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見過嗎?」他巧妙地避開,把難堪還給江渡,江渡咬了咬嘴唇,好像自己看到別人難堪的那一幕自己比當事人還要難堪。
一起走出圖書館時,黃昏正好,初秋的傍晚涼風有習,高樓大廈間,一輪血色夕陽正緩緩下沉,像一朵圓的橘紅玫瑰。
人們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像分流的鳥。
江渡捏緊書包帶子,她得做點什麼,這一天要過去了,不期而遇,好像是生命中意外的饋贈,她一緊張就想去繫鞋帶,生生忍住,幾乎是微微顫抖着對魏清越說:
「魏清越,我能問你一道題嗎?卷子最後一大題我沒做出來。」
說完,迅速挪開目光,她知道這要求突兀而且不合理,你早幹嘛去了?別人要走了,你才說。
魏清越果然猶豫了下,但還是說好。
人散的很快,無人逗留,男生非常隨性,背包一丟,坐在了台階上。江渡見狀,連忙掏出卷子和筆,手控制不住戰慄,筆滾出老遠,還是魏清越撿回來的。
她覺得地上挺髒的,顧不上那麼多,坐在了旁邊,不遠不近,江渡覺得呼吸都變成很奢侈的事情。
「這麼簡單,都不會啊?」魏清越笑了聲,接過她的筆,膝頭放了本書墊着試卷。
江渡不好意思點頭。
他確實是沒什麼耐心的人,字龍飛鳳舞,很快在她當草稿紙的日記本上把解題步驟寫完,語速很快,完了問她:「懂了吧?」
懂了才怪,但沒關係,日記本上留下了他的字跡,他把筆還回來,上面還殘留他手指的溫度,江渡痛恨時間的流逝,知道這份體溫大概幾秒間就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中,她只擁有這幾秒。
所以,她緊緊握住,那麼徒勞的握住,告訴魏清越,她聽懂了。
「你成績真好,」江渡沒話找了句話,夸的也沒什麼新意,然後,狀似無意地自顧說道,「你一定會考清華北大那種學校吧?」
「我出國,」提及將來,魏清越臉上是一種江渡看不懂的意味,夕陽照紅他半邊面孔,帶着陌生的勃發,「不在國內讀大學。」
江渡的心忽然像加速墜落的飛機。
儘管,她知道眼前的天之驕子無論在哪裏讀書跟她關係都不大,但他說他要出國的這一剎,江渡還是很想哭,好像話一出口,就山水遠隔,此生不復見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魏清越,囁嚅半天,說了句:「那挺好的。」
「走了。」魏清越拍了拍衣服,背上包,跟江渡算是打個招呼作別。
江渡不動,她靦腆一笑:「再見。」
「你還不走?」魏清越對她杵在原地有些意外,他挑眉看着她,女生文文弱弱的,膚色是那種晶瑩剔透的白,白雲重重,男生突然意識到女孩子原來可以生的這麼白,他以前總覺得所有女生都一個面目,一個樣子。
「我等月亮升起來再走。」江渡輕輕地回答,心事細細密密,說不明白。
魏清越覺得她說話很有意思,月亮升起來他從來沒注意什麼月亮,中秋對他而言,是昨日的重複和明日的再現,沒任何特殊的地方。
男生若有所思的表情,只存在了幾秒,他點點頭,很快消失在人海。本來,兩人這次也只算是偶遇,不能一次偶遇,就算相熟了,江渡看着魏清越的背影胡亂想道。
晚風起,吹到皮膚上涼涼的,江渡驀然發覺,一個人站在這裏等月亮升起來很孤獨,心裏發空,哪怕今晚是和外公外婆一起過中秋,她相信,等她看到那輪滿月升起,還是會覺得這種孤獨,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完全陌生的世界,好像就她孤零零的。
中秋一過,江渡回到學校,第一件事就是買信紙。學校門口小店很多,女生們最愛三五成群在那翻撿明星海報,貼畫,挑漂亮的日記本、信紙。王京京除此之外,還格外沉迷拍大頭貼,拉着江渡,在逼仄的拍照亭里選花花綠綠的相框模板,然後,嘟嘴,剪刀手,怎麼做作怎麼來,江渡做不出這種表情,總被王京京抱怨是木頭人。
信紙也太花哨了,江渡選了本比較樸素的,而王京京已經把自認為最漂亮的大頭貼挑選出來,準備和情書一起送走。
「你看我這張好看吧?我鼻子挺高的。」王京京很自戀地看着自己的大頭貼,她攛掇着江渡,「得快點啊,都馬上放國慶節假了。」
後頭林海洋把頭一伸,賤兮兮地說:「我可都聽到了,你們要寫情書!」
江渡臉猛地一紅。
王京京伸手就捶他,下手特重,林海洋歪頭躲開,笑個不停,是看着王京京說的:「我跟你說,花痴魏清越的人數,大概是你的n次方,別做無用功了。」
「關你屁事啊,老娘樂意追!」王京京跟男生說話總是肆無忌憚,但如果是遇到長的帥的,她就稍微收斂一下,儘量讓自己像個淑女,不要嚇到人家。
「你覺得你比的上張曉薔嗎?」林海洋像個女生一樣八卦,故意壓低聲音,往學習委員張曉薔的位置那一瞥,「張曉薔都沒追上魏清越,她成績那麼好,家裏還有錢,人嘛,長得不算漂亮但也挺有特色的。」
王京京一臉驚呆地看着林海洋:「她也追魏清越啊?你怎麼知道的?」
「梅中就沒我不知道的事兒!」
「你就吹吧!」
江渡沉默地聽着兩人鬥嘴,四肢僵硬,但她掩飾地很好,轉過身,裝作對這些八卦毫無興趣的樣子,低頭看書。然而,她忽然清晰的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有陰暗的一面,張曉薔那麼優秀都追不上他,那麼,他應該眼光很高吧。這樣挺好的,大家都僅僅是在暗戀他。
江渡被自己這種暗搓搓的想法嚇一跳,她覺得自己齷齪了,好像見不得別人好似的。
第一封信,打了兩遍草稿,最終也沒寫什麼特別的東西,王京京看了,有點失望,她說:「江渡,你寫的太白開水了哦,魏清越根本體會不到我這顆熾熱的心還有火山爆發一樣的感情。」
江渡知道王京京更多是玩兒的成分,她總這樣,咋咋呼呼,動輒把喜歡誰誰掛嘴邊,在校園裏,看見一個背影都能一見鍾情。不過,她通常三分鐘熱度,被拒絕也不覺得丟人,照樣嘻嘻哈哈。
「第一次不太好吧,按你說的那樣,我覺得太誇張了。」江渡挺認真地給她分析,她也清楚,王京京只是過嘴癮,其實她不怎麼上心,畢竟,王京京一個中秋假回來,明顯熱情就快沒了,要不是江渡重提,王京京很快就會忘記自己想追魏清越這檔子事。
這裏有她自己的小心思。
但她又不敢太多想這件事情,與其說是情書,更像是自說自話。小許老師已經通知大家,國慶回來就進行第一次月考,想必,整個假期大家都會努力備考,雖然嘴上會叫喚「我光顧玩兒了,沒怎麼複習」,這種話,是萬萬不能信的。
林海洋提醒了王京京,要做好信件石沉大海的準備。有傳言,魏清越收到情書,看也不看,都是丟垃圾桶,垃圾桶里儘是稀碎的少女心。
沒關係。江渡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她早做了最悲觀的心理建設。
不過,既然林海洋知道了,王京京就麻煩林海洋送的信,等人一回來,她激動地拽着男生的袖子問:「怎麼樣,怎麼樣?」
「啥反應也沒有,一個字都沒說。」
「你看見他丟垃圾桶了嗎?」
「沒,他進教室了,不過後來有沒有扔我可不知道啊!」
江渡小心翼翼地把對話聽進耳朵里,心潮一起一伏,臉上卻是個平靜的表情,拿蓖麻不動聲色擦桌子,油光鋥亮的。
學校喜歡種月季,粉的,黃的,白的,唯獨大紅的像一蓬蓬艷火,映在眼底,像某個奪目的人,總是光芒萬丈。
放假前,小許在那強調開學月考的事情,說完,讓大家自習。不知怎麼的,有人起了個頭,說不用考都知道第一名不是魏清越,就是張曉薔,他倆本來就是最好的初中畢業,最好的中考成績考進來的。
張曉薔顯然對這種議論習以為常,她謙遜地搖搖頭:「梅中臥虎藏龍,不一定呢。」
她的初中好,考上梅中的多,所以,班裏總是有舊同學的,大家相熟,說話很隨意。
真奇怪,江渡之前不怎麼關注張曉薔,但自從聽了林海洋那幾句話,莫名其妙的,她忍不住去看張曉薔的穿着,去觀察她說話時的神情語氣,又時時見她積極參與班級活動,開朗熱情又大方。
這一切,都讓江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卑。
「嗐,就算魏清越第一也沒關係,他要出國的,說白了,不佔什麼競爭名額。」有男生意有所指地說道,張曉薔笑了笑,算是認同。
江渡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還有其他人知道他要出國的啊。她本以為,沒人知道,她還把這個當作秘密死守,一定不隨便說出去,儘管魏清越沒這麼要求她。
又是一股難言的失落襲上心頭。
大家談笑自如地議論着魏清越,她不能,她以為那次偶遇讓自己擁有了點獨特的東西,比如他的體溫,比如他要出國的打算。但其實並不是,他的一切,從來都可以在梅中被人堂堂地提及。
假前的最後一天,她沒有等到魏清越的回信,當然不會有。可是,這天黃昏絕好,天地曠遠,江渡一個人在教室外走廊呆呆看了許久的晚霞才回家去。
第9章 十一假期,魏清越打球扭到
十一假期,魏清越打球扭到了腳,那封信,就是他黃昏時分躺在陽台時無聊展開的。
他收過很多信,經常隨手一丟,魏清越對這種中學生之間的愛慕毫不感冒,他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從來沒有。
長這麼大,生活中的狗血事已經足夠令人頭疼,他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如果說有什麼巧合,那一定是此刻,餘暉溫柔,像一雙多情手落在身上,他打開了第一封信。
女生的字很小學生,過分工整,魏清越第一印象就很差,他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
「見信好。
我知道這封信可能會打擾到你,但還是忍不住做了。我想,這可能只是你收到的眾多信件中的一封而已,很普通,所以,寫下的這些文字,如果能被你看到已經很幸運了。
如果你會打開這封信,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紙張會怎樣地輾轉於你指間下,這些文字,映入眼帘的剎那,是什麼樣的感受。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吧。
但我想告訴你,我寫這封信是在晚上。
我最喜歡夜晚了,很多女同學都怕黑,我不怕,黑夜靜謐無聲,反倒讓我覺得很安全,尤其是有心事的時候,黑夜更像是個屏障可以隔開所有的紛擾,我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想,誰也不知道。所以,我選擇自己最喜歡的時刻提筆。
不知道你最喜歡一天之中的哪個時刻。
現在是秋天,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往東南方向看,就可以看到圖書館附近的懸鈴木,它的葉子已經泛黃,等到冬天,肯定會光禿禿一片,像個頂骨渾厚的老僧。
其實,一想到學校里僅有的幾處風光,可能也承受過你的目光,我就很高興,好像是你給它們重新上了血肉靈魂(會不會太誇張了)。當然不全然是這樣,即使你未曾留意過,我也很喜歡梅中的環境。
我覺得我好像寫了很多廢話,無聊的,幼稚的,希望你這種大學霸不要見怪,我很想終宵不寐地給你寫這些廢話,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也要學習,要考大學,相信你也是的,容我冒昧問一句,請問你心儀的大學是什麼?我想去北京念書,我這個成績自然不會念到太好的大學,大概我是唯一一個因為郁達夫先生寫《故都的秋》而想去北京念書的人了。
我問的這些,不回答也沒關係,你能看到信的話我就很開心了。
萬一這封信被丟掉,有人撿起,並且看到了,我想我會無地自容,不管誰看到了這封信,請不要太嘲笑我,謝謝。
唉,窗外有野貓,一聲聲叫,我白天見過它們,黑晶晶的眼,看你片刻,轉身無聲走掉,我外婆經常拿剩菜剩飯去接濟它們。
想有一個雋永的結尾,但很不幸被野貓打斷,就寫到這裏吧,祝好。」
信戛然而止。
這都寫的什麼?魏清越看的直皺眉,女生的情書,是這樣的?他不是沒拆開看過,好像不是這樣的。
但不得不承認,他居然耐心看完了,也許,大概,僅僅是因為有人和他一樣喜歡夜晚。
魏清越這才留意到,開頭無稱呼,結尾沒落款,也就是說,這封信,如果不是送到他手裏,可以是給任何人的。
當時,隔壁班男生把信給他時,他根本沒留神聽那個女生的名字,此刻,無論怎麼回想,都是個模糊渺遠的聲音。
不過這不重要,魏清越知道這種行為最終會消失,區別不過在於時間長短,他不會回信,也沒有太大興趣知道誰喜歡他。
尤其是這種字寫的很差的,魏清越不知道自己怎麼耐心看下去的,見鬼。
他把信折好,丟進陽台的儲物櫃中。小區種了桂花樹,濃香陣陣,一股一股順風來,像怒漲的潮水。男生懷疑每個小區都有這麼刺鼻的花,他起身把窗戶關了。
假期很長,市立圖書館每天人都很多,江渡一連來了幾天,都沒見到那個想見的身影。
她失落地回到家中,外婆做的飯都不香了。
書桌前,一堆書本資料,一科一科地做,沒完沒了,江渡時不時抬頭看窗外,發一會兒呆。一想到真的給魏清越寫了那樣一封信,江渡立刻覺得很窘很窘,一轉身,撲到床上去,拿枕頭蓋住腦袋。
缺氧的狀態維持了十秒,再一把放開,每呼吸一口,都伴隨着劇烈的心跳聲。
江渡在床上情不自禁打了個滾兒。
太丟人了,怎麼就那麼寫了呢?關鍵是,這種事,越回味越覺得不好意思。但女生又清楚地知道,她還會犯病,再寫。
外邊,外婆在敲門,江渡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快速整理了下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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