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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嚴從錚是俠士,可能是看到了他隨意放在車板上的劍鞘。水印廣告測試 水印廣告測試
從長安一路向北,他在山溪中沐浴,在篝火旁安睡,追趕過頑劣狂奔的野馬,也救助過道旁落難的行人。
這一路肆意瀟灑,果真如劍客般,放蕩不羈、自由自在。
也仿佛是,實現了一個久遠的願望。
兩個人的願望。
只是翻越夏州長城後,嚴從錚突然聽說,突厥人屯兵北境、或有異變。他猶豫了半日,還是決定渡過黃河,看看河東道的防守情況。
結果剛到雲州境內,便聽說楚王李策出事了。
李策居住的客棧倒塌,又燃起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嚴從錚震驚之下心急如焚,先是立刻轉向,快馬加鞭到雲州來。走了一個時辰,突然勒馬而停。
「李策?那可是李策!」他質問自己,自嘲地苦笑。
那是從皇陵回京,兩年間便能協理朝政、迎娶葉嬌,瞞着皇帝,給李北辰一條活路的李策。
世間的死法兒有千萬種,他那樣的人,絕不可能死於倒霉。
嚴從錚雖然繼續趕路,卻已經放下心,準備到雲州仔細看看,看看李策在賣什麼關子。
事有不巧,城門關了,而城外有數百百姓,急着進城。
「稍等一陣,」嚴從錚安慰向他求助的百姓,「既然要禦敵,還會打開城門,出來挖壕溝、布荊棘、鋪設攻城障礙。到那時,你們再進。」
即便雲州新任刺史尹世才不懂這些,河東道雲州守軍也會懂。所以城門只是暫時關閉,還會打開。
城外百姓聽到這些,稍稍放心。
「這位俠士,您懂得還挺多。」
「大俠,你餓不餓,我這裏還有點乾糧,你嘗嘗,自己家烙的大餅。」
嚴從錚抬手推辭,那女人不好意思再讓,但是她的女兒上前,雙手捧着一個煮雞蛋。
那女孩眼睛大大的,穿着粗布衣服,雖然不說話,但是笑出一對梨渦。
「哥哥,」她的聲音清亮動聽,「這是阿瑤在山裏撿的野雞蛋,可好吃了。」
嚴從錚神情微動。
她看起來跟北辰一樣大,也是個心善的孩子。
不知道北辰走到了哪裏,是不是也像她這般,健康結實。
嚴從錚接過雞蛋,又遞迴去一串銅板:「算是我買的。」
「阿瑤,快把錢還回去!」
女人責怪着名叫阿瑤的小姑娘,取過孩子手中的錢串,這個時候,城門開了。
從裏面衝出一隊官兵。
最前面的肩扛令旗,騎馬高呼:「清道!清道!」
後面的提着鋤頭、鐵鏟等物,飛奔而來。
果然如嚴從錚所料,他們要挖寬壕溝,阻止敵人的攻城車。
百姓見城門開了,心有餘悸地提起行李包袱,便往城內去,可兵將擋在城門口,大聲斥責:「不准進!不准進!為防奸細,城門從今日起,禁止進出!」
百姓面面相覷,幾個膽小的當場便哭出來,而幾個性子急的漢子,忍不住同守軍吵起來。
「不讓我們進,是要看着我們被突厥人屠殺嗎?」
「對啊!你們是不是人?是不是我們的族人?」
守軍揚起皮鞭:「說不準進就不准進,這是軍令。」
皮鞭甩出,朝百姓狠狠打來。幾個人吃了鞭子,抱頭逃走,可更多的人卻激憤地上前,要討個公道。
「我有籍冊,我們是雲州百姓!」
「我有路引,是經商的。」
「我們不是奸細,不是!」
「我管你們是誰?」滿臉橫肉的頭領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再次揮動皮鞭,「滾開!」
皮鞭朝許多人掃來,而最前面,站着驚慌失措的阿瑤。
只不過這一次,皮鞭沒有傷到任何人,反而停在某處。
長鞭的末梢被人握住,在空中繃直,無法挪動寸毫。對方沒有多餘的話,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把頭領直直拽下馬。
頭領摔在地上,翻身而起,大罵道:「誰?誰?誰敢動老子?你們反了嗎?」
他鬆開皮鞭抽出腰刀,罵罵咧咧全神戒備。
百姓試圖護住主持公道的人,可那人抬手撥開百姓圍成的人牆,一步步走近守軍頭領,問道:「不讓百姓進城,是誰的命令?」
嚴從錚的聲音並不高,卻很重,仿佛稍稍鬆懈,便壓不住胸中的戾氣,要當場殺人。
「你是誰?也有資格問我?」那頭領下意識便後退半步,又穩住心神,質問道。
是啊,他是誰?
這問題像一聲悶雷,在嚴從錚心中響起。
他應該是要做遊俠的。
不問世事,不理朝政,遠離勾心鬥角的朝堂,背棄家族的期望,認真讀着他的書,遊歷大好河山。行俠仗義、不留名姓。
但是遊俠只能護住三兩個人。
若要保護眼前這些百姓,他便不能只是遊俠,還要是——
嚴從錚緩緩從斜襟衣領中掏出一物,遞到頭領面前。
「嚴從錚,字戍樓,陛下親賜四品中大夫。這是官憑,你拿去給尹刺史看吧。」
頭領手中的刀掉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嚴從錚遞上來的官憑,大張着嘴不知該怎麼辦,半晌才雙手取過,仔細看着上面的字。雖然識字不多,卻也認出了那上面中書的印鑑。
守軍頭領臉色慘白雙腿顫抖清醒過來。
他「撲通」一聲跪下,高舉官憑,連連磕頭。
「卑職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饒恕,大人饒恕!」
「去吧。」嚴從錚冷聲道。
頭領還沒站穩身子,便往城門內跑,跑了兩步想起自己有馬,他轉回身,對嚴從錚點頭哈腰地再次道歉,才爬上馬,一溜煙往城內去了。
圍觀百姓這才知道嚴從錚不是遊俠,是正兒八經的四品官員。
他們興高采烈,覺得這下總算得救。
不過半個時辰後,等待他們的是一瓢冷水。
雲州刺史尹世才站在城牆上,向翹首等待的百姓望過來。
「嚴大人,別來無恙?」他站在垛口,小心向遠處張望,順便解釋城門為什麼仍舊關閉。
雖然為官多年,但尹世才只在進京述職,拜訪嚴廉送禮時,同嚴從錚見過一面。
那時嚴家有多聲勢顯赫,此時就有多衰敗悽慘。
面對衰敗悽慘的人,他實在不必違反原則。
「本官真的不能開門啊,萬一混進來奸細,我們辛辛苦苦守城,結果奸細趁守軍疲累不察,把城門打開,可就完了。」
他揮了揮手中的官憑:「不過嚴大人您,可以進來。」
嚴從錚的臉色逐漸僵硬,但他還是耐心勸說尹世才。
「尹刺史可以讓這些百姓進城,單獨找一處地方看押。等突厥退去後,再放出來。這裏有急于歸家的人,也有進城診病的人,耽誤不得。」
嚴從錚中氣十足,聲音傳出很遠,讓人心神安定。
然而尹世才覺得,他能放嚴從錚進來,已經是看在同僚的情誼上了。但他不能把話說得太難聽,只好又道:「本官只能為嚴大人作保,請嚴大人進城吧。」
此時擴寬壕溝的兵士已經幹完活兒,又放了許多荊棘在城牆下,再陸續退入城池。
城外便只剩下手無寸鐵、無人守護的百姓。
嚴從錚只好揚聲道:「那麼,本官便以四品中大夫的身份,為這些百姓做保。」
尹世才在城牆上張了張嘴,看向遠處。
他已隱約聽到突厥人的廝殺,不出一個時辰,那些人或許便突破長城防線,攻到雲州來了!
絕對不能開城門,說不定這附近,就混着突厥人。
「四品中大夫?」他說話終於不客氣起來,「嚴大人你不會不知道,那是個散官吧?」
散官,沒有實際職務,沒有實權,也沒有屬地。
無職無權,也配在他這個刺史面前,為人作保?
「你——」嚴從錚上前幾步,手按利劍,狠狠盯着城牆上的人。
「你什麼?」尹世才朝牆下重重吐了一口口水,「你們嚴氏悖德謀逆、欺辱聖上,聖上能原諒你,給你個散官吃俸祿,我不能!我還要守着雲州城,跟突厥人決一死戰!你來做什麼?添亂嗎?」
四周的百姓竊竊私語,嚴從錚如墜冰窟。
他並未覺得屈辱,因為尹世才說的都是真的。
他只是想起很久之前,李策同葉嬌吵架,他向葉嬌表白被拒。後來李策來了,在酒樓中,李策坦誠地說他的指揮使官職太小。
那個時候,嚴從錚不屑道:「我的夢想是離開京都,去江湖飲酒作詩、行俠仗義。」
李策沒有奚落嘲笑他,而是緩緩道:「你問過她嗎?她的夢想,是以一己之力,守護安國公府。」
這個世道,若想守護足夠多的人,區區一個左威衛指揮使,遠遠不夠。
一個四品文散官,也不夠。
嚴從錚抬頭看着高大堅硬的城牆,瞬時間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權力真是可怕又複雜的東西,能腐蝕人心,也能守護九州。
嚴從錚那個一直在心中堅信和追求的東西,頃刻間轟然倒塌。
飲酒作詩、行俠仗義的自由,真的是自由嗎?
真的是他一直以來,渴望擁有、可以為此放棄一切的自由嗎?
如果是的話,他現在就可以拋下這些百姓,離開雲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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