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凡靈?」
季凡靈騰得一下站起來:「噯!」
旁邊的大學生目瞪口呆:「臥槽!」
季凡靈蹲得太久又站得太快,膝蓋有點發軟,血突突突地衝到天靈蓋上,跟心跳聲糅在一起。
季凡靈閉了閉眼,緩了一下,然後幾步走到車邊。
車內的暖氣順着敞開的車窗撲面而來。
她低頭稀奇地打量男人的臉,忍不住樂了:「我就說你長得像傅應呈吧。」
女孩站在車邊,走出了屋檐遮雨的範圍,雨水順着脖頸滲進領口,她冷得不自覺發抖,嘴唇都凍得泛白。
傅應呈蹙了蹙眉:「上車。」
季凡靈沉浸在「他鄉遇故知」的高興里,淋着雨同他說話:「你剛剛在路上就認出我了?怎麼認出來的?我還以為」
車門從裏面被打開,傅應呈坐在裏面,用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眼神望着她。
「上車。」他說,帶着雨中的冷意。
季凡靈:「哦。」
不知道是不是傅應呈怕冷,車內車外溫差很大,她一上車,瞬間被暖風包裹起來,座椅還具備加熱功能,溫暖得像曬過的被子。
季凡靈垂眼,看到自己鞋底踩髒的毛毯,不自在地挪了挪腳,轉頭再次求證:「你確實認出我了吧?」
傅應呈神色很淡,似乎對她這個十年不見又突然冒出來的老同學,沒有一點多餘的好奇心。
「我知道你是季凡靈。」他只是這麼說。
就這麼一句,季凡靈突然覺得,從剛才起就飄忽不定的心,終於安穩地落下一點。
還有人能喊出她的名字。
好像這個世界也沒有剛才那麼陌生了。
「我以前住這兒附近,剛剛回家了一趟。」季凡靈組織語言。
「但是季國梁——就是我爸,搬家了,電話也打不通,可能是跑路了,或者往好了想,」
女孩語氣毫無起伏,「也可能是死了。」
司機詫異地從後視鏡看了女孩一眼。
「怎麼說呢,就在剛剛你看到我的路口。」
季凡靈瞥了眼司機,往傅應呈這邊靠了點,壓低了聲音,「我被車撞了下,一睜眼,就到現在了。」
季凡靈點了點頭,眼裏透着股「現在你該明白了吧」的神色。
「是這樣。」
傅應呈應了她狗屁不通的解釋,垂眼看着她。
女孩有點太瘦了,比記憶里的還要瘦,巴掌大的小臉在幽暗處冰霜似的白,濕漉漉的,水洗似的素淨。
睫毛上的水滴越壓越低,眼看着就要滾進眼睛。
傅應呈抬手,抽了兩張紙遞給她。
季凡靈耳邊還迴蕩着大學生一口一個「大鐵餅輪轂」「渦輪增壓」「真皮座椅」,見他遞紙,順手接了,去擦座椅上的水。
窗外的路燈光芒一晃而過,傅應呈眼神暗了暗,深不見底。
季凡靈被他盯着渾然不覺,擦完水,又不舒服地揉了揉眼:「你手機上有q`q嗎?能不能讓我登一下?」
「行。」傅應呈掏出手機,似乎想到了什麼,屈起的指節微微繃緊,頓了下,才遞給她。
季凡靈輸入自己的賬號密碼,奈何她太多年沒登錄,q`q非要她填寫手機驗證碼。
她本來就沒有手機,當年註冊賬號的時候隨便借了別人的號,現在折騰了半天,無論如何也登不上。
季凡靈放棄了。
傅應呈稍稍放鬆了些,抬手接過手機,屏幕在指尖絲滑地轉個圈,平靜問:「想聯繫誰?」
「程嘉禮。」季凡靈提到男朋友眼睛一亮。
「對了,你應該進了年級群或者校友群一類的,可以找他們班的人加他的號。」
傅應呈抬眼,和她亮晶晶的眼睛對視。
無限拉長的一瞬。
某種繃到極致的凝重氛圍斷了線,時間美化過的回憶,在復甦的鮮活往事面前被狠狠撕了個口。
隔了這麼久,居然還會刺痛。
十年後頭一次,男人從她身上挪開了視線,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
然後,很輕地發出一聲笑。
氣笑的。
季凡靈:「?」
「沒進群。」傅應呈瞥了她一眼,語氣不明,「而且,我也不是什麼人都加。」
季凡靈扯了扯嘴角:「同班同學總認識吧,能不能給周穗發個消息?」
「發什麼?」
「就說你見到我了」季凡靈說,「我給她打了電話,她不信,把我拉黑了。」
「你想我也被她拉黑?」
季凡靈:「」
也是,不管傅應呈怎麼措辭,隔着屏幕,周穗要麼覺得他被盜號了,要麼覺得他瘋了。
「這個時間找人不合適。」傅應呈淡淡道,「明天白天幫你問她在哪,你本人去見。」
季凡靈點了點頭:「行。」
又行駛了二十分鐘,邁巴赫拐過街角,駛入一個高檔小區,在公寓樓下停穩。
「傅總,到了。」司機說。
「到哪兒了?」季凡靈猛然看向窗外,意識到自己沒問目的地就上了車。
傅應呈:「我家。」
「那能不能把我送去」傅應呈和司機都看着她,季凡靈有點難以開口,「附近哪個小點兒的賓館?」
傅應呈:「你有身份證?」
季凡靈硬着頭皮:「借一下你的。」
傅應呈又問:「你有錢?」
「有」季凡靈捏着口袋裏兩塊錢,移開了目光,「差一點。」
「也借一下我的?」
「明天呢?」
「還找我借?」
男人語氣並不咄咄逼人,低沉,平和,吐字不緊不慢。
嗓音帶着股天生居高臨下的冷淡。
季凡靈不吭聲了。
她和傅應呈的交情,或許比普通同學好上那麼一點,但也算不上朋友。
十年沒見,張口就是借錢。
多少是有點臉大。
車內沉甸甸的死寂。
司機試探地開口:「那個,我可以送你去附近」看見傅應呈眼尾投來的一瞥,下意識住了嘴。
「不早了,別耽誤陳師傅下班。」
傅應呈抬了抬下巴:「下車。」
季凡靈只好下了車。
雨已經停了,地面的積水倒映着雲霧後缺損的月亮,潮濕的鞋底走起路來像海綿一樣咯吱作響。
女孩雙手插兜,往小區外面走。
傅應呈家這片地段好,賓館價格少說是學校附近的兩倍,早知道就不該搭這趟順風車。
她還在琢磨,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去哪?」
「我又沒拿你的錢,你管我去哪?」季凡靈轉身,沒什麼表情,「不會找我要路費吧?」
「我意思是,住我家不用身份證,也不要錢。」
男人背脊輪廓高挑挺拔,立在樓棟下,身後是樓里明亮的燈光,平靜看她:
「有間客房,不如賓館,你住不住?」
「真的?」季凡靈愣了一下,趕緊跑回去,「你家挺好你家也行,謝謝你啊」白蓮花同學。
不遠處的司機聞言,差點一腳把剎車踩成油門。
傅總的作風他是知道的,忙起來的時候寸秒寸金,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絕不會花時間。
聽女孩跟傅總說話時算不上尊敬的態度,應該是親戚朋友家的小孩?那也應該給她訂個房間,一晚不過兩三百,以傅總的身價來說,就算是訂整年,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怎麼為了這點錢,就直接把人帶回家了?
司機百思不得其解。
還真是。
活見鬼的邪門。
*
傅應呈家的裝修風格有種寡淡的冷清,沒什麼煙火氣,黑、白、灰的色調,看起來很空,比起家,更像是另一個商務場所。
大片的黑色鏡面讓室內空間看起來整肅、平直,乾淨得過分。甚至鞋架上的每一雙鞋,鞋尖都朝着同一方向擺得齊整。
進家,傅應呈第一句話,就是讓她洗澡。
季凡靈覺得在他眼裏自己應該像團泥巴,走哪髒哪,於是也沒反對,進了浴室。
她都開始洗了,才發現浴室里的洗浴用品背面一個漢字都沒有,看不懂哪個是做什麼的。
季凡靈不方便問,於是充分發揮自己的英文水平,挨個翻譯了一通,點了瓶看上去像是洗髮露的用了。
她本來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洗完澡出來,本來想將就着穿,卻發現傅應呈給她拿了套睡衣。
應該是怕她睡髒自己的床。
睡衣是柔軟的深灰色,新的,洗過但是沒穿過。
在她身上跟唱大戲似的,拖了長長一截。
季凡靈自己把袖口和褲腿往上別了幾道,一手拎着褲腰出來,拖鞋也太大,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傅應呈正從廚房出來,單手端着煮了面的鍋上桌。
雖然是速煮的夜宵,但是加了冰箱裏的肥牛卷和蝦仁,海鮮湯底,面上臥着一個金燦燦的溏心蛋。
季凡靈看了面一眼,面無表情地轉過視線。
肚子很沒出息地叫了兩聲。
傅應呈見她出來,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又挪開視線:「煮多了,吃不吃?」
「是麼,晚上不吃掉也坨了,那我幫你吃點吧。」
季凡靈湊過去看了眼,「光面就可以,配菜就不要了,我不餓。」
傅應呈瞥了她一眼:「想什麼呢,本來也沒打算給你。」
季凡靈:「」
呵。
本來還想謝謝他,突然,又不想謝了。
季凡靈坐下吃麵,傅應呈在她旁邊落座,拿起筷子,一口沒吃,就接了個電話。
男人聽了幾句,站起身,指尖點了點桌子,不咸不淡道:「公司有急事,把我的也吃了。」
季凡靈一邊吸面,一邊含糊哦了聲,伸手把他的碗也攬到跟前。
區區兩碗面,她可是餓了十年的人。
季凡靈連湯帶面,大口狂炫。
*
書房。
電話那邊的人半天聽不到回音,大聲道:「喂喂,我說傅應呈,你在不在聽?」
男人修長的身影穿過高聳的紅木書架,倒映在陳列櫃的玻璃上。
玻璃上那張失去表情的臉和他對視着。
聽筒里聒噪的嗓音被飄散的心緒拉扯,落在耳里嘈雜不清,像是失了真。
「傅應呈,餵——傅應呈!」
「還要怎麼聽?」
傅應呈終於回過神,單手鬆了松領口,冷淡道,「什麼時候你打電話來,能不是為了說廢話?」
「廢話?這怎麼能是廢話?!你不是說你回去一趟馬上就回來嗎?快回來啊!我頂了一整天了!德國佬香水味重得像毛絨猩猩,說英語還帶口音,我可真快聽吐了。」
蘇凌青痛苦得好像被猩猩錘了胸口。
他們本來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參加medica國際醫療設備展,預計待七天,傅應呈卻把事情安排完,一聲不響單獨回了北宛。
凌晨三點起飛,單程十三小時,停留四個小時,再飛十三個小時趕回去行程堪比特種兵。
蘇凌青想不通。
到底什麼天大的事,非要跑這麼一趟?
「有一些突發事件,」傅應呈淡淡道,「明天不過去了。」
「什麼?」蘇凌青大驚失色,「改簽了?沒人通知我啊?!」
「剛決定的。」
「什麼時候你居然會改自己的計劃等等,」對面突然嚴肅起來,「該不會是老人家出了什麼事吧?」
傅應呈的家庭狀況他也算了解一點,母親多年不來往,父親尚在獄中。
能讓他在意的人,想來想去,也只有把他撫養大的奶奶。
「老人很好,瞎想什麼。」傅應呈蹙眉。
「你別嚇我,那就是你有」
傅應呈:「沒事掛了。」
「怎麼掛了,你還沒說出什麼事了?」
傅應呈頓了下,開口的卻是另一件事:「你認不認識戶籍處的人,我可能需要給人辦身份證和戶口。」
「一時想不起來,反正應該有,」
花花公子蘇凌青最不缺的就是朋友:「怎麼,常規渠道辦不了嗎?大概什麼情況啊?剛出生?」
「十七歲。女孩。沒有財產。黑戶。」
蘇凌青:「」
蘇凌青嗓音禁不住揚了起來:「傅應呈,你他媽不會是飛回去搞非法偷|渡吧?」
*
傅應呈掛了電話,在書房裏又發了會兒呆,才慢慢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走回餐廳。
餐桌已經空了,被擦得一塵不染。
女孩挺着肚子,癱在桌邊。
「你全吃完了?」傅應呈看見鍋勺碗筷全都洗好了,整齊地碼在廚房枱面上。
季凡靈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張口就是一個「嗝」。
傅應呈:「」
「你下次,還是少煮一點吧,」季凡靈用食指和拇指圈了個小圓,「你一個人吃,煮這麼多就可以了。」
「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這鍋面,就全浪費了。」
「我是讓你幫我。」
傅應呈想起點什麼,話里隱着不愉,「沒讓你豁出命來幫我。」
「沒辦法呢,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樂於助人。」
季凡靈捂着肚子,艱難地站起,「不說了,我得去躺着了正好,明天我都不用吃飯了。」
女孩拖着不合腳的拖鞋走遠了,傅應呈走進廚房,擦洗台面,清理食材,整理碗櫥並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只是他現在頭有些痛,腦子很亂,只有做清潔會讓他稍微平復一點。
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音又拖長了,去而復返,直到停在身後近處。
女孩嗓音慢吞吞的,叫了聲「傅應呈」。
傅應呈站在水池邊,將燒開的水灌入涼水壺中。
聞聲頓了頓,嗓音有點嘲諷:「怎麼,撐得厲害?」
「不是,我剛剛突然想到,今十年前那天晚上,你找我做什麼?」
季凡靈補充:「你讓周穗轉告我的,七點去天台見面。」
「你也知道,我沒去成,」女孩撓了撓鼻子,嗓音很輕。
「對不起啊。」
開水猛地濺了一捧出來,滾燙的,落在男人的虎口上。
傅應呈卻一動不動,好像沒有感覺到。
他沉緩地垂眼,眼瞼處投下晦暗的陰影。
「多久之前的事情。」
過了會,傅應呈嗓音平淡道,沒有回頭。
「——早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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