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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還活着。
他能聞到刺鼻的煙,聽到刺耳的話,看到自己一直敬重的姑母,偽造了他的屍體,刺殺他的母親。
他這一生,從未像這一年,活得如此委屈難過、憤怒崩潰。
仿佛粉雕玉琢般的雪景被太陽炙烤着融化,露出下面的蛇鼠蟲蟻、塵泥污垢。數十年來他以為的天家貴胄、父慈母愛,不過是一場笑話。
以前他總是躲着避着不肯相信。
可今天,是李璟主動來看。
李策衝進大理寺牢時,那裏還沒有燃燒。
大秦寺着火,火勢尚未蔓延,大理寺官員便迅速打開牢門,轉移囚犯。李璟那時很高興,他終於能走出來散散步,不必聞着牢房裏的餿臭味兒,瞪着眼等小九救他。
可是李策和葉嬌找到他時,稍稍放心,便又緊張起來。
李策站在大理寺院內,轉頭看向燃燒的大秦寺高塔,分辨在它身後,被遠遠遮擋的位置,是哪裏。
他的心中像鋪開了一幅長安輿圖。
「是立政殿,」李策沉聲道,「從立政殿向這邊看,仿佛是大理寺在燃燒。」
如果用一條線連接大理寺牢和立政殿,那麼大秦寺正好也在這條線上,且緊鄰大理寺牢。
而立政殿內,住着李璟的生母,皇后娘娘。
「怎麼辦?」李璟心急如焚,「母后會擔心的!快派人去稟告,就說本王無礙!」
皇后被收走了璽綬權柄,若非皇帝有旨,不會有誰敢去跟皇后講宮外的事。
然而李策並不慌,他低聲詢問隨從:「去查長公主在不在府中。」
「今日姑母嫁女,怎麼會不在府中呢?」李璟笑李策多心,「既然出來了,咳咳,能不能也帶我去宴會上轉轉?」
「五哥,」葉嬌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道,「眼下局勢複雜,五哥再等等吧。」
於是他等來了長公主的消息,說長公主進了宮,直奔立政殿,又帶皇后偷偷出宮,眼下不知去了哪裏。
「母后來救我了!」李璟着急地向外沖,被大理寺獄吏攔住。
「再等等,」李策面色陰沉,吩咐隨從,「去查長公主府的人都在哪裏,查大秦寺周圍,有沒有哪裏停着長公主府的馬車。」
李璟那時不明白李策為何神情戒備。
現在他明白了,可他頭腦混沌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說出求情的話。
「姑母,您能不能,放了母后?」
長公主李嫻雅不為所動。
「姑母,」李璟又顫聲問,「大秦寺的火,是您放的嗎?趁今日妹妹成婚,用煙花做掩護?」
這樣別人會覺得,是煙花引燃寺廟,不會懷疑是人為縱火。
李嫻雅已經抓住皇后,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她木然答道:「沒有煙花,這火也要放的。楚王回來了,等他救了你,我這局,也就敗了。」
「姑母這局是什麼?」李璟問。
李嫻雅看一眼李璟,坦蕩回答:「用龍袍把你誣陷入牢房,讓朝臣知道你不堪大任;用大火把皇后誘騙至此,用這具屍體,把她嚇瘋。可她沒有瘋,這天底下竟然會有人,看着自己孩子的屍體,不會瘋!還有……」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李策,「我也想順便查一查,是誰把十八年前的舊事泄露給突厥,讓他們執意求娶舒文。」
她忍了十八年。
原本以為復仇無望,可李璋竟死了。
原本心疼李璟無辜,可突厥要娶舒文,她知道這件事早晚會被李策查出來。既然如此,不如讓她也瘋一次,任性一次,活明白一次。
李璟似懂非懂,驚怔地看着長公主,道:「可如果這樣,父皇就不會再對姑母委以重任了。」
李嫻雅苦笑道:「如果不是楚王,不是你們來了,他又怎麼會知道?無非是我偷帶皇后出宮,皇后受驚瘋了自盡了罷了。」
「姑母,」李璟仍在勸她,「您放下刀,這件事我們就此揭過,我們瞞着父皇,您還像以前那樣。挾持皇后是死罪,舒文今日剛剛成婚,您不能讓她失去母親……」
聽到這裏,皇后笑起來。
「璟兒,璟兒!」她捂住自己受傷的腹部,不顧疼痛大笑出聲,「你怎麼如此窩囊?如果你是我的兒子,就該把她當場處死!如果你夠英勇,乾脆趁亂也殺了楚王!如此這般,天下的主人便非你莫屬……」
「閉嘴!」一聲大吼打斷了皇后的話,李璟嘶吼出聲,怒不可遏上前幾步,要說什麼,卻咬着牙,臉上充滿厭惡冷漠,道,「皇后娘娘慎言!本王軟弱昏傻不堪大任,絕不去爭那至尊皇位。」
「你……」
皇后啞然出聲,猙獰可怖的臉上交織着複雜的情緒。失望、惱怒、羞恥、瘋狂:「你說什麼?你喚我什麼?你這個逆……」
她向前撲了一下,又被李嫻雅拉回來,這一掙一拽間,她的脖子已經被刀劃破,鮮血奔涌而出。
皇后絕望地大吼大叫,似乎李璟放棄皇位,比李璟死了,更讓她無法忍受。
此時外面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北衙禁軍找來了。
「聖上有命!」為首的禁軍指揮使手按刀柄道,「大秦寺失火,皇后私自離宮,所有相關人等,一併緝拿回宮。」
李璟一動不動束手就擒。
失魂落魄間,他發覺李策一直走在他身邊,同他一起到宮裏去。
他向李策靠了靠。
「五哥,」李策的聲音很低,卻像裹着一團火,「別怕。」
李璟默不作聲,等他們遠遠看到紫宸殿,才哽咽道:「我這人生,會一直這麼苦嗎?」
李策握了握他的手,帶他踏過高高的門檻。
「以後不會了。」
他承諾道。
葉嬌沒有同去。
她原本同李策和李璟一起,在那宅院外站定,聽了幾句裏面的話。那些話令人傷心、憤怒,又難堪。
她抬頭看李璟,只覺得她的五哥可憐極了。
她見長公主挾持了皇后,便想翻牆到後面去,阻止長公主繼續犯錯。
長公主如果殺了皇后,必然會被處死,到時候舒文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而嚴從錚同舒文夫妻一體,也會被削官流放。
為了朋友,她願意兩肋插刀。
可葉嬌剛剛翻上牆頭,禁軍便到了。
聽說要全都抓回去,葉嬌扭頭便跑。
並非是她膽小怕事,是她覺得自己應該在宮外,才能裏應外合,救他們出來。
可是,過了一整夜,宮裏一個消息都沒有傳出來。
聖上以身體不適為由,取消了早朝。
宮門緊閉,任何人不得進出。
葉嬌把魚符遞上去,守門的禁軍搖搖頭,說聖上誰都不見。
葉嬌只能回去,在楚王府內走來走去,看着池子裏的鴛鴦,出神半日。
葉長庚來過,又急匆匆地走。
舒文也來,這次是哭着來的。
她總算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面拭淚,一面詰問嚴從錚:「你為何不告訴我?我若知道是母親誣陷了五哥,怎麼會嫁給你,連累你呢?」
嚴從錚溫和地笑笑,道:「婚期臨近,不好悔婚了。」
葉嬌寬慰她道:「現在你知道,他有多麼喜歡你了吧?當初我可沒有見他這麼不顧生死地娶我啊。」
嚴從錚有些尷尬,葉嬌拍着舒文的後背,自己驚慌,反而安慰着他們:「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可她又突然跳起來,臉色煞白地驚叫一聲:「完了!」
「怎麼了?」舒文滿臉是淚,驚恐地抬頭。
「完了完了,」葉嬌滿頭冷汗,跺腳道,「思思該泡澡了!」
天大地大,沒有泡澡的事兒大。
嚴從錚和舒文面面相覷。
泡澡?
「我出去一趟!」葉嬌打定主意,道,「這世上有一個人,聖上是一定會見的。」
「誰啊?」舒文問。
「興慶宮,太后娘娘。」
葉嬌邁步出去。
要治兒子,還得是娘。
更何況這件事,太后也脫不了干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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