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慶呆呆不動,悽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唉,不如自盡了罷!」提起鐵杖,一寸寸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心下暗暗焦急,卻是束手無策。
蘇星河恪於弟子選拔規矩,不能相救。
慕容復私心很重,巴不得段延慶走火而死,除去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那是最好不過。
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的袖手旁觀。
段譽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什麼意思。
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
虛竹慈悲之心大動,有心攪局救人,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走上前去,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讚嘆道:「小師傅果然棋藝高超。」
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他閉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總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
范百齡卻忍不住道:「這是……」這是關鍵的「倒脫靴」解局的一着。
蘇星河怕他說出真相,打斷道:「謹遵師命,此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着也是入局的一着。」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跟着下了一枚黑子。
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裏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
蘇星河向虛竹柔聲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
虛竹賠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臉色一沉,厲聲道:「我師布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我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說話時須髯戟張,神情極是兇猛。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
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說着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
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
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自殺一大塊白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然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
這個局面,蘇星河經歷過一次,跟着很快應了一着黑棋。
虛竹有段延慶相助,再次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
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着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甚是歡喜,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
虛竹滿心疑惑地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下在『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
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段譽等人也明白了「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
棋中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這樣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擠死自己」的着法,大出常理。
一般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
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打出這着關鍵的棋來,碰巧解開了這個超級多子「倒脫靴」的珍瓏。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理解無崖子的逆向思維佈局後,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
鳩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着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忍不住喝采。
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破解,虛竹這一着不着意於生死,更不着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他隱隱似有所悟,卻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於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
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發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以為她回頭過來看他了,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白棋已佔上風,正在着着進迫,王語嫣低聲叫喚,他竟沒聽見。王語嫣又是輕輕嘆息,慢慢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着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
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着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復。
段譽一臉苦澀,「我愛的人,她不愛我」的情傷滿懷。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蘇星河笑吟吟地應了一着黑棋。
段延慶腹語傳音道:「下『上』位七八路!」
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罷?」
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英才,可喜可賀。」
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
段延慶只是還他救命之恩,並不想得到「二進宮」才勝利的名頭,傳言要他保密。
虛竹只好應「是」。
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乃是我派的有緣人。」
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實在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
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在當地,沒了主意。
這時李良傳音道:「跳上屋頂,自然進來。」
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個馬步,擺好姿勢,一個跳縱,雙手勉強搭上屋頂,他武功有限,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縱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只是見他居然想到從屋頂上進入,對他的超越一般的思維模式,也不禁有些佩服。
虛竹雙臂用力,腳蹬木牆,這才翻身上到屋頂。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輕功,實在稀鬆平常!」
虛竹回頭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
李良見他磨蹭,傳音道:「快進吧,不可回頭,不要理會旁人!」
虛竹道:「是!」舉步便要躍進房裏。
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卷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可是跟着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個筋斗,向里直翻了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適才慕容復發掌暗襲,要制他死命,鳩摩智則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慕容復的一掌,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了兩下,將他打了進去。
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摔進屋裏,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
過了半晌,這才站起身來,摸摸額角,已自腫起了一大塊。
李良見他這樣搞笑地臉先着地的降落方式,不由一樂。
無崖子這時嘆了口氣,說道:「你既然能夠破解我這棋局,既是有緣人,你還不過來!」
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轉過一道隔牆,只見裏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兩個人坐在裏面飲茶。
一人看不清身形樣貌,仿佛一道幻影隨時都會消散,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一般;另一人卻是剛才那個慈祥的聲音主人了。因為他正看着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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