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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棧,兩座小山頭,袁化境和宋續竟然都無各自喊人過來復盤。
少年苟存樂得清閒,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戰局、推敲細節和事後復盤,他腦子不夠用,都插不上話,照做就是了。
這處都沒個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棧,有點類似姜氏雲窟福地的螺螄道場,山水迷障,重重疊疊,可能兩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遙,十一人各自佔據一座僻靜院子,又有額外的神異,正屋都是一處類似小巷老修士劉袈那種白玉道場,看似不大,實則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是從大驪財庫當中揀選出來的各種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輕輕戳地散步。
女鬼改艷,是名義上的客棧老闆娘,這會兒她在韓晝錦那邊串門。
能夠逆轉一部分光陰流水的五行家練氣士隋霖,正在煉化那塊價值連城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禮部聯手打造的秘密寶庫之內,都沒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實煉化不易,擱置其餘修行,專心此事,依舊約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個來自京師譯經局的小沙彌後覺,當真跑去附近寺廟找了個功德箱,偷偷捐錢去了。
綽號「夜郎」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此刻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屋內沒有任何裝飾,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後跪坐着一排侍從模樣的男女,總計十位,只是一個個死氣沉沉,少了幾分人氣和靈氣。
回到客棧後,袁化境只喊來了宋續,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無其他修士。
苦手來到這邊後,有些心虛。
說實話,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劍仙。
宋續比苦手稍後來到此處,在廊道脫了靴子,然後挑了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後那十個傀儡。
哪怕是宋續這樣資質極佳的純粹劍修,也有些羨慕袁化境這份太不講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瀆戰場,被袁化境以飛劍斬殺了兩位玉璞境軍帳妖族修士,現在這兩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後。
此外還有一位生前是山巔境武夫的妖族,一樣是在當年大驪陪都的戰場上,其餘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終被袁化境撿了這顆頭顱。
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飛劍斬殺之人,便要淪為袁化境的傀儡,連魂魄都會被拘押起來。
只是淪為傀儡的修士、純粹武夫,戰力受損頗多,靈智也遠遠不如在世之時,比如那兩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嬰,其餘幾位元嬰都跌境為金丹,此外還有多位如今才是龍門境、甚至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傀儡,袁化境權衡利弊之後,由於各具某種不常見的神通,都選擇保留下來,沒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們,不然那場半洲陸沉的戰事落幕後,袁化境完全可以擁有兩位遠遊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從。
山上的捉對廝殺,一位元嬰境劍修,能夠半點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這位元嬰,如今卻是穩殺劍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為戰爭而生的劍修,如果是一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憑藉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會大放異彩。
此劍品秩,肯定能夠在避暑行宮一脈的評選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場場戰事的廝殺途中,為其護道的,說不定就是岳青、米祜這類大劍仙。
宋續此刻看着那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袁化境,氣不打一處來,神色不悅,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這不合規矩,國師曾經為我們訂立過一條鐵律,唯有那些與我大驪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我們才能讓苦手施展這門本命神通!在這之外,哪怕是一國之君,只要他是出於私心,都沒資格使喚我們地支憑此殺人。」
這是他們大驪地支修士一脈的真正殺手鐧,假想敵,屈指可數,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神誥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現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劉老成,還有披雲山魏檗,中嶽山君晉青。
宋續其實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苦手祭出這門神通後,會折壽極多。之前有過評估,苦手一生當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機會,不然他苦手這輩子都無法躋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為我們制定規矩的國師,已經不在了。」
宋續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冷冽,沉聲道:「袁化境!」
袁化境說道:「我覺得這個陳平安,就是我們大驪潛在之敵,而且他的威脅,絕對要比魏晉這樣的閒雲野鶴,祁真、劉老成之流,更大。」
宋續剛要反駁,袁化境看了眼這位天潢貴胄出身的大驪宋氏金枝玉葉,繼續說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認陳平安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規矩得都快不像個山上人了,但是宋續,你別忘了,有些時候,好人做好事,也會觸犯大驪國法。如果我們對陳平安和落魄山,沒有壓勝之關鍵手,就是天大的隱患,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來了,再來亡羊補牢,好像由着他一人來為整個大驪朝廷制定規矩,他想殺誰就殺誰。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十人,修行太慢,陳平安破境,卻太快。」
女鬼改艷,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畫師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陳平安視野中的景象出現偏差,等她躋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為實」。
此外改艷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煉術、可以打造一座風流帳的艷屍。
儒家練氣士出身的陸翬,真正的大道根腳,卻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厭棄的「一字師」。
五行家隋霖能夠逆轉小天地之內的光陰流水,聯手小沙彌後覺的佛門「禪定」神通,再加上韓晝錦等人的陣法,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地支一脈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對上了那位走慣了光陰長河的年輕隱官,心神、體魄皆能夠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讓那條纖細的光陰流水從兩側流逝,先前更是以飛劍直接斬斷了那截光陰流水,不然換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輸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傳說中「十寇候補」的賣鏡人,這種天賦異稟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數量極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賦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話,「非此即彼,虛相即實境」。
宋續盯着袁化境,「你當真就沒有半點私心?!」
袁化境搖搖頭,「不敢有。」
一着不慎,過了某條底線,就肯定會被那個傢伙盯上。
正陽山就是前車之鑑。
關於那場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以及陳平安與劉羨陽的聯袂問劍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對那位隱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還不太一樣。
袁化境的看法,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最忌憚處,不是陳平安的劍術、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陳平安拆解正陽山的一系列細節堆積,劍術拳法,誅心言語,合縱連橫,分而化之,各個擊破……而是陳平安那份異於常人的隱忍。
就像一場已成死結的仇怨,某個心懷怨懟之人,可能有五成勝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個痛快。
有些人擁有了八成勝算,就一定會試試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勝算,還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勝算,依舊不急不緩,佈局沉穩,環環相扣,處處無錯。
所以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續和苦手,誰都沒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余瑜、隋霖他們都被蒙在鼓裏,袁化境就是怕被那個城府深重的隱官察覺端倪,功虧一簣。
宋續問了個關鍵問題,「這個……陳平安如何處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當然是物盡其用,幫我們反覆演練,砥礪修行,直到我們能夠穩穩勝出陳平安為止。」
陳平安所學駁雜,簡直就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劍術,拳法,符籙,身負極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機,算計……
如果十一人能夠勝過陳平安,就意味着他們完全有資格斬殺一位仙人。
雖然十一人都是練氣士,但是除了宋長鏡偶爾教過他們幾次拳,還有一位專門傳授武學的武夫教頭,境界不高,只是位遠遊境,不過出身大驪邊軍,所以教的拳腳功夫,無非就是個直截了當,狠辣果決。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開玩笑道:「一位能夠與曹慈打得有來有回的止境武夫,一個能夠硬扛正陽山袁真頁無數拳腳的武學大宗師,從今天起,就能隨時隨地幫助我們餵拳,淬鍊肉身體魄,這樣的機會,確實難得,哪怕我們不是純粹武夫,好處還是不小。如果那個女子武夫周海鏡,最終能夠成為我們的同道,這樣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會笑納的。」
宋續繼續問道:「然後?!」
袁化境說道:「然後?能有什麼其它的然後嗎,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最後就讓我來劍斬隱官。」
宋續搖頭道:「絕對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煉鏡一途,本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鑑,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險做此事,難保沒有連苦手自己都預想不到的意外發生。國師當年既然專門為此與我們制定一條規矩,不許我們隨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兇險程度。」
苦手試探性說道:「我想要維持這個鏡像『實境』,其實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錢的,不如咱們要是哪天真能贏了那位……隱官,就讓其在我那鏡像小天地之中,分崩離析?」
宋續點點頭,「此事可行,我們就別節外生枝了。」
袁化境搖搖頭,微笑道:「我又不傻,當然會斬斷那個陳平安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半點不留,到時候留在我身邊的,只是個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與你保證,不到萬不得而已,絕對不會讓『此人』現世。除非是我們地支一脈身陷絕境,才會讓他出手,作為一記神仙手,幫助翻轉形勢。」
剎那之間。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聽到了一個打死都想不到的溫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當中傳出,這讓苦手驚駭得臉色慘白。
只聽有人笑眯眯言語道:「翻轉形勢?滿足你們。」
苦手瞬間收斂神識,穩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鏡。
不曾想驀然間苦手就魂魄不穩,嘔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處,想要竭力攔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開」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鏡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銘文,迴文詩狀,「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鏡。
古鏡一個翻轉,鏡面朝上,綻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躍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飛出去,頹然靠牆。
鏡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年輕男子,背劍,面容模糊,依稀可見他頭別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腳不着鞋履,他面帶微笑,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輕輕擦拭鏡面。
鏡面隨之開門,瞬間滿室劍氣。
那位背劍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後,在鏡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驀然與常人無異,身材修長,一雙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隻手,負於身後,左手攤開手掌,橫放身前,五雷攢簇,他站在屋內,神態從容,微笑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他輕輕一跺腳,整座客棧都在本命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之內。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叩問心關,即是入山訪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這個「陳平安」,轉頭望向靠牆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鏡,被一縷真氣牽引之下,快若飛劍,直接釘入年輕修士的心口,「還給你了,以後記得收好,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苦手不斷心竅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頸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個誇張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寸寸碎裂。一顆修士金丹,被強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麼懸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這個陳平安的視野中,袁化境和宋續的那兩把飛劍,祭出之後,就像在空中緩緩飛掠,慢得連他這麼有耐心的「人」,都覺得實在太慢了。
他「緩緩而行」,側過身,「路過」宋續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飛劍,然後來到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之前,任由飛劍一點一點向自己「挪動」。
他就那麼眯眼盯着那把飛劍,打了個響指,屋舍建築全部不見,就像天地萬物、顏色皆被一掃而空,無關緊要的白描畫卷皆被撤掉,只餘下心相畫卷當中的十一位彩繪人物。
這間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脈的修士,同時來到這方天地,人人依舊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少年苟存散步結束後,回了屋子,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正在看那「致遠」二字銘文。女鬼改艷正在與韓晝錦笑顏言語,韓晝錦神色略顯心不在焉,小沙彌後覺剛剛返回客棧,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腳。余瑜低頭,身體前傾,好像正在清點什麼物品,隋霖還在盤腿而坐,煉化那神靈金身碎片,道錄葛嶺手持書籍翻頁狀……
他彎曲食指,拇指輕輕一彈,一枚棋子顯化而生,高高拋起,緩緩落地,在那入水聲響之後,天地間出現了一副棋盤。
再將緩緩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雙指捻住,掉轉劍尖,走到袁化境那邊,輕輕一拽,釘入後者眉心處,飛劍劍尖直接透過袁化境頭顱,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搖頭,點評道:「到底不是純粹武夫,紙糊一般的體魄。」
瞬間回過神來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經發現了瀕死苦手的那副慘狀,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劍仙,微微屈膝,瞬間前沖,腳下棋盤之上,劍光沖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籠,阻攔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劍仙侍從出劍不停,硬生生斬開那些劍光直線,余瑜心無雜念,她是兵家修士,務必拖住這個莫名其妙又來找他們麻煩的陳平安片刻,才有還手的一線機會。
他笑望向那個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嗎?來找我,你便找得到嗎?
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保留「一點真靈」和劍仙皮囊的少年劍仙,視線所及,心意所至。
將其從中劈開,一斬為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牆。
原本已經距離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個恍惚,竟然就出現在千百丈之外,之後不管她如何前沖,甚至是倒掠,畫弧飛掠……總之就是無法將雙方距離拉近到十丈之內。
天地顛倒,余瑜的道路之上,處處是被那人扭轉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錄葛嶺祭出的一門搬嶺術,從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襲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嶺,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條條纖細劍光當場切割墜地,摔在棋盤之上,便化作虛無。
他突然出現在余瑜身側,一手按住她的面門。
余瑜身軀轟然墜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搖頭道:「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說的是我,可不是你們。」
看着余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雙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轉,「天地虛室,你們只是那些可有可無的戶庭塵雜。」
言語之間,心念微動,默念二字,「花開。」
儒家練氣士陸翬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整個人不得動彈,就像在原地驀然開出一團鮮血花叢。
鬼修改艷整個人的鬼魅身軀,被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劍光,連人帶衣裙、法袍、金烏甲,全部當場分割出無數。
那人微笑道:「這一手自創劍術,剛剛命名為片月。如果換成拳法亦可,氣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斬斷雙手雙腿。
道士葛嶺在棋盤一處方格之內,被成百上千的符籙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沒,來到隋霖身後,「鎖劍符,意思不大的,別忘了我還是一位純粹武夫。」
一拳過後,洞穿了將這位五行家練氣士的後背心口。
宋續那把本命飛劍,被那人雙指抵住劍尖、劍柄,當場擠壓至繃斷。
他輕輕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劍氣凝出一杆長槍,將那一字師陸翬從脖頸處刺入,將綻放出一團武夫罡氣,以槍尖高高挑起後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道:「如何?」
下一刻,這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陳平安」身側,出現了一襲青衫,背對而立,好像下一刻雙方就會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轉,微笑道:「多了一把夜遊劍,就是佔便宜。還好,我多了一把籠中雀,扯平了。」
兩把籠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後者的那個自己,籠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實就等於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頭,看着那個被手中長槍挑懸空中的可憐修士,「我們好久不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覺得。」
身邊這個「陳平安」,某種意義上,就像是一頭本該出現在元嬰境瓶頸時的心魔,如今姍姍來遲,卻更像是摒棄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認,他比陳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無拘束的純粹劍修。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劍氣森嚴密佈,山河萬里,無一點彩繪景象,天地如積雪萬年。
他看着那個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個人,自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偏就有敲門聲立即響起。然後發誓,若有違背良心處,天打五雷轟,巧了,便有雷聲陣陣。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心誠則靈,頭頂三尺,猶有神明?」
袁化境頭頂上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法轟然墜落,只是又被一道仿佛起於人間、由下往上的雷法,剛好對撞崩散。
他嘆了口氣,「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謀劃,竊據袁化境神魂,暫時反客為主,多出那十個被他隨意掌控的傀儡。類似這樣的隱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陳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與我,互為苦手。
還是這個自己來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煉化了這大驪十一人,等於一人補齊十二地支!
在此期間,其餘地支十一人的各類神通、術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學會、精通,最終全部化為己用。
不過無所謂了,世間哪有佔盡便宜的好事,過猶不及。
他笑問道:「我們先生喜歡遇到僧人就雙手合十,在那道觀,便與人打道門稽首。你說先生此舉,會不會影響到年少時齊先生的心態?」
陳平安點頭道:「會。」
他又問道:「那你為何不與裴錢挑明一事,她當年得了那份女子劍仙周澄一脈的饋贈,那麼周澄後來在戰場上,走得就更無遺憾了。這是好事才對嘛,怎麼就說不得了?說不定裴錢躋身元嬰境劍修,要快很多,而且只會更穩當。」
陳平安笑道:「才發現自己與人聊天,原來確實挺惹人厭的。」
他收起手中那杆長槍,被挑在空中的陸翬,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續看着那個好像唯一一個相對安然無恙的後覺,心生絕望。
如果另外那個陳平安,選擇率先斬殺這位譯經局的小沙彌,說明還有迴旋餘地。
因為事後隋霖逆轉一小段光陰流水之後,沒有了後覺的佛門神通護持,所有人都會失去記憶。
但是現在的眾人處境,就意味着要麼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麼最少那個小沙彌,會死。
余瑜看着一個個無比悽慘的好友和同僚,她滿臉淚水,怒道:「袁化境,宋續,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一身雪白的陳平安嘖嘖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間苦難事,旁人真是越能夠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輕鬆。」
陳平安說道:「既然我已經趕來了,你又能逃到哪裏去。」
他後退幾步,雙手籠袖,轉過身望向陳平安,沉默片刻,譏笑道:「可憐。」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他第一次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其實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陳平安轉過頭,看着這個自己,其實不可以完全視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雙手籠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適合。越往後,越適合。」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兩人身邊,出現了一粒燈火,如同一粒星辰懸在天外,然後霎時間有一道璀璨劍光掠過,燈火被劍氣牽扯,追隨劍光而去。
他笑望向陳平安,心聲說道:「你其實很清楚,這就是齊先生為何讓她不要輕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劍術,也不可為你護道太多,只說那三縷劍氣,當真在我們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處?有一點,但是回頭來看,影響不了任何一條脈絡的大局走勢,棋墩山,你殺不殺那頭精怪,都還有阿良在身邊看着,在水井口,你殺不殺井底的崔東山,長遠來看,都是無所謂的。」
他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諾了,讓人意外。」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個笑臉,埋怨道:「哪有你這麼罵自己的人。」
其實他是可以撂狠話的,比如我了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陳平安卻無法了解現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倆就都別當什麼劍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兩境,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說……
只是沒意義啊。
還不是被這傢伙不管不顧砍死自己,只會不計代價,不在意後果。最可恨的,這個傢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寧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會由衷認為,哪怕暫時大道斷絕,大不了就是少年時被人打斷長生橋,一樣可以重頭再來。
陳平安冷笑道:「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這麼看輕自己?」
他哀嘆一聲,燦爛而笑,抬起一隻手,「那就道個別?以後再見了?」
可惜一番閒聊,加上先前故意佈置了這份場景,都未能讓這個匆匆趕來的自己,新夾雜出一絲神性,那麼這就無機可乘了。
不然,誰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個陳平安,可就要兩說了。到時候無非是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劍開天幕,悄然遠遊天外,與她在那遠古煉劍處匯合。
陳平安只是眯眼點頭。
他環顧四周,撇撇嘴,「輸就輸在來得早了,束手束腳,不然打個你,綽綽有餘。」
他望向那個女鬼,笑眯眯道:「以後還敢不敢揩油了?」
改艷只是瞥了眼那雙金色眼眸,她就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存在,好像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不管有無笑意,其實毫無感情,所有的臉色、情緒、舉止,都是被抽調而出的東西,是死物,仿佛是那萬古墳冢中、被那個存在隨手拎出的屍骸。
他收回視線,整個人就像一塊無垢琉璃,開始崩碎消散,但是對於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減絲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轉如列星旋轉,就那麼看着陳平安,說了最後一句話,「大自由就是讓自己不自由,虧我想得出來。」
裏邊由一把籠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隨那個白衣陳平安,一同消散。
陳平安面無表情,不着急收起自己籠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籠中雀立即縮小天地範圍,剛好將那一襲白衣消散處,全部囊括其中,然後對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轉這一小段光陰河流了。我的飛劍,會幫你護道,一路開路,讓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來說,那個「自己」,是可以藉機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陰長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鏡小天地中的某處,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當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寶甲之上,或是客棧某地,總之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那個「自己」不敢,因為陳平安會請先生回了文廟後,讓禮聖親自勘驗此事。一旦被揪出來,下場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個傢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舉,實則不然,不管如何,無論那個傢伙有無留下後手,陳平安都會做成此事,都要勞煩禮聖親自翻檢光陰,畢竟自己騙過自己,其實很難,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顫聲問道:「陳先生,我們這份記憶,如何處置?」
陳平安冷笑道:「一個個吃飽了撐着沒事做是吧,那就當是留着吃飯好了,以後長點記性!」
隋霖聯手小沙彌後覺,逆轉光陰長河之後,瞬間各歸各處。
唯有陳平安,依舊站在袁化境屋內。
小沙彌立即雙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頭再捐點功德錢,說到做到,沒錢就借。」
小巷之內,憑空出現了韓晝錦、葛嶺、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舉後,直接倒地不起,然後被葛嶺攙扶起來。
一個個立即返回客棧。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站在那間屋子門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舊昏死,被人攙扶,其餘全部站在階下庭院裏。
袁化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是額頭的汗水,顯露了這位元嬰境劍修極其不穩的道心。
宋續先前被那個陳平安捏碎了飛劍,雖然光陰倒轉,飛劍無礙,但是大傷劍修劍心,這會兒萎靡不振。
苦手現在一見到陳平安,別管是哪個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顫。
少年苟存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變成了畏懼。
女鬼改艷直接轉移視線,根本不去看那個隱官。
余瑜雙臂環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堅韌,竟然有幾分沾沾自喜,看吧,咱們被一鍋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當場打賞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兩邊的葛嶺和陸翬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來,剛要與這位隱官抱拳道謝,陳平安已經伸出手,面容慘白無色的隋霖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既然你們這幫大爺不用去蠻荒天下,要那幾張鎖劍符做什麼,都拿來。」
隋霖趕緊從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黃符紙,輕輕一推,飄向那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接過符籙,看着眾人。
一個個寂靜無聲。
還是陸翬這個讀書人最了解讀書人,微笑道:「借。是借給陳先生的。」
陳平安收入袖中,一閃而逝。
眾人如釋重負,好幾個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續剛要說話,袁化境難得流露出一份類似認命的疲憊神色,率先開口道:「此事交由禮部錄檔,都算我的過錯,與苦手和你們都無關。」
陳平安出現在巷口那邊,瞥了眼藏書樓,嘆了口氣,師兄你再這樣,就真的有些煩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結果越想越煩,立即一個轉身,去了巷口那邊,縮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棧,好傢夥,一個個的竟然還有心情復盤,復你娘的盤呢,復來復去,怎麼,還想有下一次啊?最後除了苟存和小沙彌,其餘九個,一個沒落下,全部被陳平安撂翻在地。尤其是那個袁化境,腦袋上被踩了好幾腳。
苟存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陳先生,你連我一起打了吧,有難同當,不然以後混不開。」
小沙彌急了,跳腳道:「鬧呢,別啊,打了你,我咋辦。」
陳平安就多踩了袁化境和宋續兩腳,然後坐在台階上,打算歇一會兒,只是剛落座就要起身,連忙笑道:「沒事了。」
因為寧姚已經現身廊道中,不是背劍,而是手中持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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