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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相較以往,其實也就是多出一個陳平安,並沒有熱鬧太多。
寧府的沉寂緣由,太過沉重。
原本寧府在寧姚出生後,有機會成為董、齊、陳三姓這樣的頂尖家族,如今皆已過眼雲煙,卻又有陰霾揮之不去。
倒是疊嶂的鋪子那邊,因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的返鄉酒,老劍仙董三更親自出馬,總計六位劍仙拼桌喝酒,大駕光臨,又有三位劍仙在無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鋪剛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過後便生意興隆得不像話,蹲着喝酒的劍修一抓一大把,與此同時,酒鋪推出了晏記鋪子獨有醬菜,買一壺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顯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醬菜,滋味絕佳。
陳平安在寧府的衣食住行,極有規律,撇開每天待在斬龍崖涼亭六個時辰的鍊氣,往往是清晨時分,與白嬤嬤一起灑掃庭院半個時辰,在此期間,詳細詢問練拳事宜,在獅子峰李二幫忙餵拳,說得足夠詳細,只不過不同的巔峰宗師,各自闡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異,風光大不一樣,老嫗經常說到細微處,便親自演練拳招,陳平安有樣學樣。老嫗其實尤為欣慰,因為陳平安在街上一戰當中,就已經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煉霜的拳法,與絕大多數世間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內斂,打熬到一個仿佛圓滿無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談向敵遞拳。
每天午時,與納蘭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場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約莫消耗半個時辰。
子時時分,還有一場演練,這都是納蘭夜行的要求,想要學習到他截然不同的兩種劍意精髓,這個兩個時辰,就是最佳時分。
與納蘭夜行學劍,不比與白嬤嬤學拳,經常要負傷,其實納蘭夜行出劍極有分寸,陳平安也就是看着傷痕累累,皮開肉綻,都是小傷,可白嬤嬤卻次次心疼,有次陳平安稍稍受傷重了些許,子時練劍過後,按照老規矩,與納蘭爺爺喝兩盅,結果白嬤嬤對着納蘭夜行就是一通罵,罵了個狗血淋頭,納蘭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還嘴。其實練劍一事,陳平安說過,寧姚也幫着說過,都希望白嬤嬤不用擔心,可不知為何,可謂知書達理的老嫗,唯獨在這件事上,擰不過彎,不太講理,苦的就只能是納蘭夜行了。
後來聽說陳平安劍氣十八停瓶頸鬆動,有了破關跡象,老嫗這才忍着心疼,勉強算是放過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納蘭夜行。
關於阿良修改過的十八停,陳平安私底下詢問過寧姚,為何只教了這麼些人。
寧姚神色凝重,說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幾人,而是不敢。
陳平安當時坐在涼亭內,悚然驚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嚇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個蠻荒天下年輕一輩的妖族劍修,都可以齊齊拔高劍道一籌!
寧姚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至今為止,只教了裴錢一人。」
寧姚點頭道:「那就沒事。」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詢問城池這邊除了兩本版刻書籍,還有沒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劍仙筆札,無論是本土或是外鄉劍修著作,不管是寫劍氣長城的廝殺見聞,還是遊歷蠻荒天下的山水遊記,都可以。寧姚說這類閒雜書籍,寧府自身收藏不多,藏書樓多是諸子百家聖賢書,不過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樓,可以碰碰運氣。
陳平安卻猶豫起來。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腳,是名副其實的海市蜃樓,卻長久凝聚不散為實質,瓊樓玉宇,氣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將近四十餘座各色建築,能夠容納數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備森嚴,對於外鄉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有長久貿易的巨商大賈,都在那邊做買賣,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寶重器,應有盡有,那座海市蜃樓每百年會虛化,在那邊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樓重新自行凝聚為實,再搬入其中。
寧姚曾經就在那邊遭遇一場刺殺。
白嬤嬤也是在那邊從十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純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見的練氣士,由此可見,當年那場偷襲,何等險峻且慘烈。
陳平安沒有答應寧姚一起去往那邊,只是打算讓人幫着搜集書籍,花錢而已,不然辛苦掙錢圖什麼。
如果不說手段盡出的搏殺,只談修行快慢。
陳平安哪怕不跟寧姚比較,只與疊嶂陳三秋他們幾個作比較,還是會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場上,說要「代師傳藝」,傳授給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絕世拳法,陳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鬧,只是抬頭瞥了眼陳三秋與董畫符在涼亭內的鍊氣氣象,以長生橋作為大小兩座天地的橋樑,靈氣流轉之快,簡直讓人目不暇接,陳平安瞧着便有些揪心,總覺得自己每天在那邊呼吸吐納,都對不住斬龍崖這塊風水寶地。
寧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長生橋尚未完全搭建,他們兩個又是金丹修士,你才會覺得差距極大。等你湊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輔,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寶瓶洲五嶽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夠好,已經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雛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絕大多數地仙劍修,都沒有這麼複雜的丹室。」
陳平安笑道:「劍修,有一把足夠好的本命劍,就行了,又不需要這麼多本命物支撐。」
寧姚說道:「我這不是與你說些寬慰言語嗎?」
陳平安笑道:「心領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疊嶂每天忙着鋪子生意,當真不會耽擱她修行?」
寧姚搖頭道:「不會,除了下五境躋身洞府境,以及躋身金丹,兩次是在寧府,其餘疊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經歷過一場戰場上磨礪,疊嶂就能破境極快,她是一個天生適合大規模廝殺的天才。上次她與董畫符切磋,你其實沒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戰場,與疊嶂並肩作戰,你就會明白,疊嶂為何會被陳三秋他們當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陳三秋每次大戰落幕,都要詢問晏胖子和董黑炭,疊嶂的後腦勺看清了沒有,到底美不美。」
寧姚說道:「故而董、陳兩家長輩,對於出身不太好的疊嶂,其實一直很刮目相看,尤其是陳家那邊,還有意讓一位年輕俊彥,嫁娶疊嶂,陳三秋的那位兄長都點頭答應了,只是疊嶂自己沒答應。董爺爺願意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選在疊嶂的鋪子,與你無關,只與疊嶂救過董黑炭的性命,有關。疊嶂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若必死,無需救我。』董爺爺特別欣賞。」
寧姚笑道:「這些事情,我沒有跟疊嶂多說,她心思細膩,總會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對於那些戰功彪炳的前輩劍仙,太過仰慕,過猶不及。先前在店鋪那邊,你應該也察覺到了,不管是左右,還是董爺爺,或是韓槐子酈采他們,疊嶂見到了,都會很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確實發現了,你要是答應,回頭我可以與她聊聊,關於此事,我比較有心得。」
寧姚盯住陳平安,問道:「這有什麼不答應的,還是說,你覺得我很不近人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捏住寧姚的臉頰,「怎麼可能呢。」
一直眼觀八面耳聽四方的晏胖子一個不慎,給學了他拳腳武藝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門上,晏琢渾然不覺,給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轉頭一瞧,倒抽冷氣,師父恁大膽,果然是藝高人膽大!自己更是聰明絕頂運氣好,此次拜師學藝,穩賺不虧!
寧姚站着不動,任由那傢伙雙指捏住兩邊臉頰,「本事這麼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練練手?」
陳平安趕緊收手,不過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伸向演武場,微笑道:「請。」
寧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場靠近南邊的那處芥子天地,飄然站定,輕輕擰轉手腕。
陳平安跑了個沒影。
寧姚也沒追他,只是祭出飛劍,在芥子天地中閒庭信步,連練劍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讓自身飛劍見天地罷了。
修行一事,對於寧姚而已,實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審時度勢,能伸能屈,吾師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問道:「綠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這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學那青衫劍客師父當初在大街一役,對敵之前,擺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負後的瀟灑姿勢,搖頭道:「你心不誠,資質更差。」
晏琢有點懵。
寧姚招手道:「綠端,過來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後就開始跑路,好歹是位中五境劍修,御風逃遁不難,就是不如未來師父那般行雲流水罷了。
弟子不如師,無需羞愧。
只可惜被寧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剛好的一陣細密劍氣,裹挾郭竹酒,將其隨隨便便拽到自己身邊。
郭竹酒一個踉蹌站定,輕喝一聲,雙手合掌,然後十指交纏掐訣,「天靈靈地靈靈,寧姐姐瞧不見,打了也不疼!」
晏琢雙手捂住臉,狠狠揉搓起來,自言自語道:「要我收綠端這種弟子,我寧肯拜她為師。」
郭竹酒若是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逃過一劫,那也太小覷寧姚了。
小姑娘鼻青臉腫地離開寧府,蹦蹦跳跳,出門的時候,還問寧姐姐要不要吃糕點,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就是走路不長眼睛,摔跤摔的,結果莫名其妙又給寧姐姐抓住小腦袋,往大門上一頓敲門。
有些暈乎乎的郭竹酒,獨自一人離開那座學拳聖地,她可憐兮兮走在大街上,摸了摸臉,滿手心的鼻血,給她隨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腦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練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隨便就能學會的絕世拳法?等自己學到了七八成功力,寧姐姐就算了,師娘為大,師父未必願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後走夜路,就得悠着點嘍。
腰間懸掛一枚晃悠悠碧綠抄手硯的小姑娘,一直仰頭看着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輕輕點頭,今兒是個好日子。
這天陳平安與寧姚一起散步去往疊嶂的酒鋪。
以往兩人鍊氣,各有休歇時辰,不一定湊得到一起,往往是陳平安獨自去往疊嶂酒鋪那邊。
今天寧姚明明是中斷了修行,有意與陳平安同行。
陳平安也沒多想。
路過那條生意遠遠不如自己鋪子生意興隆的大街酒肆,陳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聯橫批,與寧姚輕聲說道:「字寫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遠了,對吧?」
寧姚說道:「有家大酒樓,請了儒家聖人的一位記名弟子,是位書院君子,親筆手書了楹聯橫批。」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只學去一點皮毛的拙劣生意經了,不會成事的,我敢打賭,酒樓生意不變差,那邊掌柜就要燒高香了,休想酒客領情。在這邊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餘家,人人賣酒,浩然天下出產的仙家酒釀百餘種,想喝什麼酒水都不難,可歸根結底,賣的是什麼?」
寧姚問道:「是什麼?」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繼續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聯內容。
寧姚說道:「不說拉倒。」
陳平安趕緊說道:「當然是要那些買酒之人,飲我酒者,不是劍仙勝似劍仙,是了劍仙更勝劍仙。小鋪子,粗陋酒桌板凳,偏偏無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疊嶂說掙了錢,就要更換酒桌椅凳,學那大酒樓折騰得嶄新鮮亮,這就萬萬不成。晏胖子提議他用私房錢入伙,拿出記在他名下一座生意不濟的大綢緞鋪子,也給我直接拒絕了,一來會壞了風水,白白折損了如今酒鋪的獨有風采,再者,咱們這座城池不算小了,數萬人,算他半數的女子,會賣不出綾羅綢緞?所以我打算與晏胖子說道說道,別繼續添錢入伙我們店鋪,我們出錢入伙他的綢緞鋪子。在這裏,真正願意掏錢的,除了喜歡飲酒的劍修,就是最喜歡為悅己者容的女子了。綢緞鋪子的新楹聯,我都打好腹稿了……」
寧姚緩緩道:「阿良說過,男子練劍,可以僅憑天賦,就成為劍仙,可想要成為他這樣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過女子言語如飛劍戳心的情傷,不挨過女子遠去不回頭的情苦,不喝過千百斤的魂牽夢縈酒,萬萬別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眨了眨眼睛,「說的對啊,過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遠遠鄉,仙人飛劍也難及,唯有練拳飲酒解憂。」
下一刻,陳平安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寧姚的臉色,有些沒有任何掩飾的黯然。
那一雙眼眸,欲語還休。她不善言辭,便從來不說。因為她從來不知如何說情話。
以前那個練拳一百萬才走到倒懸山的草鞋少年,也如他一般言辭笨拙,所以她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像就該那樣,你不言我不語,便知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輕輕抹過寧姚的眉毛,輕聲道:「不要不開心,要愁眉舒展。」
寧姚說道:「我就是不開心。」
陳平安一個彎腰,抱起寧姚開始奔跑。
寧姚不知所措。
陳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疊嶂酒鋪那邊,酒桌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劍修幾十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其中還有不少妙齡女子,多是慕名而來的大家閨女。見此場景,也沒什麼,反而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更有膽大的女子,豪飲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個嫻熟。
陳平安將寧姚放下,大手一揮,「還沒結賬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後陳平安又補充道:「二掌柜說話未必管用,以疊嶂大掌柜的意思作準。」
酒客們齊刷刷望向疊嶂,疊嶂笑着點頭,「那就九折。」
頓時響起喝彩聲。
他娘的能夠從這個二掌柜這邊省下點酒水錢,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拎了根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了,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
疊嶂來到寧姚身邊,輕聲問道:「今兒怎麼了?陳平安以前也不這樣啊。我看他這架勢,再過幾天,就要去街上敲鑼打鼓了。」
寧姚斜瞥了眼遠處一桌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笑了笑,沒說話。
疊嶂忍住笑,在寧姚這邊,她偷偷提過一嘴,鋪子這邊如今經常會有女子來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個聲名在外的二掌柜來的。有兩個沒羞沒臊的,不但買了酒,還在酒鋪牆壁的無事牌那邊,刻了名字,寫了話語在背後,疊嶂如果不是鋪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將無事牌摘下,寧姚先前那次,去翻開了那兩塊無事牌,看過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圍了一大幫的孩子。
依舊是說了個上次沒說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斷在關鍵處,笑眯眯撂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身邊全是抱怨聲。
那個比郭竹酒還要更早想要跟陳平安學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陳平安腳邊,從陶罐里摸出一顆銅錢,「陳平安,你接着說,有賞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加錢。」
陳平安伸手推開孩子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然後陳平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拓碑而來的紙張,輕輕抖開,「這上邊,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有沒有想學的?」
有個少年悶悶道:「不認識的字,多了去,學這些有什麼用,賊沒勁。不想聽這些,你繼續說那個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對於識文斷字,陋巷長大的孩子,確實並不太感興趣,新鮮勁兒一過去,很難長久。
識字一事,在劍氣長城,不是沒有用,對於那些可以成為劍修的幸運兒,當然有用。
可是在這邊的大街小巷貧寒人家,也就是個解悶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書上,那些畫像人物,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從小打到再到老到死,雙方一直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沒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與你們解一字,說完之後,便繼續說故事。」
陳平安拿起膝蓋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寫出一個字,穩。
陳平安笑問道:「誰認識?」
有人說出。
然後陳平安揚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隱約有靈氣縈繞的竹枝,說道:「今天誰能幫我解字,我就送給他這根竹枝。當然,必須解得好,比如最少要告訴我,為何這個穩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帶個着急的急字,難道不是相互矛盾嗎?莫不是當初聖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為咱們瞎編出這麼個字?」
一大幫孩子,大眼瞪小眼,乾瞪眼。
能夠認出它是穩字,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誰還曉得這個嘛。
一個鬼鬼祟祟藏在眾人當中的小姑娘,輕聲道:「未來師父,我曉得意思。」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你從小讀書,你來解字,對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饞師父手裏的那根竹枝,這要是被她得了,回了自家大街那邊,那還不威風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惱,「早知道就不讀書了。」
在眾人發現郭竹酒後,有意無意,挪了腳步,疏遠了她。不單單是畏懼和羨慕,還有自卑,以及與自卑往往相鄰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也毫無感覺,她腰間懸掛的那枚抄手小硯台,觸碰泥地也無所謂。
一個眉清目秀卻衣衫縫補的貧苦少年,鼓起勇氣,微微漲紅了臉,指着陳平安身前地上的那個字,言語顫抖,輕聲道:「禾急為穩,禾苗其實長得快,卻長得緩慢。我家靈犀巷,有塊小石碑,上邊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說法,我與疊嶂姐姐問過,她知道意思,只是疊嶂姐姐說她其實也沒見過什麼稻秕稃。我覺得這個穩字,有那以禾為本、急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疊嶂姐姐新開的酒鋪子,掙錢快,但是花錢慢,就有了家底,疊嶂姐姐就可以買更大的宅子。」
陳平安對這個少年早就看在眼裏,是聽故事、說文解字最認真最上心的一個。
少年也是當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學徒之一。
但是陳平安卻發現少年體魄孱弱,不但已經失去了練拳的最佳時機,而且確實先天不適合習武,這還與趙樹下不太一樣。不是說不可以學拳,但是很難有所成就,最少三境之苦,就熬不過。
陳平安還不死心,與寧姚問過之後,寧姚遠遠看了眼少年,也搖頭,說少年沒有練劍的資質,第一步都跨不過去,此事不成,萬事皆休,強求不來。陳平安這才作罷。
興許不是少年真正多愛識字,只是從小孤苦,家無餘物,無所事事,總要做點什麼,若是不花錢,就能讓自己變得稍稍與同齡人不一樣些,寒酸少年就會格外用心。
陳平安笑着點頭,「張嘉貞,你解穩字,對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陳平安遞過去竹枝,沒想到陳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卻徹底漲紅了臉,慌慌張張,使勁搖頭道:「我不要這個。」
陳平安也就收回了竹枝,笑問道:「怎麼,想學拳?」
張嘉貞還是搖頭,「會耽誤長工。」
陳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長,才是最緊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難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怨天尤人,就會處處有理,覺得人好都還是個錯,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齡人當中,數他識文斷字最多,可是真正學問,豈會知道?可陳平安這些言語,到底不是聖賢道理,就是粗淺的家長里短,張嘉貞到底還是可以聽出一些,比如陳平安會認可他打長工掙錢,養活自己,這讓少年心安許多。
能夠被人認可,哪怕很小。對於張嘉貞這種少年來說,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個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當磚瓦匠!沒出息,討到了媳婦,也不會好看!」
陳平安伸手按住身邊孩子的腦袋,輕輕晃動起來,「就你志向高遠,行了吧?你回家的時候,問問你爹,你娘親長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問,有這英雄氣魄,我單獨給你說個神怪故事,這筆買賣,做不做?」
「我皮癢不是?故事你常說,又跑不掉。但是我娘親一發火,我爹只會讓我頂上去挨揍。」
那孩子舉起陶罐,氣呼呼道:「陳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錢不掙,你是傻子嗎?」
陳平安笑道:「今天說完了後半段故事,我教你們一套粗淺拳法,人人可學,不過話說在前邊,這拳法,很沒意思,學了,也肯定沒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覺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聲,覺得也行,不學白不學,於是抱緊陶罐。
陳平安對那孩子笑呵呵道:「錢罐子還不拿來?」
孩子問道:「騙孩子錢,陳平安你好意思?你這樣的高手,真夠丟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學拳,不然以後成了高手,絕不像你這樣。」
小板凳四周,笑聲四起。
哪怕是張嘉貞這些歲數較大的少年,也羨慕那個孩子的膽大包天,敢這麼跟陳平安說話。
陳平安繼續說完那個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後站起身,將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們也紛紛讓出空地,看着那個青衫男子,緩緩六步走樁。
陳平安站定,笑道:「學會了嗎?」
郭竹酒目不轉睛,絕頂拳法,宗師風範!
那個捧着錢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孩子輕輕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張牙舞爪的出招,氣喘吁吁收拳後,孩子怒道:「這才是你先前打贏那麼多小劍仙的拳法,陳平安!你糊弄誰呢?一步步走路,還慢死個人,我都替你着急!」
陳平安指了指地上那個字,笑道:「忘了?」
陳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樁,依舊緩慢,悠悠出拳,邊走邊說:「一切拳法-功夫,都從穩中求來。有朝一日,拳法大成,這一拳再遞出……」
走樁最後一拳,陳平安停步,傾斜向上,拳朝天幕。
孩子們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陳平安已經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準備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問道:「這一拳打出去,也沒個雷聲?」
其餘人也都紛紛點頭,覺得半點不過癮。
陳平安笑道:「我又沒真正出拳。」
氣氛便有些尷尬了。
郭竹酒氣沉丹田,大聲喊道:「轟隆隆!」
陳平安伸手捂額,是有些丟人現眼,不過不能傷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擠出笑臉,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餘大小孩子們,也都面面相覷。
散了散了,沒勁,還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陳平安喊了張嘉貞,少年一頭霧水,依舊來到陳平安身邊,惴惴不安。
對於少年而言,這個名叫陳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陳平安緩緩而行,手腕擰轉,偷偷取出一枚竹葉,塞給張嘉貞,輕聲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與那拳樁一樣,都無用處,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麼,事實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願意學拳,每天多走幾遍,與這小小竹葉,幫你略微抵禦風寒,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時節,當長工當得輕鬆些,還是可以的。」
張嘉貞攥緊竹葉,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習武和練劍?」
陳平安點頭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紅,低頭不言語。
陳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紀,就能夠對自己負責,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張嘉貞,你不要看輕自己。」
少年抬起頭。
陳平安笑道:「嘉貞這個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麼多碑文,自己擷取兩字,取的名字?」
少年點點頭,「爹娘走得早,爺爺不識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陳平安轉頭說道:「嘉為美好,貞為堅定,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劍氣長城的日子,過得不太好,這是你完全沒辦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認命,但是怎麼過日子,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以後會不會變得更好,不好說,可能會更難熬,可能你以後手藝嫻熟了,會多掙些錢,成了街坊鄰居都敬重的匠人。」
說到這裏,陳平安轉頭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後與其他人說山水故事的時候,可能會跟人提起,劍氣長城靈犀巷,有一個名叫張嘉貞的匠人,手藝之外,興許別無長處了,但是打小就喜歡看碑文,識文斷字,不輸讀書人。」
在張嘉貞走後。
從頭到尾,郭竹酒都沒說話,就是抬起頭,看着一年半後就是自己師父的男人。
剎那之間,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只見陳平安掐指一算,然後說道:「收徒一事,還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繼續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鋪,錢財如流水,盡收我囊中,遠遠瞧着就很喜慶,心情不錯的陳平安便隨口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說是天下百凶,才可以養出一個文章傳千古的詩詞人。」
郭竹酒搖頭道:「未來師父學問大,未來弟子學問小,不曾聽說過。」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風水,已經蔓延到劍氣長城這邊了嗎?沒道理啊,罪魁禍首的開山大弟子,朱斂這些人,離着這邊很遠啊。
郭竹酒好奇問道:「後邊還有話吧?」
陳平安點點頭,「膾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麼,你們所有人,祖祖輩輩,在此萬年,足可羞殺世間所有詩篇。」
郭竹酒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幫你將這番話,大街小巷嚷嚷個遍?弟子一邊走樁練拳一邊喊,不累人的。」
陳平安無奈道:「別。」
郭竹酒偷着樂。方才這句話,可藏着話呢,自稱弟子,喊了師父,今兒賺大發了。
到了酒鋪那邊。
寧姚看着準備腳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寧姚身前,笑道:「寧姐姐,咋個今兒特別好看。」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這些。」
郭竹酒見寧姐姐難得不揍自己,見好就收,回家嘍。
小時候,會覺得有好多大事真憂愁。
長大後,就會忘了那些憂愁是什麼。
寧姚與陳平安一起返回寧府。
寧姚問道:「真打算收徒?」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是不記名的那種。郭家待人厚道,我難得能為寧府做點什麼。」
不知何時在鋪子那邊喝酒的魏晉,好像記起一件事,轉頭望向陳平安的背影,以心聲笑言:「先前幾次光顧着喝酒,忘了告訴你,左前輩許久之前,便讓我捎話問你,何時練劍。」
陳平安轉頭對疊嶂喊道:「大掌柜,以後魏大劍仙在此飲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晉取出一枚穀雨錢,放在桌上,「好說。」
寧姚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苦笑道:「我得馬上去劍氣長城一趟,讓白嬤嬤準備好藥缸子,若是太晚不見我,你就去背我回來。」
————
劍氣長城那邊。
左右面朝南方,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許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不願接受。
於是最終孑然一身,選擇遠離人間是非,向大海御劍而去。
這並不是一件如何劍仙風流的事情,事實上半點都不愜意。
不過當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邊,那個小師弟,膽子都敢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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