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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會忽視權力的可怕。
以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律法懸於頭頂,便能伸張正義除暴安良了。
不是這樣的。
懸於頭頂的從來不是律法公正,而是皇權君威。
如今,皇帝把權力給了太子。
太子能左右朝事、調令禁軍、生殺予奪、處置朝臣。
而楚王呢,只能呈上證據,等太子認,或者不認。
太子認才怪呢!
崔頌覺得,他的二徒弟哪兒都好,只有一樣:太講道理了。
如果是他……算了,他已經贏過一次。
皇帝當然懂得權力的用處,故而他微微蹙眉,臉上有些擔心,又有些糾結,原本殺伐果決不怒自威的臉,竟露出了暮年將至的無助。
「朕還活着,」他安慰崔頌,也勸自己,「太子會有分寸。」
崔頌嘆了口氣,真希望葉羲能在這裏,算一算皇帝什麼時候死。
但皇帝肯定不會給卦金,所以葉羲也不會來。
但他口上道:「聖上養好身體,便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天下之福。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聖上您以身作則、教子有方,至於他們怎樣,也要看他們的性情了。」
性情和天命一樣,不是人力能夠改變的。
皇帝頷首,又問:「那麼夫子覺得,朕的兒子中,誰最有資格,繼任大統?」
他問得鄭重,崔頌卻在心裏跳腳。
他當然想說只有楚王有資格,想說他那個侄孫女婿也差不多,但皇帝會答應嗎?讓他承認自己瞎眼選了李璋,比登天還難。
這是送命的問題。
所以崔頌道:「聖上選的,便是最有資格的。」
皇帝啞然失笑,道:「夫子說話滴水不漏,猶如這樁生鐵案啊。」
皇帝心裏,到底還是不滿的。
崔頌再退一步,道:「生鐵案原非我的本心。這麼些年來,崔氏得聖上庇護,已累積巨額家資、吃用不盡了。青瓷已成,崔氏願把九峰山還給聖上,讓臨汝青瓷,為大唐錦繡,添一抹色彩。」
「臨汝青瓷……」皇帝面上有了笑容,「朕聽說過,燒得很不錯。」
「聖上還見過,」崔頌道,「聖上壽誕時,趙王送的大缸,便是在臨汝九峰山燒制的。」
那缸巨大,且有山水花紋,頗具大唐氣象。
「你捨得?」皇帝含笑問道。
崔氏為燒出上好青瓷,必然用了不少心力。如今窯成,反而送出去了。
「聖上,」崔頌懇切道,「這大唐萬里江山,處處都是聖上的。崔氏已經得到太多了,這趟我來見過聖上,便要遊山玩水,離開京都了。望聖上保重龍體,待臣遇到什麼奇趣好物,給聖上帶回來瞧瞧。」
他不光送出九峰山臨汝窯,還表明了不再干政的決心。
皇帝放下心來。崔頌告別時,他甚至讓高福代替他,親自送到宮門口。
崔頌的步伐很快,高福追得微微喘氣。
「帝師大人,」高福問道,「您果真就放心走了?」
「聖上在,有什麼不放心的?」崔頌挑眉。
高福跟着走了一射地,又道:「有帝師在,大家才心安啊。」
除了皇帝,便只有帝師,能震懾朝廷百官了。
崔頌道:「他們的心安不安,關我什麼事?我再不走,可就麻煩了。」
奪嫡的路,不能由他替楚王走。
把果實送進楚王手裏,並不能讓他習得帝王心術,不會在他柔軟的心上長出硬刺,以應對人心叵測。
更何況有皇帝在,崔頌留在這裏,只會讓皇帝心生忌憚。
「有水嗎?」宮門口,他詢問值守的衛士。
那衛士連忙轉身跑回值房,端着茶盞跑過來。
「帝師大人只喝清水。」高福提醒道。
崔頌端起水一飲而盡,總算舒服了些。
今日他說了太多甜膩的話,有些是真心的,有些純粹就是拍馬屁。
不喝口水解解膩,他要被自己噁心死了。
離開京城吧,至於李策如何,交給他自己,也交給天意。
「真的走了?」
崔頌出了御街,找到自家前來迎接的馬車,便一路向東,從最近的春明門出去了。皇帝得到消息,覺得崔頌太急了。
「雪那麼厚,」他望着窗子,道,「路上濕滑,好歹等天晴了,暖和了,再走啊。」
高福寬慰道:「帝師乘坐馬車,走累了,會去驛站歇息的。」
「那個……」皇帝又想起一人,問道,「葉羲呢?」
自從太子第一次監國,皇帝的暗探便不太好用了。如今宮外的,也只剩一人。
「聽說去了山南道,」高福道,「給人算卦,收卦金。以前葉道長不肯輕易算卦,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麼了,日日起卦。聽說引得許多達官貴人跑去堪算命格、占卜吉凶。」
皇帝嗤之以鼻:「以前揮金如土、淡泊功名,如今老了老了,反而變成財迷了。他怎麼不算算自己的孩子們?對了,太子回來了,葉嬌怎麼還沒回來?楚王病着,她還有心在外遊蕩。等她回來,讓她來見朕,朕生氣了。」
是生氣了,也是想她了。
想她的活潑有趣,想她旺盛飽滿的生命力,也希望她能有辦法,治一治李策的病。
高福看一眼殿門外。
宮婢正端着湯藥站在外面,高福沒有允准,她便一直等着。
今日她等得實在有些久,久到端藥的手被凍得麻木,小內侍去提醒高福,高福才快步走出來,接過藥。
宮婢屈膝施禮,緩緩告退。
她的手很冷,卻不敢把手揣進衣袖暖着。
高福端着湯藥回來,走進內殿,把藥放在几案邊,拿起銀針,試了試。
銀針沒有變色,應該無毒。
其實銀針只能測出砒霜,那些人如果真的下毒,怎麼會下這麼簡單的毒呢?
試過毒,高福才回答皇帝的話:「太醫們回來了,聽說劍南道這次治病的藥方,便有楚王妃的功勞。」
皇帝欣慰地點頭,有些心疼道:「這孩子,也不怕染上瘟疫。」
「楚王妃讓人欽佩。」高福道。
「林奉御也回來了?」皇帝若有所思。
高福端着那盞藥,手有些抖。
「回來了。」他道。
「把藥給朕拿過來吧。」皇帝的語氣中,有沉沉的決心。
藥很苦。
皇帝覺得自己已經吃夠了藥,他想歇歇了。
大理寺一直站着的朝臣,也想歇歇了。
這一趟又是出門迎接太子,又是進大理寺陪審,竟比上朝還累。
不光是累,大理寺還很冷。崔玉路這個摳門的,連口茶水都沒給。
但太子今日是不肯罷休的,放掉了葉柔,了結了生鐵案,他主動問起裴氏的案子。
「本宮聽說,」太子看向楚王,「楚王彈劾本宮,說你手中,有裴衍貪腐銀兩去處的實證。說那些銀兩,在本宮這裏?」
太子的聲音很溫和。
但是這溫和中,蓄積着當權者的傲慢和鎮定。
朝臣們再次緊張起來。
來了來了!他們要當堂對質了!
……
註:臨汝,就是現在的河南汝州。汝瓷始燒於唐中期,盛名於北宋。因為這本書以唐朝為背景,所以正好把汝瓷寫進去,也算是我為家鄉的文化宣傳盡一點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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