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生香,被風吹散。
謝星珩心間的漣漪,隨着江知與走遠,緩緩歸於平靜。
作為豐州三巨頭之首,江家明面上的事非常好打聽。
江老爺是江家老大,成親最晚,只有一個獨哥兒江知與。
江知與是豐州出了名的美人,自十五歲能說親起,家裏的門檻兒都讓媒婆踏破了。
豐州兒郎千求萬求,江家捨不得嫁。
就是知縣家的公子,也託了官媒說親,沒成。
時日久了,豐州百姓都見怪不怪了,知道江家三老爺另有安排,都等着看他最後能嫁到什麼人家。
對謝星珩來說,江知與是他現在求不起的人。
文藝點,那是天上的月亮。
他撈不着。
來喜瞅着他臉色,斟酌着用詞,想完成家主的囑託,又怕露餡兒。
「那是我家小少爺。」
謝星珩點頭:「我知道。」
來喜看着他。謝星珩眼神乾乾淨淨,讓他想假意聊八卦都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只得作罷。
「張鏢師家的宅子沒有租出去的想法,小少爺去說,他就會給你住一住。」
謝星珩發現這小廝怪衷心的。
生怕他不承情,當這是一件順手小事,理所應當的受了。
「我知道了,多謝提醒。」
謝星珩的行事準則是得一分還十分。
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
誰對他壞,他就對誰壞。
道德標準靈活,遇強則強。
有債必還,有恩必報。
日子還長,慢慢來。
不過半刻鐘,張鏢師就從院裏出來。
也是個高壯漢子,上身一件短褂敞着胸襟,七分褲褲腰被布帶綁着,穿着雙很時髦的草編涼鞋,搖着蒲扇。
他打量了謝星珩兩眼,先報了價:「一年六兩銀子,小少爺給你作保,我就四個月一收,你一次給二兩銀子。」
謝星珩今天看了幾處,沒定下來的主要原因就是價格太貴。
只是租賃,最低都要八兩,還是跟主家合住,分他們兩間小耳房,公共區更是沒有,做飯洗澡都是問題。
其他好一些的,都是十兩起步。
謝星珩有原身記憶,與之對比,發現豐州的房價比楓江高了三成,可能是近期多了難民的緣故。
他昨天賣書的銀子,花在了開路、看病上。今天賣書的銀子,除卻租金,還有後續抓藥過日子的本金,超預期的話,他家就揭不開鍋了。
這個價在他接受範圍內,還能分期,壓力驟降。
「不知房子多大?現在住了幾口人?」謝星珩問。
張鏢師看他神色,知道這價格出得起,挪步出來,帶他去巷尾的小宅院看。
很小的四方院,主屋正對着院門,堂屋與主臥相連,另一側是小廚房。
院子裏挖了井,有一塊小菜園,現在結藤長着一顆顆青皮地瓜。
左右兩間耳房,一房間,一柴房。
院子裏鋪了黃沙碎石,走路不怕滑。
除了菜園,其他地方都沒人氣。
各處收拾齊整,看得出還有人常來打掃。
張鏢師說他家兩個兒子都娶媳婦了,這邊太小住不開,他喜歡熱鬧,置換了大宅子,這處小的捨不得賣。
「要不是小魚兒來說,我還不想租出去。」
別把他院子糟蹋了。
小魚兒?
這是江知與的小名?
怎麼不叫花無缺。
謝星珩拱手道謝,垂首遮掩唇角笑意。
井是活井,房頂不漏水,房裏盤炕,不需要修繕。添置被褥鍋碗,買幾件舊家具,就能直接入住了。
要採購的東西,江家鋪子裏大半都有,來喜讓謝星珩回去列個單子,「明日我帶你去我們家雜貨鋪瞧瞧。」
這也是江承海的意思。
說得天花亂墜,不如直接給點實惠。
看看謝星珩在錢財面前定力如何。
謝星珩給了二兩銀子定下宅院,跟張鏢師進鏢局寫契書。
他沒看見江知與,可能早走了。
契書在來喜的捧場誇讚下,是謝星珩主筆寫的。
他硬筆毛筆都練過,和原身的筆跡有出入,不如原身專攻的館閣體飽滿圓潤。他筆鋒舒逸,看似飄忽無骨,實則力透紙背。
張鏢師叫來賬房幫忙看,確認無誤,摁了指印。
太陽西落,街上餘光融融,不需再繞小路遮蔭。
從鏢局前門出來,謝星珩遙遙看見了聞鶴書齋,正是他昨天進城的第一個坐標點。
到這地方,他就認識路了,不用來喜再帶路。
他又給來喜三錢賞銀。
來喜推拒數次,硬是不要。
「我受老爺囑託,哪能再收你的賞錢?」
謝星珩說:「大熱的天,你跟着我從早跑到晚,衣裳都汗濕了,我哪能不記你的好?這也不是什麼賞錢,給你拿去買茶喝。」
來喜驚訝。
這書生真懂行啊。
他們家四處送孝敬的時候,都是自貶,什麼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沒多好的禮、區區幾兩碎銀說來說去,就是給主子們賞玩的小東西,或是買茶買酒喝,盼着收下,成全他們一片孝心。
沒想到有一天,他還能有這待遇。
來喜收了,跟謝星珩告辭。
轉過一條街,他又摸回來,找張鏢師要了謝星珩寫的契書,回府復命。
江府。
今天準點開飯。
江承海一身暑氣,飯前連喝兩碗冰酒,看得江知與皺眉叨叨他。
「這樣喝酒對身體不好,你答應過不喝冰的,怎麼總是說話不作數?我會告訴爹爹的。」
江承海抬袖擦嘴,轉移話題,指着江知與腳邊嗚嗚汪汪的小狗崽問:「哪兒來的?」
江知與:「撿的。」
他腳尖勾動,狗崽半支着身體,前爪扒着鞋尖,小尾巴搖啊搖的。
「他還會舔我!」江知與道。
江承海看他喜歡,不再多說。
一家吃完飯,去院子裏乘涼說話。
院裏薰香驅蚊,擺幾張藤椅圍桌靠坐,抬頭能看見朗月明星。
夜裏風涼,正好解暑。
三人「對答案」,主要是江承海說。
他今天連着見了五個人,比押鏢還累,講一半就要捏眉心,頭疼得厲害。
江知與見狀,起身給他捏揉頭部。
江承海閉眼。
孩子越乖,就越顯得老三壞。
給他家添這麼大一堵。
「你坐下吧,我還得看你反應決定選誰。」
江知與乖乖坐好。
他不知他有什麼反應可看的。
他也有話說。
等着聽他父親提名,看看有沒有謝星珩。
今天看的幾個,江承海都不滿意。
本來就是豐州本地的人,他從前有所耳聞。今天不過是細緻了解,去見一見是不是如傳聞中一樣。
有個小子藏得深,在外風度翩翩,人模人樣的,同窗鄰里無一不夸。
江承海差點兒就被他矇騙過去,臨走前,長了心眼兒,又叫小廝去附近小院打探。
小廝說他包了個唱的。
唱的,說白了就是會彈唱的妓子。
自幼被養在小院裏培養,等年歲到了,跟着前頭的哥哥姐姐出去見見世面,也找熟客推銷、介紹,等着貴客梳籠、包養。
擺明面上,江承海捏着鼻子,能忍一忍。
藏着掖着,他就瞧不上。
——自己都知道上不得台面,還非得去做。
相比之下,謝星珩的優點就亮閃閃。
他叫來喜回話。
江知與見他真的相看了謝星珩,垂眸生悶氣,抱起狗崽擼毛摸耳朵。
來喜主要講謝星珩今天租賃房屋的表現和一些細節。
比如趕路熱了渴了餓了,謝星珩能吃苦,態度樂觀。
比如牙行的人走一天沒成交,嘲諷他窮酸。謝星珩坦然承認,問人還能不能便宜一點。
「還會砍價、談分期利息。他現在不是秀才麼?今年八月里有鄉試,他能去考舉人,說他考上了,那宅子就是舉人老爺住過的,以後能租出更高的價格。牙子差點就被他說動了。」
沒成交是因為降價了,價格也遠超謝星珩的承受範圍。
來喜說最後租了張大力的院子,一併把契書奉上。
「這是他親筆寫的。」
江承海是越聽越滿意,瞧這一手漂亮的字,眉眼見喜。
他遞給在坐讀書最多的江致微,「你看看他這字怎麼樣?」
江致微言簡意賅:「很好。」
江致微轉給江知與看。
江知與先看了租金和給錢方式,便宜合理,張叔真給他面子。
再才看謝星珩的字。
果然跟古板正經的書生不一樣,字都要飄天上去了,根基卻牢。
來喜悄悄看了江知與一眼,快速補充:「謝公子還會學狗叫!」
江承海一口茶噴出來。
來喜弱弱:「學得可像了。」
江承海扭頭,看向窩兒子懷裏拱啊拱的狗崽,警惕問道:「這狗哪來的?」
很有幾分咬牙切齒。
老父親的護崽本能爆發,允許他挑別人,不許別人惦記他的崽。
原先看謝星珩哪哪都滿意,因為一條狗,他現在細數一下,缺點繁多。
「又窮又會畫餅。」
窮是客觀事實。
畫餅是指「登門拜謝」。
「上頭沒父母管教,一家病殃殃的,往後都誰照看啊?」
這是他早就知道的。
他之前還缺德的想,上頭沒父母正好,姓謝的不願意入贅,小魚嫁過去也行。
頭上沒公婆壓着,小魚就是主君,他插手方便,跟入贅沒兩樣!
「還愛吹牛。」
扯虎皮他知道。
這回說的是「考上舉人」。
「又沒本事又沒才幹。」
本事不知道,才幹是江承海認可過的。
他在氣頭上,一併否決了。
江知與被他說懵了,轉而失笑:「那不要他了好不好?」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腹稿,想勸父親放棄謝星珩,這樣實在太不光明磊落,和三叔的行為沒差別。
父親生氣,正好省了口舌。
江承海一錘定音:「行!」
今天零收穫。
江知與達成目的,步伐輕快回房。
小狗黏人,今晚在他房間睡。
它的毛髮用濕布擦過數次除塵,還被抱去用篦子梳毛捉過跳蚤小蟲,待在炕下沒問題。
小小一隻生怕被丟掉,扒着炕腳嗚嗚咽咽,江知與垂手摸它腦袋安撫,它才漸漸安靜,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沒一會兒,它體力耗盡,趴在窩裏睡了。
江知與這才收手翻身,起來淨手重新躺好。
他忍不住想謝星珩學狗叫的事。
怎麼會有人學狗叫學得這麼自然這麼像?
把狗引出來的方式很多,比如挪走竹筐、用食物誘騙。
謝星珩怎麼就想到學狗叫了?
因為聽見他狗叫,看見他尷尬,所以選擇了這種方式嗎?
帳子裏是他的小天地,他在這裏最是放鬆。
嘴巴幾次張合,終於小小「汪」了一聲。
不像。
也不活潑。
難道是沒天賦?
炕下窩裏,小狗似是回應,清淺「汪汪」。
江知與捂住嘴巴。他還未習慣房裏有其他活物。
這時他才意識到成親意味着什麼。
他臉上笑意一點點凝固,眼眶發熱。
以後這方天地里,都會擠進另外一個人。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在想,這個人應該不會狗叫。
另一邊,雲來客棧。
謝星珩跟哥嫂說完搬家事宜,商定明天退房之後,回到閒聊上。
謝根心疼他的書:「都賣了嗎?太可惜了,你以前那麼寶貝」
謝星珩安慰道:「人活着才有希望,咱們日子過起來了,就能攢錢買書,留手裏都是死物。」
他搖着撥浪鼓,小豆子睏倦,還窩他懷裏,眼睛盯着鼓槌,小腦袋跟着搖晃,一放下就要哭。
從楓江逃難,一路上都是謝星珩抱孩子,現在還給他買糖買肉吃,給他買了玩具,他變得不怕小叔,黏人得緊。
謝星珩把撥浪鼓給他,「自己搖一搖。」
小豆子自己玩,能從他腿上下來。
陳冬把兒子接過來,說:「江老爺家幫了我們大忙,你說去拜謝,想好帶什麼了嗎?」
謝星珩心裏有數,「我知道。」
昨天江家兩兄弟的幫忙是萍水相逢,今天江老爺的幫助,他當做投資。
在他印象里,古代很多商人會投資書生。有一個考中,入朝當官了,就是人脈與靠山。
既是投資,他們算是雙向奔赴。
提到江家,很難不想到江家的俏哥兒。
想不到江知與還是雙面性格,耳朵紅紅臉蛋紅紅的樣子比他端着時嬌俏靈動。
第一次見他是驚艷,這回則有些心癢。
謝星珩捏捏喉結。
不知道江知與怎麼發出的哼聲。
他耳朵也痒痒的。
着急起來甚至想狗叫兩聲。
思緒順着彎兒,想到江知與字正腔圓的「汪」,沒忍住一陣笑。
真可愛。
再冷靜理智的自潑冷水:可惜不是我老婆。
他讓哥嫂早睡,明天搬家得起早點,然後回房泡澡。
謝星珩去乏醒神後,手從浴桶邊緣砸水裏,濺出一片水花。
他想:為什麼不能是我老婆呢?
他上輩子猝死的,死前立志再也不要當卷王,要當一條富貴鹹魚,過舒適悠閒的生活。
穿越後沒有金手指就算了,生活還更苦更累了。
都這麼累了,再拼一下,討個他喜歡的夫郎,是問題嗎?
完全不是!
他瞬時鬥志滿滿,對謝禮有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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