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煙走了有一會兒,非但不見花廳,反而四周悄寂,越來越偏僻。
寶杏轉頭四顧,「夫人,咱們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凝煙也覺得不應該那麼久都沒到,可看前面只越發僻靜,再耽擱下去,真要誤了奉茶的時辰。
身處在偌大陌生的宅院裏,還有夫君的冷漠,已經壓下的委屈又密密麻麻漫上心口。
凝煙輕眨了眨眼,平復下心緒說:「往回走。」
寶杏點點頭。
轉身的一瞥,一道俊挺如松的高大身影不經意闖入凝煙眼中。
玄青色的衣袍,與夫君今早的穿着相似,凝煙遲疑望過去,視線透過疊影的梅枝間隙,落在了負手站在翹角亭旁的男子身上。
他逆着光,側臉被灑落的陽光照的朦朧,輪廓溫潤俊逸,衣袂被風輕輕吹拂,寧靜雅致的好似一幅畫,凝煙眼裏亮出喜色。
寶杏也瞧見了,眯着眼不確定的嘀咕,「前頭是不是姑爺?」
一定是了!凝煙所有的委屈落寞一掃而空,必是夫君沒有走,在此等她一起去認親奉茶。
欣喜之餘,她也顧不上維持端莊儀態,碎步朝男人走去,雀躍的聲音輕喚:「夫君!」
見男人沒有反應,以為是他沒聽見,又喚了聲。
「夫君。」
輕細甜軟的嗓音,隨着懸在飛檐下的驚鳥鈴所發出的清脆聲音,一同傳進葉忱耳中,他略偏過目光。
陌生的少女闖入他眼中,淺鳶色的煙雲雪緞裙隨着步履搖曳,裹着垂在腰下的珍珠禁步,若隱若現。
他抬起目線,停在少女臉上,那張嫣然溢滿喜色的小臉明顯一愣。
隨着步子停下,腰上的珍珠禁步也顫巍巍的停止晃動。
葉忱無聲看着她。
凝煙怔怔眨眼,檀口微翕開一條縫,腦中已經徹底懵了。
男人轉過來的一瞬,她才徹底看清,這人根本就不是葉南容!只是長得十分相似,尤其側臉。
凝煙腦子一片空白,她認錯人了還叫了夫君!
顯然對方也聽見了,一瞬間,她臉紅的像要滴血。
她怎麼能認錯自己的夫君,兩人如此相似,只怕是葉南容的兄弟,凝煙越想越懊惱的恨不得自己就這麼憑空消失了才好。
寶杏顯然也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磕磕絆絆道:「夫,夫人。」
凝煙恍過神,忙移開視線,眼睫簌簌扇動不停,捏了捏發麻的手心,輕促動唇,「快走。」
寶杏一看凝煙轉身,急忙也跟上。
淺鳶的裙擺搖曳比方才還凌亂,還未到梅開時節,這抹紫色倒似是隨風飄的花瓣,落在哪處,哪處就添了分新色。
葉忱平淡收回目光。
楊秉屹也取了東西回來,他將手裏東西遞上的同時道:「大人,方才老夫人讓人來傳話,說今日三公子的夫人按規矩要去敬茶,讓大人若不急着進宮,就也過去一趟,認認臉。」
葉忱看了一眼空條條的梅枝,臉麼,大約是已經認過了。
「三公子人在哪裏?」
楊秉屹頓了頓,「三公子一早就離府了。」
葉忱邁開步子,楊秉屹跟在他身側說:「三公子這是在與老夫人僵持作對,只是如此一來,新夫人怕是日子難過。」
這府里哪個不是看人下菜的人精,夫人又遠嫁沒有倚仗。
楊秉屹見葉忱神色平平,並不在意。
雖說大人是三公子的叔叔,但這畢竟是二房的事,而且大人自來不管閒事,於是也不再往下說。
前所未有的尷尬境況讓凝煙什麼委屈惆悵都顧不上了,方向也不看,走得飛快,還是寶杏拉她才停下。
「前頭好像就是花廳。」
聽到寶杏驚喜的聲音,凝煙收拾亂七八糟的情緒看過去,迴廊那端是開闊中庭,擺着一人高的松柏盆景,漆紅雕如意紋樣的槅扇門敞開着,隱約可見裏頭已經坐了多人。
站在台階上的方嬤嬤看到凝煙,笑盈盈走過來,「三少夫人來了,請隨老奴來。」
沒想到誤打誤撞,竟找到地方了。
凝煙輕吐出口氣,抿笑頷首,「嗯。」
終於在跨進花廳前,讓自己紛亂的心跳平復下來。
「老夫人,諸位老爺夫人,三郎新婦來了。」
方嬤嬤笑語說完,廳內熱鬧的笑語聲也落了停,一雙雙眼睛朝自己看過來,凝煙心裏緊張,面上卻端的得體嫻柔,將視線輕垂,微微屈膝。
丫鬟早已經準備了茶候着,方嬤嬤指引着她朝坐在廳堂中央的葉老夫人道:「這位就是老夫人。」
葉老夫人笑眯眯望着凝煙,夾雜的銀絲的長髮端莊高梳,雖然歲月在她眉眼間留了痕跡,眼睛卻依舊清亮和藹,不難看出年輕時候的風姿。
凝煙端茶走上前,「孫媳給祖母請安,祖母請喝茶。」
葉老夫人雖說還是第一次見這個孫媳,但之前早已經讓方嬤嬤去瞧過,方嬤嬤回來就誇讚新婦知書達理,生得也俊俏,這會兒見到了更是滿意。
「咱們三郎有福氣。」葉老夫人笑說着接過茶盞飲了一口,拿起手邊的封紅交給凝煙,「拿着,好孩子。」
凝煙一直擔心以葉家的門楣,會瞧不上自己,聽得老夫人語氣和藹,才放心一些。
「謝祖母。」
她接下封紅讓寶杏收起,又在方嬤嬤的指引下端了茶走到右席。
約莫年近四十,瞧着沉穩的男子無疑就是她的公公,葉二爺,而身旁女子容貌不失芳華,一身掐金絲杭繡春杉,貴氣雍容的是婆母,顧婉華。
「兒媳給公公請安。」
葉二爺頷首接過茶,凝煙又端起另一盞。
「兒媳給婆母請安,婆母請喝茶。」
「嗯。」顧氏眉開眼笑,喝過茶給了封紅,又從手腕上擼下一隻翠綠的鐲子帶到凝煙手腕上,拍着她的手心,和聲說:「往後呀,你和三郎必要好好相扶持。」
凝煙乖巧點頭,「婆母放心。」
等與其他三房的長輩見過禮,便是平輩妯娌間的寒暄,葉南容這一輩共有兄弟姐妹七人,奇怪的是,凝煙沒有在葉家的幾個郎君中見到方才自己認錯的那人。
心裏不免思忖,那人究竟是誰?
「說起來,怎麼不見三郎?」
問話的是葉四爺的夫人趙淑蓮,她轉過一張鵝蛋臉,柳葉眉細彎,正笑眯眯望着凝煙。
凝煙頓感難以啟齒,新婚第一日夫君甚至沒有陪自己來奉茶,旁人聽了心中只怕不知會怎麼想。
葉老夫人睇了四夫人一眼,「國子監祭酒有要事尋他,所以加緊去了一趟。」
四夫人神色微妙一晃,接着又笑,「原來是如此,我說呢。」
無人接話,四夫人又尋了話道:「六爺呢?昨兒就不見他,還在忙?」
「四嫂找我?」
凝煙聽到一道溫潤含笑的嗓音自身後傳來,廳內眾人見着來人,氣氛一下就活絡了起來。
喊人的喊人,請安的請安,搬座的搬座的。
四夫人更是眉開眼笑,口吻可謂不殷勤,「正與母親說起,還當六爺在忙呢。」
凝煙聽得四夫人喚六爺,心跟着就緊了緊,入京前她就聽父親叮囑說過,這位葉六爺雖是葉老夫人的幼子,卻是葉家真正的依仗,內閣閣老,太子太師,手握重權,是誰也不敢小覷的存在。
他喚一聲四嫂,四夫人卻不敢真應一聲六弟。
葉忱視線掠過那道站得直直的身影,走到廳中,朝葉老夫人道:「母親。」
葉老夫人含笑應聲,「你來的正好,也瞧瞧三郎的新婦。」
方嬤嬤早在葉忱來的當時,就立刻去倒了茶,端給凝煙,「這位就是六爺。」
凝煙不敢怠慢,雙手接過茶盞,又在唇邊彎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才抬頭。
視線相撞,凝煙端茶的手抖了抖,烏黑的瞳仁不敢置信的縮緊。
對面的人眼帘自然地垂下,與她對視。
凝煙呼吸窒住,一顆心在胸膛七上八下,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方才叫錯的人,竟然是葉六爺!
她一直以為六爺應是和她公公差不多的形象,中年威嚴,卻沒想到,他如此年輕。
其實細看之下,葉忱與葉南容除了神似,並沒有太多想像,反倒是他的眉眼鐫刻的比葉南容更為深邃,身形也高峻挺拔,松形鶴骨,更有着葉南容沒有的淡雅從容,那是褪去少年青澀後,不露鋒芒的遊刃有餘。
只是那時隔得遠,加上同樣顏色的衣袍凝煙眨眼都變得緩慢,一股懊悔到想哭的衝動哽住在胸肺。
又不敢表現出來,反覆抿了抿髮乾的唇,才勉強囁嚅着低聲開口,「凝煙給小叔請安,小叔請喝茶。」
聽着凝煙的稱呼,眾人都覺得有哪裏不對,一時又說不出來,片刻才回過味兒意識到,凝煙喚的是小叔。
倒也沒錯,只是府上小輩,就是葉南容也都是規規矩矩的喚六叔,小叔就顯得少了幾分謹慎恭敬。
凝煙垂着眼,滿心都是悔不當初,自然沒注意這其中的細枝末節,加上沈家沒有那麼多的規矩,親人之間稱呼也都親近。
葉忱視線落在侄媳的身上,纖長的眼睫半遮住眸光,唇邊的笑也乖巧。
可縱使藏得再好,葉忱還是能一眼就看出少女故作鎮定下的倉皇不知措,像是做錯了事,唯恐教人發現的孩童。
慌張成這樣。
「嗯。」
葉忱淺笑着應了一聲,接過茶盞。
指尖一松,凝煙放下僵硬的手。
其實葉忱的審看不過轉瞬,她卻覺得度日如年,看似溫和的目光就好似能洞悉人心,穿透層層表象將人看得透徹。
那感覺,就像是無論什麼秘密,在他面前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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