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春天 見春天 第16節

    「我不知道,要不然,你去查一查詞典?」她靜靜地說, 大冬天的,一手心的汗,可沒出息了。

    可江渡看起來, 是少女宛然的模樣,不像會撒謊的, 一張臉寫的都是天真純白。

    魏清越笑的更顯了,他沒說什麼,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懶得拆穿,連句「那你語文怎麼考的高分?」都沒出口,而是往窗邊一站, 給她指圖書館跟前的大樹,說:

    「現在看着不像個人了吧?」

    江渡幾乎要跳起來,這種試探的把戲,魏清越玩的熟稔行雲流水般,那麼閒話家常的口氣,她裝起傻來:

    「什麼?」

    魏清越扭頭看看她,她可不敢跟他對視,視線一接,眼神就開始躲躲閃閃,老眨眼睛,聲音簌簌的。

    男生偏着頭,探究地打量她幾眼,又是笑,笑的人毛毛的,江渡忽然發現這人怎麼這麼愛笑了,她站那兒,溫良恭儉讓的姿態,不知該往前還是該轉身,身體僵硬的不行,心裏竭力盤算着,他要是不跟我說話了那我就走吧。

    還真是,魏清越沒再說什麼了,他收回目光,伏在窗戶那吹冷風。他頭髮修飾的好看,挺長的,比所有男生的都長,那一根根頭髮都像他的人一樣。

    「我先」話剛出口,魏清越卻又有事問她,「過年一個人嗎?」

    江渡愣了下,她不由望着他的臉:「我不知道,可能除夕會去表姨家,也可能留在老家,但後面我就能跟外婆外公一起過了。」

    年不是只有除夕初一,年是個情緒概念,江渡含蓄強調自己不是一個人,他可不能覺得自己可憐,讓人覺得自己可憐,要人憐憫,不好。

    「你爸爸媽媽呢?」

    女生的臉垮了幾秒,她蹭了蹭鼻子,說:「我不知道,我一直跟着外婆外公住,沒見過他們。」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

    外頭天空佈滿暗沉沉的雲,層次不明,一點太陽光都不給。

    「你過年呢?」江渡決定也問一問他。

    魏清越很平和地說:「老樣子,弄點東西吃,打打遊戲,看看書,不知道今年我媽會不會回來,我有爸媽的。」

    弄點東西吃這個形容難以形容,江渡猜,應該沒有人給他做飯。

    又是好一陣沉默。

    她勉強笑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爸爸媽媽,比較慘?」

    「我說了嗎?」魏清越皺眉,「我沒傳達這個意思吧?但確實,跟正常人比慘了點。」

    「我也是正常人,你看過《算命》嗎?」江渡臉紅紅的,跟要糾正什麼似的。

    魏清越挑眉:「算命?」

    「不是天橋下頭那種,」江渡說,很快搖頭,「也是吧,這個紀錄片,講的就是算命的人,眼睛看不到了,一隻腿殘疾,他叫歷百程,名字起挺好。」

    說到這,不確定魏清越樂不樂意聽,江渡戛然而止。

    魏清越等了幾秒,疑惑地看看她,笑笑:「你怎麼不說了?我聽着呢。」

    「那好吧,」江渡那個慢吞吞的語氣,好像是迫不得已才繼續的一樣,「算命的有群朋友,是乞丐,導演問算命的,這些人活着什麼樂趣都沒有,為什麼還活着?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挺生氣的,他說,這話說的,沒樂趣就不活着呀,這話說的,太無情了。」

    魏清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嗯」了聲,有些微的笑意又從嘴角起來:「你看這種片子?」

    他那表情,顯然有些意外,他以為,女生們忙着看偶像劇。

    「這個片子很好,那樣一群人,也還都活的那麼頑強,你不知道他穿的有多破爛,他」江渡心頭驀地一酸,又狠狠壓住,心想,我沒爸爸媽媽而已,歷百程才是生活的英雄,可沒說出口,文縐縐的,怪不好意思,只好含糊收尾,「看了那個片子,我才知道有的人居然是那樣活着,可都那樣了,還很努力活着。」

    魏清越一直那麼微微笑着,笑的讓江渡有點不高興了,她很鬱悶,她可不是那種打雞血的勵志,她很想再解釋解釋,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左右張望一番:「那,我先走了。」

    她又是那種很害羞有點拘謹的樣子,魏清越點點頭:「不聊了?」

    江渡暗暗深呼吸,她抿抿嘴,輕聲說:「我該回家了。」

    說完,裝書的膠袋被緊緊摟在胸前,她走的特別快,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跟魏清越說了那麼多有的沒的,風噎着眼,冷氣扼着喉嚨,嘴角卻情不自禁往上翹了又翹。

    放寒假了。

    這一次對話,夠她回味整整一個假期了。

    外公去灌了香腸,掛陽台上,家家戶戶都有,冷風吹過,香腸又干又硬,可跟米飯一塊蒸了,一口咬下去,是香的是軟的。或者,配上鮮蒜苗炒,又是另一種風味。江渡跟着外婆去菜市場買菜,臨近年關,什麼都漲價,但又不能不多備些。

    魚可以現選,外婆笑眯眯指着大盆里游來游去的魚,說要這個,要那個。老闆娘麻溜地撈起,拿刀背咣咣幾下,砸得水漬四濺,江渡每到這個時候總會想,難怪聖人說,君子遠庖廚,看到這樣殺生真的很殘酷。可魚吃蜉蝣,人吃萬物,這是自然的規律只希望魚死的時候不要太痛苦

    「寶寶,想什麼呢呀?」外婆親昵地喊她,江渡回神,笑着搖搖頭。

    魚買了好幾條,一條當天現做,剩下的外公切塊用蔥姜蒜鹽和料酒醃了,又掛陽台。這一下,陽台掛得琳琅滿目。

    一桌子飯,有葷有素,還有涼菜熱湯,外婆用飯盒每樣裝一些,讓江渡給對面的老奶奶送去。

    對面的奶奶八十歲了,獨居,老伴走的早,唯一的女兒在國外。江渡家和老人做很多年鄰居了,老奶奶喜歡半敞着門,好像不怎麼考慮安全問題,屋裏,永遠響着電視的聲音。

    江渡進去時,喊了聲「翁奶奶」,老人在客廳安安靜靜坐着,在翻看相冊。聽到動靜了,慣例問一句:「是江渡嗎?」

    「是我。」她走過去,把飯給放餐桌上,「外婆讓我給您送的,您趁熱吃。」

    老人連忙起身道謝,不讓她走,拿出個很漂亮的方盒,說是她女兒從美國寄回來的零食,江渡本意是不想要的,想起外婆的話,便接了過來。

    「你外公在家嗎?」老人有點不要好意思的樣子,江渡一看,就明白原因,她主動問,「是不是您家裏什麼東西壞了?我讓外公過來,他什麼都能修。」

    果然,是衛生間水龍頭壞了,江渡跑去小區外五金店買了個一樣型號的水龍頭,告訴老人:「等我外公回來,給您換上就好了,別急。」


    老人又是一番千恩萬謝,拉着江渡的手,說寶寶你想吃什麼零食,到奶奶家來,一定不要見外。

    她都忘記了,江渡已經長大,不是小孩子,會貪一口吃的而總毫無顧忌地跑鄰居家。

    皮膚乾枯,失去了彈性,那麼清晰地覆在江渡的手上,那是蒼老的感覺,無比真實。她出來時,回頭看一眼,老人又安安靜靜坐在了原處,電視機放着狗血而漫長的家庭倫理劇,很吵。

    但那已經是房間裏唯一的生機了。

    江渡不知怎的,為這一眼,突然間無比的難過。她又折回去,說:「翁奶奶,你剛才在看什麼呀?」

    老人的眼睛一亮,那一刻,好像被觸及了什麼機關,神采奕奕。

    於是,江渡留在老人家裏聽她講了足足半小時的相冊故事。中途,外婆來找過她,冬天飯菜涼的快,可外婆看到那樣一幕,又默默退了回去。

    二十八這天,家裏依然沒什麼動靜。中午時分,外婆的手機響了,接通的那瞬間,下意識看了江渡一眼,江渡佯作不知,安心吃飯。後來,外婆人去了自己的臥室,只能聽到隱約低沉的人聲。

    外公則跟江渡講起自己小時候放牛的事,他嗓門洪亮,江渡懷疑,當外公講話時,是不是半個小區都能聽到。

    每當回憶過去,外公臉上每條皺紋都無比生動,他說,小牛犢子最愛蹭老牛了,蹭個沒完,老牛呢,就一個勁兒地舔小牛犢。後來,把牛犢子賣了,老牛淌眼淚淌個不停,大家都很稀奇。但稀奇歸稀奇,該賣還得賣。

    江渡扒拉着米飯,不吭聲,外公講的很忘我,最後一聲長嘆,說自己也成一頭老牛嘍,快沒什麼力氣了。

    「天天講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誰愛聽?」外婆從臥室里抱怨着出來,敲外公的碗,「快吃你的飯吧。」

    說完,從桌子底下踢了老頭子一腳,囫圇說:「囡囡說,中秋來過了年關就不來了,天氣也不好,有大雪。」

    「不來就不來,就那麼回事,來一趟不夠折騰的。」外公話雖這麼說,可眼睛,卻是不覺往陽台上看的,那裏,掛着很多臘肉香腸,自己灌的才幹淨,這是外公的口頭禪。

    這是敏感話題,江渡非常懂事地起身,說:「鍋里還有米飯嗎?我再去盛點兒。」

    她進了廚房,一抬頭,才發現窗外的桂花樹蕭索。

    這個除夕,她應該非常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去表姨家了,真的是這樣嗎?

    天氣預報很準,除夕夜,下了大雪。

    外婆要把翁奶奶請到家裏來,和他們一起看電視,可翁奶奶這次特別固執,死活不肯。

    雪很大,整個世界有種溫柔的寧靜,有人窗影歡聲笑語齊聚一堂,有人孑然一身獨坐茫茫雪夜。春晚很熱鬧,江渡看累了去趟衛生間,她拉開窗戶,一陣風雪鋪面,清涼無比。

    翁奶奶是一個人啊,她想。

    那麼,魏清越的媽媽回來了嗎?

    凌晨十二點剛過,扣扣群里此起彼伏着新年快樂,城市禁放炮竹,年味兒總缺點什麼。

    江渡在電視裏主持人喊着倒計時為一的那一刻,在心裏說,新年快樂。

    和那些信一樣,沒有稱呼,沒有署名,唯有外面雪落不停,靜靜掩蓋人間。

    第22章 初一一大早,江渡是被鏟

    初一一大早, 江渡是被鏟雪的聲音吵醒的,雪下一夜,門口小菜園全都給蓋住了, 外公種的菜死了個精光。她從熱烘烘的被窩裏爬出來, 戴上帽子,手套,剛打開門, 就被滿世界的白晃了一下眼。

    清理完雪後, 外公外婆帶她去一個表舅姥爺家拜年,江渡在長輩眼裏, 還是小孩子。進了門, 寒暄着坐下,理所當然地被問起成績, 江渡永遠是最有禮貌的客人,問一句,柔和地答一句。有小孩子過來打打鬧鬧,撞她身上, 或者拉扯她,她也不煩,跟小孩在一起玩的有板有眼。

    等到初三, 江渡開始補數學,不得不說, 補習老師真敬業,年初三就給學生上課,集中在上午。補習班裏,見到一些熟面孔,江渡平時跟人來往不多, 現在都在一個補習班,也就是簡單打個招呼而已。王京京在隔壁,兩人下了學會跑附近店裏喝一杯熱飲。

    「快煩死了,從初二開始,家裏就一直來親戚,」王京京一副炸毛表情,翻着白眼,「你不知道熊孩子有多可怕,爬我家沙發,硬要我的東西,我說給我媽聽我媽還嫌我不懂事,說我那麼大了,不知道讓一個小孩子,太無語了!」

    江渡寬和地笑笑,說:「也許,等長大就好了,小孩子就是很調皮的。」

    「好個屁!」王京京不屑,「我不信小時候沒規矩長大了自動變好。」

    「可讓小孩子安靜確實很困難,誰都有成長的過程,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嗎?我是說,三四歲那會兒。」

    王京京還真被問住了,她搖搖頭,不過很快明確表示她小時候肯定不是這麼招人煩的那種。

    「哎呀,你別這麼聖母了。」

    江渡臉一紅:「我不是聖母,我是覺得,大部分小孩子好好引導能變好的。」

    王京京二郎腿一翹:「對,那得是他們有一對正常的父母。」說着,苦笑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我們怎麼討論起育兒知識了,你今年沒回老家啊?」

    「我外公這兩天回去了。」

    「好無聊啊!」王京京又開始感慨,「我本來打算初六約魏清越唱歌,約不動,他這個人怎麼這樣啊,哎,你說高中什麼時候能過完,我好想現在就去念大學,談戀愛,想幹嘛幹嘛。」

    僅僅一學期,王京京就覺得高中無比拖沓漫長,像沒有盡頭的鐵軌。

    江渡望着她,感受完全相反。她想考上好大學,這是必須的,但這個結果可以慢一點來,再慢一點,時間不要那麼不舍晝夜地狂奔,她就可以跟某個人共處同一空間的光陰更多一分。

    可是,王京京真的喜歡魏清越嗎?江渡腦子裏冒出這麼個念頭,又很快壓下去了。那麼,自己是真的喜歡魏清越嗎?是荷爾蒙作祟?還是糟糕平庸的青春期需要一點色彩?她不清楚,她只清楚,那些對視的慌亂,謹慎的張望,以及能說上兩句話的萬分歡喜。

    「要不然,初六咱們去唱歌吧?」王京京提議,打斷了江渡的思緒,她頓時明白,張曉薔肯定沒請她。本來,她還在糾結怎麼問王京京,又擔心張曉薔其實請了王京京,但王京京可能以為沒請自己而不好意思問她,那萬一到時碰上,還挺尷尬這下好了,她暗自鬆口氣,不用糾結這個了。

    「要不然,初八?初八我陪你,我初六得陪我外婆去廟裏。」江渡不自然地撒了個謊。

    王京京撇嘴:「你還燒香啊,那是封建迷信,我們家從不進廟。搞不懂那些人,三十晚上那天排長隊等着去撞鐘,賊冷的天,還下着雪,這是多想不開啊。」

    江渡不燒香,不拜佛,她也不信這些東西。可老人去廟裏,求個心安,她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只是笑笑,沒跟王京京爭辯什麼。

    等王京京的媽過來接她們時,王京京一會兒抱怨媽媽來太晚了,一會兒又興高采烈地說自己想要個新耳機,她媽媽什麼都答應。江渡坐在後排,看王京京脫了鞋一點坐相都沒有地蜷在副駕駛玩她媽的手機,打遊戲呢,一邊嘎嘎大笑,一邊罵人。

    「你這孩子,又帶口頭語,都跟誰學的?」

    「誰不說啊,我們同學帶口頭語的可多了呢,相當於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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