在雲窟福地大開殺戒的姜氏家主,書簡湖真境宗內讓野修劉老成都不敢有絲毫異心的姜宗主,神篆峰祖師堂內被摔椅子的姜尚真。
姜尚真要適應和融入落魄山,就等於是在遷就落魄山,就等於姜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姜尚真,最麻煩的地方,在於落魄山上,聰明人的不在少數,姜尚真如果只是偽裝,落魄山內外是兩個人,就又等於是貌合神離,關係註定不長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隨心所欲、從不被迫作取捨」的姜尚真,好像必須做一個二選一。
姜尚真笑得合不攏嘴,「先前在桐葉洲與崔宗主重逢,他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不愧是先生學生,都有差不多的心思。」
陳平安問道:「當時你的答案是什麼?」
姜尚真笑道:「忘了。」
陳平安也不再追問,開始轉移話題,「不忙着回桐葉洲吧?」
姜尚真點頭道:「我可是上宗首席。」
小米粒望向米裕,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余米餘米,周首席點你呢。」
本來還想裝個傻的米裕,只好無奈道:「隱官大人,既然老聾兒來了,能不能讓他當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啊,我願意讓賢!」
陳平安笑道:「別,如果再給老聾兒加副擔子,他可能就要捲鋪蓋跑路了。」
米裕還不死心,「我去勸勸?」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就當個人吧。」
米裕只得作罷。
姜尚真笑問道:「山主想好臨別贈禮了?」
陳平安點頭道:「恰好小有家底,人手一張符籙。」
米裕咳嗽一聲。
陳平安回過神,失策了。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句很崔東山的話,大致意思是他這個學生,只是擅長摧毀人心,陳平安這個先生,卻是擅長修補人心。
這句稱讚,到底有幾分誠心,陳平安並不去深究。
但是陳平安將崔東山這句話記得很牢,當成一句極有分量的提醒,甚至是敲打。
所以陳平安一直在捫心自問,先生的言行,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學生的這句話。
這就很陳平安了。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之所以是陳平安的緣由之一?
姜尚真問道:「聽說山主急需金精銅錢?」
陳平安笑道:「暫時夠用了。姜老宗主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口碑名聲,就別揮霍掉了。如今缺的,花錢都買不來,比較難辦。」
姜尚真心領神會,是說那斬龍台材質的磨劍石。此物,對於劍修而言,真不嫌多。不是劍修的,也願意珍藏,典型的無價無市。
劍修的飛劍數量,並不絕對與殺力高低、未來成就掛鈎,在劍氣長城,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就能鑿穿蠻荒大陣的劍仙,萬年以來,大有人在。但是世間沒有任何一位劍修,會嫌棄自己多出一把飛劍。
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數量不多,相較於一把的,數量已經呈現出斷崖式的減少。
而多達三把飛劍的劍修,在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不能說是屈指可數,可如果給避暑行宮一張紙,怎麼也是寫不滿名字的。
玉圭宗那個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弈峰峰主,少年邱植,他就有三把本命飛劍。
九個孩子當中瞧着最不起眼的姚小妍,她也有三把。
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更是有四把。
裴旻也是陳平安目前所知飛劍數量最多的劍修。
姜尚真說道:「劍修只有聊起這個,才會覺得只有一把本命飛劍,還剩下點好處了。」
米裕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我跟周首席大搖大擺返回桐葉洲,再偷摸走一趟龍脊山?」
米大劍仙的畫外音就是咱們偷偷砍下幾塊,先解決燃眉之急。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你給我偷摸個試試看?!」
米裕看了眼姜尚真,監守自盜這種事,周首席不就做得行雲流水。
姜尚真說道:「劍修每用掉一塊磨劍石,世間就少一塊斬龍台,確實難辦。」
於玄有錢,有境界,有身份,有功德,有口碑……一位練氣士該有的,令人羨慕的,於玄都有,而且還都比別人多。
即便方方面面闊綽如此,先前跟陳平安聊起斬龍台的買賣,老真人也很是為難,不敢有任何打包票,只能說幫忙在老朋友那邊提一嘴,牽線搭橋。他們肯不肯賣,會以什麼價格賣,都得看緣分。
大驪戶部秘錄的甲六山,小鎮俗名龍脊山。在此開山的,有四方勢力,大驪宋氏,阮邛,寶瓶洲兩位兵家祖庭風雪廟和真武山。
此山封禁將近三十年,關卡與陣法,層層疊疊,戒備森嚴,未經允許擅自入山者斬立決。
等到陳平安如今多出了一個大驪國師身份,當然可以自由出入。
不過大驪朝廷只負責幫忙開山,裸露出那片斬龍台,並不參與瓜分這些最純粹的磨劍石。
本屬於風雪廟與龍泉劍宗的斬龍台,其實已經是個空殼子。
巨大的付出,得到了豐厚的報酬,比如風雪廟祖師就秘密得到了一道遠古劍術,憑此躋身仙人,同時這條劍脈,可以讓劍修直指玉璞,能夠讓劍修在開府、結金丹、由元嬰破境躋身玉璞境,在這三大修道關隘上,有如神助,架起長橋,小去諸多阻力。如此一來,所謂「直指」,名副其實。
而阮邛在見到「老劍條」之後,也得到了一門匪夷所思的鑄劍術。在那之前開採的所有斬龍台,身為大驪宋氏皇家首席供奉的阮邛,只餘下一小部分,留作家底,龍泉劍宗畢竟是一座劍道宗門,剩下大部分都送給了大驪朝廷,而大驪皇帝又轉手送給了幫忙打造劍舟、山嶽渡船的墨家,作為抵債,墨家鉅子如今在蠻荒天下打造的那座城池,最重要的基礎材料就是斬龍台。
故而如今「還沒有敗光祖業」的,就只剩下真武山了。
遠古天庭有兩座行刑台,其中一座就叫斬龍台,登天一役被打碎,墜落人間,最大的兩塊,就是驪珠洞天的龍脊山,跟劍氣長城寧府那座山頂構建涼亭的「小山」。
按照純陽呂喦的說法,龍脊山古稱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說法,山中曾經有一座洞天括蒼洞,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一處風水寶地。
而寧姚當年曾經託付倒懸山看門人張祿,送給鸛雀客棧的陳平安一塊形如長條板硯的斬龍台,其中一面銘刻「天真」。
想來就有「天鼻」「真隱」各取其一組詞的用意。
等到陳平安聽說了呂喦的泄露天機,就去問過寧姚,寧姚說當年送出此物,就是老大劍仙的意思。
只是陳清都那會兒在寧姚這邊評價陳平安的說辭,不太中聽。
老大劍仙說那窮酸小子,長得黑不溜秋,委實不俊,雖說一雙眼睛還算炯炯有神,卻也襯得他更黑了,模樣丑是丑了點,但不管怎麼說,少年武夫,能夠萬里迢迢跨海遠遊,在那蛟龍溝都差點把小命丟了,過倒懸山,就為了給寧丫頭你送劍,見了面,喝了點小酒,就敢說喜歡你,追求心儀女子的不要臉,他那小子是得了精髓的,何況身上還有一股子韌勁,不差。既然他喜歡你,你也不討厭他,怎麼都該表示表示,我看那塊斬龍石就挺好,他家鄉就有此物,財迷已經曉得此物的金貴了,他如今還不是鍊氣士,更不是劍修,若是回鄉路上,例如在那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小子僥倖重建了長生橋,他哪天缺了錢,為了破境,就捨得高價賣出、或是偷偷與誰典當此物,說明此人眼窮心不定,絕非良配。尤其以後萬一成了劍修,被境界和煉劍所誘惑,偷偷消磨這方斬龍台,寧丫頭也別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蒙蔽,這種男人,依舊要不得……
當時寧姚聽得眉頭直皺,只是等陳清都說完,才給出自己的想法和答案。
我不願如此試探他,他也不需要如此被試探。
如果說這些言語的,不是老大劍仙,寧姚就會換一個更直接的說法。
這是她在侮辱陳平安,也是寧姚作踐了自己。
陳清都當時笑得不行,感慨一句,「情字不可敵,寧姚不例外。」
少年少女的相互喜歡,真是美好。
之後老大劍仙才說了一個寧姚願意接受的理由,說此物暗藏一樁不小機緣,於陳平安將來修行有助,那小子,比較聰明,說不定哪天就能開竅,想出其中玄機,但是你不能提醒他,一提醒就離題萬里嘍。
一樁機緣?老大劍仙你哪怕換個說法,說是一樁「文字緣」,我可能也會多想幾分啊。
否則這件寧姚贈送的定情信物,我肯定不作二想。機緣?能夠跟寧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緣分了。
除了每每記起、看到「天真」與「寧姚」,就是單純想她,還會想什麼,還能想什麼?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緣法未到,別說是求而不得,怎麼求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需要有要求。
哪怕跟寧姚事後復盤,陳平安大致確定老大劍仙所謂的不小機緣,就是那座括蒼洞天和那半座斬龍台,即便錯過了,也沒什麼。
他始終不曾錯過她。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你們以為是在酒鋪跟朋友喝了點酒,寧姚就不讓我進門?
當然不是事實,大錯特錯!哪個王八蛋敢誤會我,我就讓誰知道什麼叫讀書人,什麼叫我家鄉小鎮的民風淳樸。
那是我自己不願意進門好不好,門外涼爽,醉醺醺然,躺着打盹,饒有風味,與看門的納蘭爺爺一起聊些老黃曆,賊有意思!
真武山,看來今年內還是要走一趟了。
一來是談一談那片斬龍台,看看有無商量的餘地。
更重要的,陳平安是想要見一見馬苦玄的那位護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麼惡人,他甚至與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樣。當然在驪珠洞天內,他更沒有如何刁難和算計陳平安。
只是對方曾經將某個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這邊,如今已是山主的陳劍仙,就帶着這個道理去見一見他。事情很簡單。
上次祖師堂議事結束之後,陳平安再去壓歲鋪子跟石掌柜按例對賬,那個喜歡當小啞巴的再傳弟子周俊臣,如今見了面,雖然還是沒什麼笑臉,但是都會主動喊陳平安一聲師公了。
陳平安只會點點頭,嗯一聲。心裏其實美壞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啞巴說看得出來,陳山主很高興你能夠主動喊他師公。
小啞巴撇撇嘴,說師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裏會因為這點小事有起伏。
不過孩子嘴上是這麼說,心情是很好的,因為他站在板凳上看書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都是鬆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種好像蜷縮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樣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一句關於袁黃的事情,姜尚真說這小子真心不錯,資質心性都好,挺適合來落魄山落腳的,將來武學成就,估計不會比鍾倩、曹逆低。
其實陳平安是希望通過袁黃反證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風氣,與我這位山主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
這傢伙在上山之前,就已經很會說話了,既然袁黃是如此,那麼周首席、賈老神仙你們也是如此,由此證明,我家山中風氣如何,與我何干?說不得還是你們影響了我呢。
姜尚真哪裏清楚這裏邊的彎彎繞繞。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來了一手富貴險中求,如願成為了大驪地支一脈的領袖,終於有了施展抱負的更大餘地。
這位前任窯務督造官,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賭,不料他的選擇,早就是崔瀺預料之中的事情。
因為袁化境已經證明此事,國師崔瀺確實有話捎給陳平安,說曹耕心是一個比較適合的人選,只要他敢賭,你陳平安就讓他來當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領袖,可以免去許多紛擾庶務的分心,只是記得讓皇子宋續與曹耕心相互掣肘,明里暗裏,都不可太過一團和氣,事無異議,就是一條日漸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說出這個真相之前,先問了陳平安兩個問題,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計一事?
第二,會如何處置大瀆以南,大驪王朝之外,各國被鎮壓的山水神靈?
陳平安各自給出答案,大驪朝廷境內的山水考評,改十年為三十年。
從寶瓶洲南部諸國揀選出一部分山水神靈,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用以緩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國的南北關係。
這就像一場考校,出題的主考官是崔瀺,袁化境只是閱卷官,陳平安答對了有答對的評語,答錯了就有答錯的考評。
如果作為大驪國師繼任者的陳平安,什麼崔瀺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麼都當不知道。
陳平安笑着詢問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務,等着自己作出什麼決定,再來「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搖頭說不知道,陳國師有本事就自己去問出答案,不必在這裏套我的話。
見袁劍仙如此以誠待人,陳山主很是欣慰,於是投桃報李,親口承諾袁劍仙若是在拜劍台閉關失敗,一切靈氣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顆雪花錢。
袁化境當場臉黑。
所幸到了拜劍台,時常與那甘棠供奉請教劍術,收穫頗豐,尤其是期間謝狗不知是何緣由,竟然主動開口點撥了袁化境三兩句,讓袁化境豁然開朗。說是聽她寥寥幾句話,勝過十年苦修功,半點不誇張。袁化境在此閉關破境之心,愈發堅定。就算落魄山趕他走都不走了。
當時謝狗倒不是覺得袁化境資質如何,值得她指點幾句什麼的,沒有的事。可不能讓小陌誤會了。
謝狗純粹只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簡簡單單的修行練劍,非要搞得那麼複雜,讓她在一旁看着真着急。
這就像學塾蒙童在做一個最簡單的算術題,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於十啊,你這小元嬰,咋個非要一加二加三什麼的,關鍵是一個不小心還多加了個一二三的,再來個減法甚至是乘除,你這練劍路徑,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謝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腦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資質再差,腦子再笨,也不該這麼搞自己啊。
一開始謝狗還擔心誤會了這位袁劍仙,是不是故意把簡單問題複雜化,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真不是,就是年輕人的腦子有問題。
同樣是劍修,同樣是「天才」,哪怕同樣是按照「百年道齡」來計算。
袁化境看上去這個問題不簡單,其實真的很難。
謝狗初看這個問題不難,其實這個問題更簡單。
至於寧姚……她可能看不到什麼問題不問題的。
要說咱們那位陳山主?大概是極有耐心,不管如何加減乘除,都要反覆試試看,故意繞遠路,反正都會得出那個正確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來拜劍台,已經半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天才了,果然練劍還需勤勉。
陳靈均獨自晃蕩到了這邊,瞧見一大幫子坐在那邊嗑瓜子,埋怨不已,怎麼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說道:「山主需要閉關一段時日,村塾那邊的教學,不如讓我代課幾天?」
陳平安看了眼他,沒說話。
米裕更是直搖頭,這就比避暑行宮還要避暑行宮了,周首席為了在小陌那邊找回一點場子,有點狗急跳牆,不擇手段了。
陳靈均拍了拍周首席的胳膊,「別逞強,你就不是這塊材料。」
我就不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
姜尚真卻是難得神色認真,微笑道:「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時就有個夢想,從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在誰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誰的鄉野市井間,開一家書鋪,書鋪邊上有座學塾,我當教書先生。」
「我的這個夢想,雖然已非少年,但是還很年輕。」
「山主,你要是擔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當我沒說。」
陳山主親自關門待客的府邸那邊,可就沒崖畔石桌這般氣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勢欺人?好個家大業大陳山主,好個暴得大名陳隱官!
作為斗然派掌門的高徒,田宮突逢異象,臨危不亂,先以符陣護身,再祭出幾件靈寶,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驅散迷霧,開口問道:「陳山主意欲何為?」
那廝依舊裝神弄鬼,不願現出真身,反問一句,「不如換個更有意義的問題。」
田宮一邊穩住道心,單手掐訣,從袖中掠出一條長達百丈的火籙長龍,游曳之地,再逐迷霧掃蕩一空,依稀可見,置身於水面之上,細看之下,每一條水紋仿佛皆是一道古符?田宮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現成的符陣?被陳平安拿來就用,還是神不知鬼不覺臨時起陣?
田宮沉默片刻,身後還擺着那張座椅,終於後知後覺,冷笑問道:「陳山主安排我們住在這座宅子,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斗然派開山一脈的祖師符籙,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夠一氣掠出多遠,跨過多寬的水面。」
陳平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好似就站在椅子那邊,田宮駕馭那條符籙火龍,氣勢洶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後撞去。
田宮怔怔轉頭,只見那一襲青衫長褂,的的確確就站在椅子後邊,雙手搭在椅子頂部,笑望向自己。
而那條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籙火龍,不知為何,愈來愈小,距離那陳平安越近,規模越小,明明看似距離陳平安額頭不過尺余,洶洶火龍始終不曾停歇,但是那陳平安熟視無睹,好像篤定這張符籙根本無法觸及自身。照理說,這張符籙轉瞬間早已掠出十數里路程,約莫是這座符陣小天地內猶有一層「境界」,擋在了兩人之間,如一道天塹,難以逾越。
陳平安紋絲不動,趴在椅子那邊,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籙可以說話,那我這張符,能夠讓你這張符,叫苦不迭,有看似咫尺實則天涯海角的頹敗之感,教人心灰意冷。」
田宮默然不語。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讓火蛟渡江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龍。」
田宮怒斥道:「外道狂言!」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火蛟註定難以渡江,走水成功。我們閒着也是閒着,不妨猜猜看,我這張符籙,是個什麼名稱?」
田宮不情不願給出心中猜測,「尺棰符。」
高人有高語,大人有大言,古雲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作為斗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宮這點眼力和學識還是有的。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再就猜猜看,符紙是什麼材質?」
田宮緩緩說道:「煉光陰長河為符紙,故而別有功效,能夠以符煉符,如同走水。這類符法,是飛仙宮疊符一道精妙所在。」
陳平安笑問道:「一棵道樹開五花,斗然派與飛仙宮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師爺。明知疊符有大用,為何不去互參?」
田宮欲言又止,最終仍是無言以對。
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鶴背峰楊玄寶譽為「符法造詣最近於玄」的修道天才,被那隻大如山嶽的金色手掌,鎮壓在山腳一般,雙腿盤坐,祭出了數件本命物,堪堪托住那張……山字符。
一襲青衫蹲在不遠處,吞雲吐霧,當此人偶爾以煙杆輕輕磕地,香童便要面紅耳赤幾分,愈發吃力幾分。
陳平安笑問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罷,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幾眼就會學會,我聽說桃符山時常舉辦道會,五宗子弟都會演習符法,切磋道法,取長補短,你為何沒有掌握斗然派的幾手開山符?難道說你一次都沒有參加?覺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於玄第二?誰給你的自信?師尊楊玄寶?還是因為她帶你破格去過幾次雲夢洞天?」
香童臉色鐵青,少年畢竟難得外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罵了幾句自認為是罵人的話吧。
陳平安笑道:「多罵幾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謂鶴背峰,更不知何為桃符山。楊玄寶自身修符法,是大家,傳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將你保護得太好,拔苗助長了。將來香童或是黯然兵解離世之時,或是下山歷練身死道消之日,回頭再看人生路,捧殺香童者,楊玄寶是也。」
「小娃兒,你要對得起你師尊楊玄寶的寵溺和希冀。不可讓她一次傷心就打殺了萬千欣喜,讓她悔不當初。」
香童雙臂發麻,脖頸發酸,頭頂山嶽越壓越低,少年只得越來越低頭。
最可恨的,是那個姓陳的故意每說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點頭稱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
香童驀然眼睛一亮,只見一位熟悉女冠強行破陣,破開禁制,步出大門,對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語道:「陳山主,請適可而止,如何傳道,你一個外人,不必對我指手畫……」
不等鶴背峰楊玄寶說出最後一個「腳」字,剎那之間,劍光一閃,女冠頭顱便已滾地,她那雙眸與香童恰好對視。
香童心中驚駭,哪怕已經明知師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間道心失守,大山轟然壓頂,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齏粉。
下一刻,「走,小娃兒,暫無境界,沒了身份,純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帶你看幾眼人間紅塵,漲漲閱歷,要以山河萬古開闊吾輩心胸,用千百牛毛瑣事砥礪吾輩道心。教一個沒了師尊的香童,如何在這世界自處,看看能否僅憑自己,在世道上尋見立錐之地。」
在那走斝山,魯壁魚抬頭望見山頂那撥氣勢沖天的王座大妖,謹守道心,告訴自己眼中所見皆是虛妄,結果便有那大妖朱厭一棍砸下,裹挾無窮道意和殺機,魯壁魚瞪大眼睛,下意識一退再退,長棍抵住魯壁魚的腦袋,那頭王座大妖大笑一聲,搖搖頭,滿臉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擊,隨便一棍下去,打殺幾十個於玄徒孫輩,有何難。
「朱紫綬,作為旁觀者,我有一言相勸,你不必視薛直歲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覷了自己。」
「薛直歲,你身為天君,一宮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幾分?別家道脈的天君不去說,作為於玄嫡傳,學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當徒弟的,一點不似師尊,而且形神兩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師滅祖,取而代之啊?」
那個天資卓絕可以吃符漲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鳳,已經在一處無垠虛空牢籠中,吃了不知多少張她聞所未聞、見未所見的珍稀符籙,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飛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頭,她覺得自己好像都躋身傳說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萬千符籙可以隨便吐出,她只需隨手丟出一張,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將那一顆顆遠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兩半,可以將一條條璀璨天河攪得星斗轉移,隨意搬弄,佈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着屋內,那滿地屍骸,慘絕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漣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論善惡,有了善惡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紅塵里打滾,恐怕道心才不純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人間苦難,多矣。
丁道士坐在原地,依舊是縮脖子靠椅背的慵懶姿勢,雙手插袖,問道:「陳山主,這類以假亂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別人身上,興許有幾分管用。對付小道,可能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那個手持旱煙杆、蹺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
丁道士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於了,神色認真說道:「陳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樣未必有用,不如換一種辦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讓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現在,陳山主浪費光陰和天地靈氣,小道也覺得陳山主在浪費小道的光陰。就像那文霞,先前對你顯擺與文廟和熹平先生的關係,她很不以為然,覺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麼多的頭銜,也就只是個桌上喜歡說認識誰的人,唯一區別,不過是山下人說自己認識某首富某顯宦,山上人說自己認識於玄罷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讓小道瞧不起陳山主了,沒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當真點頭,來了一句,「那就換個法子,讓你如願,以力服人。」
片刻之後,鼻青臉腫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鼻子,滿手都是鮮血。
丁道士還是笑道:「陳劍仙,技止於此?」
站在附近的陳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確實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機巧,在求道心固。否則也不會連如何繞過心魔,順順利利躋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條捷徑。說你歧途了,當然不信?」
丁道士眼前一花,變躺為站,懸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見地面上以一條長河為界,出現了兩條被河水「截斷」的山脈,出現了兩種景象,其中一條山脈,在河水一側,百峰綿延,河對面的半截山脈,卻只有高峰數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顯。而另外那條山脈,由長橋跨河勾連山脈,一邊山峰寥寥,對岸卻是萬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攔,只是道路崎嶇,卻無高山矗立。
下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長橋上,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記憶,以捷徑繞過心魔,僥倖架橋過關,不是沒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獨不能用在元嬰到玉璞這一關。你就沒有想過,為何躋身了玉璞境,猶有返璞歸真、躋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這種最聰明的學道之人。丁道士,我沒必要嚇唬你,等着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頸,就要還債了,山中修道歲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卻要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一定會讓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聞言,輕輕嘆息一聲,「實在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沒辦法的辦法啊,陳山主,你有所不知,我並非故意抖摟聰明,而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輩出,見識不淺,就沒有人攔着你?好好勸你幾句?」
「他們沒有想到我可以想出這種捷徑。等到察覺,已成定局。當師門長輩的,總不能把我打得跌境、從元嬰再走一遭吧。」
「天無絕人之路,為何不求祖師於玄?」
「你以為於祖師是誰?想見就見,想要問道就問道,你知不知道,於祖師的徒孫輩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門,有多少授籙道士?於祖師哪怕偶爾現身道場填金峰,又需要回復多少封書信,每天接見多少道士,處理多少必須他親自批閱的庶務……」
「有機會,可以求,為何不求?」
「那是符籙於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為飛劍傳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為何不求?」
「……」
「回頭我幫你跟於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純粹,道心不要怕不純粹。這個道理,對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卻要時刻牢記。」
道士側過身,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晚輩丁道士,虛心受教,銘記在心!」
陳平安坦然受之,笑問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聽?說來聽聽?」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問道:「陳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點,我註定前路坎坷?」
陳平安笑了笑,「嚇唬你的,你還真信啊。求真一關,攔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隨後洒然一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他問道:「陳先生,為何故意那般言語作為開場白,讓小道,文霞,讓我們都對你輕視幾分?」
陳平安反問道:「不先知道你們的『輕視』所在,如何知曉你們的『重視』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們這撥譜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裏,也要知道你們的特殊性和各自差異。」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頗不俗氣,至於傳道一事,還差得遠。如今有無收徒?」
丁道士笑道:「暫時還沒有收徒。還有,陳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輩如今還當不起。」
屋內一眾道士,陸陸續續,一一返回真實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經變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須掐訣坐定,才能穩住心湖動靜。
他早已對那陳先生心悅誠服,何止是此行不虛,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宮改變主意了,準備先去其餘一山三宗求學問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靈寶派,尋人問道。偷學?陳山主說了,那叫切磋!
我輩學道之人與他人學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驚無險過關,可依然心有餘悸,想着以後陳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過一候峰,自己得藉口閉關,離他遠一點。
朱紫綬其實算是最不糟心的一個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見鬼、又好像同時見了神的模樣。
少年香童是最後一個睜開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齒道:「姓陳的,任你手段無數,計謀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頭,遇見了不同的人,他們各有各的收穫。如今才知符籙一道,不止是往高處去的才叫大符。
白鳳幽幽嘆息一聲,符籙這玩意兒,在那座虛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撐吃吐了,她就想着以後回到道觀內,就好好學學如何畫符。
那個翹起腿抽旱煙的陳平安,微笑道:「些許障眼法,貽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這話聽着像是一句收場之語,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似的,其實不然。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天君薛直歲,始終閉目養神,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雲峰好,撐傘徐徐帶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個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場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紙傘,走到山腳那邊,作為看門人的道士仙尉,已經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門沒關。
李睦州就在門口,叩響鋪首銜環,那年輕道士聞聲出屋,站在廊道中,笑着招手道:「李道長,來裏邊坐。」
已經聽陳靈均詳細介紹過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當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與那符籙於玄的相鄰而坐,把臂言歡。
李睦州還是第一次進入道士仙尉的書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虛」,意思很大啊。
書桌上擱放了一對樸拙的銅鎮紙,銘文是那極為常見的勸學內容,相對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萬般皆下品,好讀書,不好讀書。
都說寸金寸光陰,好讀書,不好讀書。
李睦州是學問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
確實,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時最容易讀書,卻不太願意勤勉求學。等到白頭時想要好好看書了,卻是眼力不濟,精神不佳,沒有那麼容易讀書了。
仙尉道長確實雅致。
自取道號「玄虛」仙尉,卻沒有想要故弄玄虛,笑道:「這對銅鎮紙,是老廚子,就是我們落魄山的大管家親手打造,送給我的文房清供。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學多才,妙語連珠。他說有書不讀,便是低了天分。他還說過一句,我們這輩子的慧根,是上輩子讀書而來,下輩子的智慧,是這輩子讀書而去。朱先生又說了,讀書分書本內外,卻也不必非要盯着書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問,也是讀書。」
李睦州深以為然,「確實是此理,朱先生幾句話,大有禪機,深具道意。」
難怪先前路過那棟好像從不關門的宅子,就見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畫,繪一幅水墨荷花,將極長卻極窄的一張宣紙鋪在桌上,再讓那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紙,一枝墨荷,梗長丈余,一筆到底!
神完氣足,酣暢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見此場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慣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長能這麼評價,也差不多哪裏去。」
李睦州問道:「這裏的書籍?」
仙尉搬來一條椅子,說道:「隨便看隨便翻,李道長就把這裏當成自己書房。」
反正一些個翻閱較多的正經書,都已經藏在抽屜里了。
李睦州道了一聲謝,落座後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較多的道書,又看了幾本,發現一個細節,道士仙尉看書,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顯而易見,正文內容,那些長篇累牘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隨手翻頁掃過就知大概,偶爾有書頁折角,就是這本書的最緊要處?
高人無疑了。
難怪陳山主會讓自己與仙尉道長多聊聊。
仙尉心虛不已,只是難得有個正兒八經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書房,就想着是不是請教請教,那些書頁折角處,處處都是疑惑。
學問太低,修道太難。
讀書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難啊。
仙尉猶豫不決,還是鼓起勇氣伸手指向摺紙一頁,讀了幾句書上內容,試探性問道:「李道長,此語何解?」
李睦州耳中聽着那句話,眼中盯着書上內容,心中想着的,卻是,仙尉道長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學問?
本來覺得那句話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覺得吃不准了,莫非此語,意外有意,玄外有玄?
仙尉見這位經緯觀的宗字頭道門高真,遇到這句話,竟然都要認真思量一番。
道士仙尉一時間悲從中來,是了是了!看書修道,果然很難!
李睦州思來想去,總不能閉口不言,正要開口說話,仙尉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肘抵住桌子,再單手托腮,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好像在看那本攤開的書,也好像是在神遊萬里,既像是與陸道長言語,也像是自言自語,「朱先生說他也是聽一個學人說的法門,就在於五個字,『觀世音菩薩』。大致意思就是說我們要『觀』,多看書,『世』,多走路,行世道,『音』,要多聽聽別人說什麼、想說什麼,不要一味自說自話,最後再有菩薩的慈悲心腸,那我們就算是在真正修行了。」
仿佛學道人聞道,萬一禪關砉然破。
道士李睦州瞬間躋身物我兩忘的心齋境地。
天外,於玄非要給老秀才揉揉肩膀,老秀才非不肯,倆倔老頭就在那邊推搡,一來二去,不知是誰率先沒掌握好力道,另外一個就跟着沒輕沒重了,你來我往的,看架勢,就快要真的打起來了。
老秀才突然停下手,揪鬚皺眉不已,「於玄,你覺得發生什麼事,會讓你跟落魄山反目成仇?」
於玄微笑道:「是擔心發生類似那頭鬼物的偷襲手段?會有一二道士暴斃於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豈會讓陳道友為難。一來這些道士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二來我悄悄設置了一張大符在他們身上,既是護身符,又是伏線符,誰要是覺得有機可乘,用點鬼蜮伎倆,那就別怪貧道循着那條線索,去登門拜訪了。何況陳道友是一貫小心謹慎的,否則白景道友也不會坐在屋頂。」
「於老哥,你家山頭茫茫多,管不過來,實屬正常,話說回來,難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說道你幾句了,不算冤枉?」
「五個宗字頭,差點就要一隻手都數不過嘍。經緯觀最窮,門風反而是最好的,你說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當然是眾望所歸,旁人誰瞧了都服氣。白也就說他欠你一份人情,以後肯定會還上,當然還不上是最好。」
「所以你躋身了十四境,中土文廟那邊,總得給份賀禮,意思意思。於老哥,你猜怎麼着,大伙兒一合計,琢磨來思量去,就是沒個定論。給多了,估計你會嫌雞肋,說不定還要覺得欠文廟一份人情。給少了,保不齊什麼山什麼宮什麼派的,會覺得我們這幫在文廟吃冷豬頭肉的讀書人,是一幫臭窮酸,說實話,我們也愁啊。」
於玄揪住鬍子,一張老臉皺成一堆,「老秀才,給句準話,你要是這麼整的話,貧道很虛。」
「你們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觀里,不然就是身在道場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別逼我學那潑婦罵街啊,我於玄也是有脾氣的人。」
「咋個還急眼了,罵架?於老兒,我再給你一次重新好好說話的機會!」
「唉,老秀才,我這不是擔心集靈峰那邊出了紕漏,心急如焚就容易說話不過腦子嘛,見諒個。」
「放肆,你既然不把我當朋友,於真人今兒傷了我的心,我就也不把你當兄弟,喊什麼老秀才,喊文聖!」
「半借半送給落魄山的一千顆金精銅錢,借給陳道友的五百顆,這筆賬算在老秀才你頭上,如何?」
「於老哥,你要是這麼聊天,那我可就上杆子往上爬,把你當親哥了啊?善,從來只有談錢就傷感情、借了錢就等於少個朋友的關係,哪裏有像我們這樣一談錢、感情就愈發深厚的關係?於老哥,有沒有帶酒,我得悶幾個,老弟才學有限,實在是說不出更多的誠摯言語了。」
「荀老弟,喝酒就算了。」
「實不相瞞,我跟亞聖反覆商量,總算合計出個賀禮,打算送兩塊匾額給你,禮聖覺得可以,這件事就算通過文廟議事了。一塊匾額呢,榜書『道場』倆大字,擱不擱在填金峰,都隨你,另外一塊寫『道觀』,你依舊想放在哪裏就放哪裏,文廟只管送,可不管你擱在啥地方。」
於玄驚訝道:「文廟捨得給出如此重禮?!」
老秀才嗤笑道:「你覺得是誰先起的頭?」
於玄喟然長嘆一聲,讚嘆道:「陳道友確實厚道,實誠,缺了點心眼。」
他那六個嫡傳弟子。
桃符山的鶴背峰楊玄寶,曾是於玄首徒,兵解再轉世,重返山中繼續修道,等於是一人占倆。
經緯觀的垢道人,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飛仙宮的薛直歲。還有斗然派,當代掌門梅真的師尊,已經閉關百年的童蒙。
當然如今於玄還有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弟子,不過暫時讓經緯觀那邊幫忙傳授道法,畢竟不宜帶往星河一起修行。
先定心性再傳道與術,一向是於玄收徒宗旨。
這次故意讓薛直歲「護道」,確實如陳平安所說,最需要打磨道心的,在於玄看來,恰好就是這位嫡傳弟子的道門天君。
偌大一座飛仙宮,過於暮氣沉沉了。
於玄每次蒞臨飛仙宮,敢抬頭看他的道士,都沒有幾個啊。
他既不是去巡查的,也不是遊山玩水,是極其希望走在路上,就有個道士,主動開口,問上一問道法,不問道,閒聊幾句也好。
曾經有過這樣的道士,雖然會神色侷促,語無倫次,也會問一些並不高明的問題,但是於玄樂在其中,耐心為他們仔細解惑。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見着祖師爺於玄,敢開口言語的道士就開始越來越少,上次去飛仙宮,就連一個道士都沒有了。
於玄當然可以主動停步,喊來一個遠遠稽首便無言的道士,但是於玄更希望飛仙宮的任何一條山路上,都有道士主動言語。
於玄說道:「老秀才,現在可以讓我跟陳道友聊幾句了吧?」
雖然看不見那落魄山景象,只是符籙在,他們道心大致如何,於玄還是有所感知的。
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爛境地,於玄也有機會出手挽救一二。
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
天外於玄以心聲言語一句。
「陳道友待客真誠。」
山中陳平安便回復一句。
「於道友用心良苦。」
於玄如釋重負,撫須而笑。一千顆金精銅錢,肯定不算打了個水漂。長遠來看,其實有賺,大有賺頭!
不料那位陳道友笑問道:「他們只是有了個否定之否定,得了個很初步的肯定而已。於前輩畢竟是送了五百顆金精銅錢,我與人做買賣一向不願別人虧錢的,需不需晚輩再來個順水推舟,趁熱打鐵。一般而言,楔子過後,翻過開篇正文內容,就該步入中段,最後再來收官……」
於玄忙不迭說道:「不必不必,陳道友如今忙着閉關,不宜耗神分心更多,有個楔子與開篇便足矣……」
陳平安笑道:「前輩放心,接下來只在事上磨礪,無礙道心太多,我先帶他們見識見識山上鬥法之外的戰爭場面,再幫他們量身打造一場場刺殺,例如設身處地,換成是陳平安,如何面對甲申帳那撥劍修的圍剿……」
於玄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何必如此勞神費力……」
咦?
心聲如石牛入海。
於玄又開始揪着鬍鬚一併揪心了。
其實跟竹樓崔誠當初幫陳平安和裴錢教拳,是一個路數。
先讓人退無可退,逼到牆角,全無一絲餘地可以周旋。
比如丁道士無比自負於自身的修道天賦、學問才智。那就悉數摧毀之再重建。
同樣手段,換成一個飛升境修士來做,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這撥道士們猶有一份大餘地可退,栽在別人手裏,是我差了道齡。
陳平安一個外人,不管是旁觀者清,還是眼界使然,可能要比他們更了解五座宗門。
只說從於玄,到垢道人,再到趙文敏,到李睦州。
就像陳平安自己,對那剛剛進入跳魚山十六人,就少了耐心,而且是少了很多的耐心。
這當然也跟當下陳平安的處境大有關係,但是退一萬步說,就算陳平安沒有跟馬苦玄打那一架,沒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偷襲,陳平安也還是不可能親自傳道和教拳,甚至不可能經常去跳魚山,至多就是站在開闢為私人道場的扶搖麓,憑欄遠眺,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進展,通過一些細節,確定他們的心性品行,再與鄭大風和岑鴛機定期碰頭一次,查漏補缺。
一座跳魚山,暫時多出十六人,等到大驪王朝送來第二撥劍修胚子呢?或是沒有在桐葉洲創立青萍劍宗?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禁,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都陸陸續續開峰,有元嬰修士或是遠遊境武夫坐鎮山頭,而這些峰主,都有了越來越多的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
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只是學鄭居中,終究不是鄭居中。
所以於玄的這份良苦用心,陳平安心有戚戚然。於玄今日之境況煩憂,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來日之必然?
小門派擔心青黃不接,祖師堂香火不旺。弟子,錢財,天材地寶,靈器外物,道書秘笈,只求多多益善。
大宗門,也會憂心弟子們良莠不齊,道場繁蕪,顧此失彼,人心渙散,擔心那些好苗子,一着不慎誤入歧途,求道不真。
於玄是要他這個陳道友,做那惡人,來當砥礪那些兒孫輩道心的磨石。
陳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這份苦差事,於老真人花錢買道心,陳平安何嘗不是一種未雨綢繆的預演和練手?
何況還不用花錢。
在陳平安眼中,這些身份清貴、當得起仙苗美譽的道士,其實大多數都是……年輕人。
斗然派的道士田宮,願意為了經緯觀的垢道人,第一個公開撕破臉皮。好不好?陳平安當時差點就要給他豎大拇指。
那文霞覺得他陳平安那般作派,惹人厭煩,令人作嘔……好不好?陳平安覺得簡直就是太有道理了,她如此想,好得很!
猶有一撥年輕道士,坐在那邊,好像就是在等着久聞大名的陳山主,到底是否有真本事,配得上那些傳聞和事跡。
陳平安內心深處,非但沒有任何芥蒂,反而覺得他們的態度就該如此。
當然,如香童這樣的,另說。
至於又屬於例外的丁道士,尤其是天君「值夜」薛直歲,飛仙宮這一脈,規矩太重。
規矩當然必須得有,無規矩不成方圓,但是過重,就會過猶不及。道士天性,束縛一多,舒展就少。
身心不得舒展,如何天人合一?
大體而言,這場坐而論道,陳平安不外乎有錯糾錯,雕琢璞玉。與那好上加好。
說是傳道,其實不至於,陳平安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份上,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江湖險惡」,倒是名副其實,當仁不讓。
於玄,教得出一樹開五花,教得出絕大多數道士都是持身端正,卻未必猶有更多精力,教得了所有的「一個再傳弟子的香童」,「太羹福地的丁道士」。
陳平安一個外人,興許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童,丁道士,也一樣未必教得出一座「經緯觀」,一位「垢道人」。
於玄給了一份問卷,正確答案是公開的。陳平安給出一個詳細具體的解題過程就行。
於道友,陳道友。
相互間以道友相稱,可不是什麼客氣話。
一個是信得過對方,一個是自信擔得起。
再一次「醒來」,隨陳平安一同作壁上觀的薛天君率先起身,打了個稽首。
這一次就算是那香童,也跟着起身,老老實實行了個稽首禮,才撂狠話,只是略顯色厲內荏,「依舊不服。」
最不服氣的那個桃符山鶴背峰香童,還有如今一想到符籙就頭疼的斗然派白鳳,以及想要與陳山主多請教請教的飛仙宮魯壁魚,這三位道士,他們都願意留在落魄山。
跳魚山那邊的傳道之人,不就多了嘛。
岑鴛機給人教拳就是學拳。
同理,你們幫着傳道就是自己修道。
打不過一個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東道主,教幾個最高境界才是觀海境的孩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這天陳平安親自將其餘打道回府的道士們,送到了牛角渡,近距離瞧見了那艘「龍蛇蹤」,陳平安嘖嘖稱奇,說半點不眼饞,那是自欺欺人。
陳平安竟是與他們打了個道門稽首,微笑道:「道在瓊樓,道在瓦甓。道在符籙,道在道外。我輩學道者當珍重寶之。」
二候峰女冠文霞,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晚輩能不能開啟一場鏡花水月?」
一眾道士只見那位陳山主霎時間如臨大敵。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後路過貴派道場,想必自有面談的機會。」
恩將仇報,壞我道心?!
文霞小有遺憾。
黑衣小姑娘安安靜靜站着,什麼都沒有說。
小米粒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沒有看見。
葉澹不知是用上了什麼符籙手段,還是自行跨洲來此,在牛角渡憑空現身,望向那位青衫男子,確定身份後,她神色淡然道:「師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將這艘龍蛇蹤跨洲渡船,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
陳平安故作鎮靜,點點頭,「落魄山在此謝過桃符山。」
葉澹笑道:「我也要謝過陳劍仙才對。」
陳平安心中瞭然,照實說道:「無意間幫你報仇,只是順帶的,道友不必言謝。」
那文霞依舊一臉茫然。
葉澹臉上笑容更濃,「果然人的名樹的影,陳隱官確實官威不小。」
陳平安面帶微笑,並不言語。
葉澹的到來,本就足夠出人意料,現身之後,與那陳平安打啞謎一般,更是處處透着古怪。
斗然派「葉處士」,豈會與誰笑臉笑言?
便有幾位道士心中叫苦,莫非還是一場幻境,狗日的陳山主,有完沒完,還在考驗我們道心?!
就有一個覺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輕道士,直接往地上一躺,看你陳平安能奈我何,我現在的一顆道心,簡直就是古井不波!
葉澹皺眉道:「是一候峰,名叫梁朝冠?你這是做什麼,成何體統。」
梁朝冠笑呵呵,翹起二郎腿,「陳山主,下次我去斗然派,見着了真的葉師叔……」
陳平安笑着提醒道:「你已經見着真人了,有什麼話,現在就可以當面說清楚。」
薛直歲無奈道:「趕緊起來,陳山主沒有弄虛作假。」
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再看了眼氣態端莊不怒自威的葉師叔,最後看了眼陳平安,一骨碌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與那葉師叔默然稽首,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
陳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忘了?龍蛇蹤已經租借給落魄山了。」
梁朝冠朗聲道:「沒忘,貧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歷練一番。」
沒有一艘跨洲渡船,難不住薛直歲,祭出一艘符舟,足可跨洲遠遊。
所幸那葉澹也跟隨道士們一同返回中土神洲。
她腰間懸掛一支極為罕見的彩色短鞭,篆刻「壺公煉製於古西嶽」一語,以及「趕海」二字。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米裕,你去過避暑行宮,清不清楚,山主為何對這個葉澹,如此……戒備?」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我以前在避暑行宮閒來無事,喜歡翻閱檔案,還真知曉這裏邊的內幕。葉澹除了道士身份,她也是一位劍修,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結果第一次趕赴戰場,就受傷不輕,是被那紅葉劍宗的妖族劍修蕙庭,以『脂粉』打成重傷的,葉澹好像還連累了一位師門長輩的護道人,所以她曾經立過一個誓言,誰能手刃仇家,如果是男子,她願意與他結為道侶,若是女子,她就擔任婢女百年。真不怪咱們隱官大人一見到葉澹,就怕得要死,她如果非要完成誓言,賴在落魄山不走,隱官大人如何是好?」
姜尚真恍然大悟道:「緣來空有縮地鞭,縮不了相思地。」
米裕說道:「換成咱倆?不算個事?」
姜尚真微笑道:「這就是我們遠遠不如山主的地方了。一個男人的最大風流,是潔身自好,用情專一,讓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米裕佩服不已,周首席這句話,當真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平安說道:「等小陌回來,你們幾個劍仙,加上裴錢,陪我走一趟大驪京城。」
裴錢。姜尚真,米裕。一位止境武夫,兩位仙人境劍修。
小陌,謝狗,老聾兒。這可就又是三位飛升境劍修了。
大驪王朝新任國師陳平安,要首次出現在朝堂大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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