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224.振衣飛石(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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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家村看上去就是一個很尋常的村落, 一條能通牛車的泥路縱貫小村, 有富戶家中磚房寬敞,也有貧戶窮得只剩茅屋土牆,幾個小孩圍在一個不起眼的當門瓦房前, 用從田裏摸來的泥鰍、蚯蚓, 跟窗邊的老婦換幾顆農家粗製的苕糖吃。

    遠遠地看見謝茂一行人進村, 這群孩子就一鬨而散,邊跑邊喊:「來官人了, 來官人了!」

    衣飛石回頭看衣長寧。

    皇帝要進村垂問下情, 羽林衛就得負責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裏去了?

    「不怪他。」謝茂見衣長寧臉色都白了,顯然是極其害怕被衣飛石責怪, 「朕事前不曾吩咐, 一時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誰料得到好端端一個近郊的村落,連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幾個羽林衛也無奈了, 一群孩子滿村子嚷嚷, 已經鬧得盡人皆知。

    待謝茂與衣飛石策馬一路小跑踏入賈家村時, 村口已經圍攏了十多個臉色凝重的農家漢子,兩個年紀略長的老者, 一個手裏敲着旱煙杆子,另一個搓着鐵膽, 被幾個子侄簇擁着站在最前頭。

    「貴客遠道而來, 老朽賈仁善有禮。」

    拿着旱煙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禮, 又介紹身邊搓着鐵膽的老頭兒, 「族弟賈仁義。」

    衣飛石聽了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媽當初怎麼想的?

    衣長寧則上前還禮,說道:「我們東家皇老爺是京城來的糖商,隨聖駕龍船南下,置辦的乃是天家的生意。聽聞貴地擅熬紅糖,今日特來走訪——」又介紹衣飛石,「這是我們大掌柜。」

    衣飛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柜,眾人再看他時,就發現他氣質已變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練藏於眼底,滿面春風一團和氣,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馬,旁邊戲多的盧成還趕忙扶了他一把,衣飛石就上前沖兩個賈家村的族老合掌問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來訪,驚擾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為皇家商號的大掌柜。」

    他東張西望一眼,似乎有點急切地問道:「敢問這兒是賈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謝茂借着整理衣袖的動作,避人偏頭笑了笑。不愧是十多年前衣家斥候兵的頭頭,瞧瞧這演技,擱後世混個影帝不費吹灰之力。

    羽林衛今日出行都換了常服,兵刃全都藏在包裹里,正是往商隊護衛上打扮。

    這一行人里,唯一比較不像話的是謝茂。哪怕他盡力掩飾了,多年唯我獨尊的氣勢仍是剎不住,賈家村眾人看了他都不禁有些腿軟地想,這黃老爺一臉屌飛起的樣子,皇商就是皇商,了不得啊。

    賈仁善與賈仁義兩兄弟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都暗暗點頭。

    「尊客請到寒家喝杯水歇歇腳,紅糖坊子就在村西頭,跑不了。」賈仁善邀請道。

    ——儘管謝茂裝得不像,可是,他們這一行人的氣質,也確實不像是當官坐衙的。除了騎馬跟在背後,累得一臉懨懨的醫官趙雲霞,再沒有第二個女人,顯然也不是聽事司的人馬。

    賈家村這麼多年來,始終夾在彤城府衙與聽事司之間,對官面上的勢力確實太害怕了。

    「老爺,您看?」衣飛石回到謝茂馬前請示。

    「你看着辦。老爺累了,快些看完了咱們回去。」謝茂並不想聽賈仁善、賈仁義鬼扯,將暴躁紈絝東主的嘴臉玩弄得淋漓盡致,「這破地方能有什麼好糖?怕不是地瓜熬的?看見甘蔗了嗎?」

    賈仁義臉色一變就要發怒,被賈仁善攔在背後,賠笑道:「有的,有的。黃老爺,我們賈家村的紅糖聞名方圓二百里,彤城的大戶貴人都吃我家熬的糖哩。作坊在村西頭,那邊就是甘蔗地,這些年咱們用的也是神農老皇爺賜下來的神仙種,甘蔗呀甜得粘手,熬出來的紅糖又甜又糯,保管上品。」

    「是,是,正是聽聞貴地熬糖手藝極好,我們東家才刻意前來……」衣飛石團團打圓場,先給賈家村賠罪,又去哄「暴躁東家」,「老爺,午間喝了酒,這會兒正口渴呢,要不咱們就去坐一坐,喝杯茶?」

    「這鬼地方能有什麼好茶?」暴躁東家一邊抱怨,一邊從馬上下來,「還不帶路?」

    衣飛石故意背着謝茂跟賈仁善打眼色,一副「我們東家就這脾氣,別管他,我們談生意」的表情。

    賈仁善對他深表同情,客氣地把謝茂請了往前走之後,才給衣飛石回了一個「碰上這種東主,大掌柜也不好當吶」的眼色。

    賈家村修得最寬敞氣派的三間兩進磚瓦房,就是賈仁善的家。

    謝茂在前頭,看見村里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在跟前一趟跑過來,一趟跑過去,抓起朱雨腰間的荷包就開始滿地扔金瓜子。

    對這群半大孩子而言,金子是什麼?基本沒見過,也不知道這玩意兒和銅錢銀子一樣,可以買東西。看見金燦燦的玩意兒就去撿,發現不是糖,也不能吃,看着謝茂的眼神就有些鄙視。

    ——糖都沒有。

    三三倆倆圍在旁邊的農家漢子們則眼睛都瞪直了,轉身就去找自家孩子出來撿寶貝。

    還有不大要臉的渾不吝,蹦躂着一百多斤的粗壯身體,彎腰跟孩子們一起滿地撿金瓜子。

    看着滿地亂竄的大人小孩,謝茂將荷包一攏,不再發了,發出輕蔑的嘲笑聲。

    跟賈仁善隨口瞎扯的衣飛石注意力一直暗中放在皇帝身上,聞聲心中暗想,哪怕沒有學過喬裝改扮的功課,陛下哄人的功夫也是信手拈來,毫無破綻。這世上,只怕再沒有能難得倒陛下的事了吧?我的陛下就是這麼聰明全才。

    謝茂自然不是無故亂撒金瓜子,他撒出去的金瓜子成色極好,一把撒出去就有四五兩,原本對他們身份將信將疑的賈家村眾人都被砸暈了頭:這要不是不知疾苦的富二代,哪裏就敢這麼撒金子?

    幾十個羽林衛烏泱泱地擠進了賈仁善家中,賈仁善見謝茂出手闊綽,也下了血本想籠絡住這位貴客,做成販糖的生意——賈家村的紅糖確實出名,可是,紅糖再好,熬製手法又不保密,平民百姓寧可吃些平價的次貨,也不會花重金買上等貨。

    彤城附近的官家貴人倒是願意買賈家村的好貨,只是運輸不便,光彤城一地的銷路畢竟有限。

    若是能做上這皇商的生意,賈家村只要在村里出貨就行了,運輸自然由黃老爺的商號去琢磨。這對賈家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賈仁善和族弟賈仁義一拍大腿,決定二人各出一半銀錢,擺席招待貴客。

    這會兒天都快要黑了,兩位族老一聲令下,村里各家各戶都送來茶酒肉菜,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擺了八桌濃香赤醬的硬菜席面,請遠道而來的皇商一行吃飯。

    當然,在此之前,賈仁善還帶着謝茂和衣飛石去村西頭的熬糖作坊看了一遍。

    嘗了賈家村熬製的紅糖之後,謝茂立刻倒戈讚不絕口,反倒是衣飛石滿臉笑容開始挑剔糖這裏不好那裏不好——賈仁善就更高興了。

    挑剔就是為了壓價談條件嘛。這是想跟村里做生意了!

    賈仁善吩咐準備辦席!

    回賈仁善家中的途中,謝茂與衣飛石私下說話,賈家村的村民也都很老實地不去偷聽。

    ——東家和大掌柜肯定在商量怎麼和村里做生意了。

    「陛下,您這是……」演上癮了?

    衣飛石不理解。商人只是個身份,花這麼多功夫哄騙幾個村夫,有必要麼?

    「不慌。」謝茂揮揮手,又問朱雨:「銀票契紙準備好了?」

    服侍皇帝微服出門,朱雨早早就換好了各種錢幣銀紙,都是京城商號常用的票號所放,絕不會被識破身份。朱雨答應道:「是,老爺,備好了。」

    「待會兒小衣跟他們談妥生意,先把定錢付了,叫他們安安心,松松神。」

    「其他的事,朱雨去辦。」

    謝茂吩咐道。

    衣飛石猜不透皇帝又玩什麼套路,不過,照吩咐辦事他總是會的。

    這夜賈家村開宴八桌,院子裏燈火通明,主席上觥籌交錯,吃得熱熱鬧鬧。客套話恭維話一套接一套,衣飛石趁着酒醺耳熱之事,就和賈仁善談妥了條件,約定採購紅糖,何時來取,寫好契書,不過,這麼晚了,也不好去請鄉里的文書來做中人,衣飛石不肯先給定錢,要明天請中人來簽了契書才肯給。

    「你還怕他跑了不成?這世上還有人敢賴老爺我的賬?給他給他!」暴躁東家又開始日天日地。

    大掌柜好說歹說,暴躁東家越來越暴躁,最終大掌柜無奈,只好把一千兩定錢給了。

    賈家村上上下下都覺得黃家這個暴躁的東家太仗義了!難怪人家生意做得大,難怪人家能跟皇帝南巡,這氣魄,就該屌飛起!

    散了席之後,安排住宿。東家和大掌柜當然要住最好的地方,就是賈仁善的家裏。

    睡前賈仁善還來陪茶聯絡感情,哪曉得暴躁的東家看着他兩個孫兒怔怔地發愣,朱雨出面說道:「賈老,我家本不該這麼早就提這個要求……委實太唐突了……不過,我們老爺……唉。」說着,他就代替黃老爺流下兩行熱淚。

    衣飛石滿心懵逼還得跟着作抑鬱狀,偏偏謝茂演得挺像,衣飛石見他失落慨然的模樣,明知道是裝的,還是有點心疼……

    「小管家何出此言吶?有事您說話。」賈仁善眼底閃爍,懷疑起這夥人是否圖窮匕見?

    朱雨抹了淚,說道:「先前您老也問了,咱們老爺再差兩個春秋就是不惑之年,您老人家這年歲的時候,只怕都做祖父了吧?」

    賈仁善摸不着頭腦,說道:「正是。莫不是……」

    「不瞞您老,咱們老爺春秋鼎盛,膝下猶虛,家中夫人……咳,您明白吧?」朱雨道。

    謝茂頓時惱羞成怒地抽了朱雨後腦勺一下,罵道:「扯些沒用的!」

    賈仁善立馬就懂了:「明白,明白。」家有悍婦不許納妾嘛。可憐,這都快四十歲了,別說兒子,連個姑娘都沒有。掙這麼多錢有什麼用?死了還不是別人的。

    「您也瞧見了,咱們老爺不差錢。十個八個妻房那也是養得起的。要挑,咱們也得挑個好的。您說是吧?聽說您這邊兒姑娘們個個貞潔烈婦,咱們老爺就琢磨着,能不能相個好姑娘……」朱雨暗示勾兌。

    「這聘銀是必不少的,此後年年都放家用體己,在村里也穿正紅色,對外就是咱們老爺的平妻。」

    「若是生了兒子,就送回京中教養。女兒嘛,呵呵,養大了也會尋個好人家。」

    「賈老,您看,這是不是門好親?」

    都聽得出這話里的意思,說是「娶妻」,其實連「納妾」都不算,就是養個生兒子的外室。

    賈仁善故意琢磨了片刻,為難地推脫了兩句,朱雨答應給他二百兩銀子做謝媒錢,他就改口說,明天去問問,給黃老爺尋摸一個。

    「賈老,咱們聽說,村里寡婦殉節的不少……」

    「這事兒若是成了,咱們老爺肯定不能再常常地來。這年荒日久的,守得住自然是好,若守不住豈不成了大笑話?」

    朱雨暗示得非常露骨,「——這事兒您也能替咱們老爺辦妥嗎?」

    不止是要養個生兒子的外室,要的還是一個生了兒子立馬就去死、永絕後患的孕母。

    衣飛石皺眉。

    陛下究竟想做什麼?

    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有捨不得賣女兒的人家,必然就有捨得賣女兒的人家。

    能與「黃老爺」這樣的皇商攀扯,哪怕只有孕子的短短几年,都足夠一個貧家吸飽了女兒的鮮血,家族發生一個飛躍。莫說只是個女兒,只要利益足夠,兒子都捨得賣。

    賈仁善很吃驚,驚訝地看着朱雨。

    朱雨本想跟他解釋一二,賈仁善已滿臉不忍地說:「這事兒傷天和啊,老朽如何捨得將族內閨女推入火坑?唉,不過,貴家考慮的也未嘗不是道理。黃老爺這樣仗義的豪爽丈夫,豈能無有後嗣承繼?」

    滿屋子都真情實感地看着賈仁善表演,他痛苦地掙扎了許久,才說道:「得加錢。」

    「那肯定得加。」朱雨嚴肅地說,沖賈仁善比了個數,「您看如何?」

    「三百兩?」

    「嗐,您這不是寒磣人麼?三千!」

    賈仁善臉上倏地竄起血色,激動得滿臉通紅,朱雨怕他厥過去,又實在噁心他不想去扶。

    「這……黃老爺,真是厚道人。」賈仁善兩隻手微微顫抖,嘴唇輕動,腆着臉說道,「不瞞您說,這事兒呀,實在太……不落忍。老朽思來想去,叫哪家的骨肉來相看,這,最後……那之後,都不好跟人父母交代。」

    「不過呀,您別着急。老朽膝下有個孫女兒,恰好十三歲,正要相看嫁人。」

    「您要是不嫌棄,老朽這就叫她奶帶她進來,給您瞧一瞧?」

    賈仁善滿臉仗義的說。

    朱雨看了謝茂微哂的表情,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豈有這樣相看的道理?對姑娘也太不尊重了。要不,您老讓孫小姐在院子裏賞賞春花新月,可好?」

    賈仁善只恨不得立刻就讓孫女兒生了兒子死去,馬上就拿到三千兩銀子,急忙出門去張羅。

    剩下賈仁善的兩個兒子站在堂屋裏,朱雨笑眯眯地說:「兩位賈爺,咱們老爺想吃茶。」

    這倆不大聽得懂朱雨如此明顯的暗示,衣長寧沒好氣地說:「我們老爺要和大掌柜說話,請你們暫時迴避!」

    「怎麼說話的?」衣飛石立刻訓斥。皇帝面前,隨隨便便就使脾氣,這是什麼毛病?

    ——到底還是從前十年聖寵眷顧慣出來的。

    賈仁善如此厚顏無恥,衣長寧被氣壞了。換了從前也罷了,偏偏如今衣長寧有個小女兒,將心比心,頓時覺得賈仁善噁心至極。恰好這微服出巡的場合又像極了從前,他不小心就把情緒帶了出來。

    賈仁善兩個兒子認為大掌柜訓斥這護衛小哥兒對自己二人無禮,連忙道沒關係沒關係,告辭出去。

    衣長寧守在門外,朱雨守在門口。

    「你怎麼看?」謝茂問。

    「陛下,您知道三千兩銀子,對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筆錢麼?甭說賣個孫女兒,賣親兒子的都多不勝數。」衣飛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嗆聲頂嘴,那是因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


    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驅使一位祖父出賣孫女兒,一手導演此等人倫慘劇,衣飛石覺得很難受。

    稍微硬着聲音跟皇帝反問了一句,他又後悔了。

    「臣失禮了。」衣飛石低頭,「領陛下訓責。」

    「朕問你的事,不在這裏。」

    「若今日賈仁善賣的是孫子,不是孫女兒,你猜他會不會被人指着脊梁骨罵?」謝茂問。

    提及孫子孫女的區別,衣飛石覺得自己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了,不過,他還是不理解。

    他一直覺得皇帝對婦人的態度比較奇怪,皇帝肯提拔龍幼株任事,扶黎簪雲入上書房,應該是很尊重婦人了吧?可皇帝又打過龍幼株板子。在衣飛石看來,這可不是禮遇婦人的態度。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若賣孫女兒,世人皆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若賣孫子,總也有人會想一想,賈奴此事辦得不好。」衣飛石太厭惡賈仁善了,當着皇帝的面就罵他「賈奴」。

    這世道子孫都是私有物,哪怕皇帝下旨不許賣良為賤,若長輩打着婚嫁的名義換取財帛,官衙是管不了的。孫女兒可以賣,孫子當然也可以賣。所不同的是,多數人都賣孫女兒,少數人賣孫子。

    孫女兒被賣了,世人頂多在茶餘飯後說個八卦假惺惺地嘆聲可憐命不好。

    若是有人賣了孫子,總會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罵,喪天德的,好好兒的孫兒都賣斷根了。

    那邊賈仁善已經風急火燎地催着孫女兒梳妝打扮出來了,春寒料峭的日子,逼着才十三歲的賈姑娘穿着一襲飄飄欲仙的夏裙,頭上戴着不知是誰的銀簪子,月光下,銀簪熠熠生輝,少女青稚的臉龐清秀可人,卻帶着一縷驚慌失措的惶恐與嬌羞。

    這是一朵還未徹底綻放的花骨朵,她不知道自己被祖父許了一個怎樣殘酷的命運。

    衣飛石輕輕抬着窗板,與謝茂一齊往外看。

    「若換了今日在湖邊遇見的韓二娘,你猜她肯不肯予人做外室,充作孕子的物件兒,讓人用過就丟?」謝茂湊近衣飛石身邊,摟着他,在耳畔低聲問。

    衣飛石沉默片刻,說:「不會?」

    「若將剛才朱雨與賈仁善談妥的一切告訴外邊的小姑娘,你覺得會如何?」謝茂問。

    衣飛石生怕皇帝又出昏招,忙抱住謝茂腰身,阻止道:「別!」

    謝茂含笑看他。

    看着他緊緊抱着自己的手。

    他們都知道把真相告訴賈姑娘是什麼結局。正是因為知道,衣飛石才會如此急切。

    ——十三歲的小姑娘,被父祖養在房中,幾乎不見天日的小姑娘,她能夠怎麼辦?她沒有反抗的能力,沒有反抗的勇氣,最重要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反抗。

    她只能認命。

    她或許也會害怕,也會彷徨,在屋裏以淚洗面,可是,最終,她還是要認命。

    「小衣,朕不止是為你立嗣女。」

    謝茂開始低聲忽悠,「朕也是為了天下婦人立嗣女。」

    「若女兒與兒子一樣擁有了繼承權,男人能做的一切,女人都能做,這個世道還會是這樣嗎?」

    衣飛石被震得有些暈,下意識地反駁道:「天地有分,男女有別,男人和女人能做的一切原本就不一樣。」

    「那你覺得這個世道對嗎?」

    「韓二娘辛苦掙錢養家,江大強弄上小寡婦苛待子女,韓二娘也不敢和離。」

    「好端端一個小姑娘,三千兩銀子就被買斷一條命,除了認命出嫁,沒有他路可走。」

    「咱們的妹妹寶珍公主,被裴氏惡徒殺死在閨閣之中,就因她以妻告夫,就有一幫子臭不可聞的腐儒認為她死得活該——」

    「這對嗎?」

    衣飛石知道,這當然不對。可是,這世道就是這樣的啊!

    他混亂地想起許多年沒見的母親馬氏,那個從來厭惡折磨他,從來不對他好的「母親」。他本該恨她的,可是,漸漸地,他對馬氏沒了期待,也就失去了情緒,偶然想起來的,只有一絲淡淡的唏噓。

    尤其是他和皇帝相伴二十一年,感情日益深厚,他越了解夫夫恩愛是怎樣的滋味,就越唏噓於父母之間虛偽的關係。

    馬氏困在婦道里掙脫不出,面上高傲無比,內心遍體鱗傷。她是受害者。

    同時,她也用孝道把衣飛石困在其中,把衣飛石傷得遍體鱗傷,她又是加害者。

    拋開三綱,單純去說男女平等,在衣飛石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男女一樣了,父子豈非也要一樣?君臣難道也是一樣?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做兒子的要服從父親,做妻子的要服從丈夫,不照着這個規矩來,一切不都亂套了嗎?

    謝茂也懵了。

    他是萬萬沒想到,兩句話先把小衣整迷糊了?

    「你先回答朕。這世道對不對?」謝茂拍拍他震驚的臉,問道。

    「臣以為……」

    衣飛石想說不對。可是,這個回答違反了他遵循了近四十年的綱常系統。

    想想衣琉璃,想想太后,衣飛石把自己身邊所有親近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他覺得,如果要用婦道把他認識的女人都約束起來,要他站在綱常的角度去指責所有「不守婦道」的女人,他做不到。

    他覺得衣琉璃做的對。

    他覺得太后就應該高高在上,被所有人尊敬、討好。

    他甚至在想,為什麼就沒有一個想得開的好男人肯娶趙雲霞,讓她在成親之後,也可以繼續在太醫署行醫當差呢?

    「臣以為……」衣飛石艱難地說,「這世道也不完全是錯的……」

    謝茂驚訝地看着他。

    「比如臣。」

    「君為臣綱。」

    衣飛石說完之後,又小聲地比劃了一下,「夫為妻綱。」

    謝茂差點噴出來。

    這會兒承認你是朕老婆了?朕給你老婆權益的時候,你拒不承認。現在講什麼狗屁夫為妻綱的時候,你倒是蹦達得歡快!

    「但是臣認為陛下顧慮的也很有道理。君不明則臣不忠,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世人卻不許夫不賢則妻不貞。同樣是綱常道理,豈能如此不同?」

    那是因為當皇帝的只有一個,當丈夫則卻佔了全天下的一半。謝茂繼續聽衣飛石說。

    「所以,臣認為陛下應該讓丈夫也有七出之條。」

    「婦人一旦出嫁,就應該遵守婦道,服從丈夫。但是,如果丈夫犯了七出之條,婦人也可以把丈夫休出門去。」

    謝茂斜睨不語。你這想法和太后還挺相似。

    衣飛石也反應過來,自己想的一切不都是太后的套路嗎?

    又見皇帝瞥着自己不說話,他才連忙跪下,說道:「臣與旁人不同。陛下是臣夫主,也是臣的陛下,臣說的都是別個婦人夫妻間的事。陛下,臣不敢……」休你。

    「朕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謝茂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臣不敢。」

    「『我』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

    「……陛下。」衣飛石哀求道。

    「那你倒是跟為夫說一說,這七出之條,朕犯了哪一條?」

    「……」

    「不順父母?」

    「陛下……」

    「無子。」謝茂肯定地說。

    衣飛石也不明白為什麼好好兒地說婦人的話題,卻把自己給攪和了進去。皇帝明顯就是胡攪蠻纏。他求了兩句皇帝都不肯饒恕,他也有些急了:「臣也無子。陛下先休了我!」

    謝茂見他真的急了才失笑,說道:「你說的沒錯。不過,朕還是有個問題想問你。」

    衣飛石洗耳恭聽。

    「你起不起來?」謝茂半天才問。

    衣飛石被噎得臉都青了,木着臉站起來。

    「朕可以規定夫婦共行七出之條,叫丈夫可以休妻,婦人可以休夫。問題是,你憑什麼保證在丈夫犯了七出之條時,婦人就敢休夫呢?」謝茂問。

    衣飛石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認識的婦人都很生猛,一旦皇帝頒旨更改律法,皇帝就是她們的倚仗。

    可是,現實是,大多數婦人都和韓二娘、賈姑娘一樣,只能選擇認命。

    若說賈姑娘弱質女流,既無心志也無能力,離開父祖連吃飯都成問題,那韓二娘呢?她能自己掙錢,不止養自己,還能養活全家。可是,和離之法古已有之,她為什麼還是養着那個搞姘頭的丈夫,寧可自己過着苦哈哈的日子,也要供養丈夫吃香的喝辣的,打死不和離?

    因為,她們從小就知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男人天生就比女人金貴。

    「小衣,是你選擇了朕。」

    「所以,你心甘情願效忠,心甘情願服從。」

    「你的君為臣綱,夫為妻綱,與旁人不能相比。」

    因為,一旦你認為朕不是你的聖君了,忠誠就消失了。一旦你認為朕不值得你喜歡了,服從也消失了。你隨時可以退出,因為你有此心智,有此能力。可是,天底下大多數婦人,不能識字,無人教授道理,渾渾噩噩地長大,懵懵懂懂地嫁人生子,含着苦水充作養料,苟且地活了一輩子。

    「綱常於你,是道理。於多數人,是枷鎖。」

    「朕自登基以來,佈局天下,籌謀六千個日日夜夜,正是為了解開這一道枷鎖。」

    「朕自然也有私心。」

    「所以,朕要立一個與你血親的孩子承嗣帝位。」

    「小衣,你要明白朕。朕所做的一切,乃是為了天下所有受苦而無力掙扎的婦人,不單單是為了你——你要和從前一樣,全力襄助朕,輔佐朕,替朕做好這最後一件事。」

    謝茂說着說着自己都相信了。

    考慮衣飛石身後事之前,謝茂從未想過真正為嗣女鋪平道路,也從未想過搞婦女解放。

    因為,他很清楚,這件事並非人力所能企及。起碼不是憑藉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人亡政息」四個字看上去很平淡,只有熟讀歷史的人,才知道這四個字何等蒼涼可悲。哪怕他是皇帝,他能做的一切也極其有限,因為,他活不了一千年,一萬年。

    衣飛石看着他。

    謝茂笑了笑,說:「朕明白你的想法。此事何其難也。」

    相比起皇帝今日所描述的一切,衣飛石覺得,立嗣女算什麼?根本就不算個事兒了。修禮而已,搞定滿朝大臣而已,搞定謝氏宗室而已。

    「小衣,你可曾見過萬歲的皇帝?」

    「往前數數千年。周八百年國祚,漢四百年,唐不足三百年。」

    「皇帝要死,王朝會滅。」

    「做一件事,又豈能指望它一勞永逸,千萬年不朽不變?」

    「朕立嗣女,朕廢夫妻綱常,幸運些能庇佑天下婦人百年安樂,若不幸……」謝茂看着衣飛石的雙眼,很容易就說出訣別之語,「二十年後,聽事司化為齏粉,新帝再修大謝律。」

    「那又如何呢?」

    「因為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朕就把皇位拱手相讓天昌帝,不收故陳疆土?」

    「豈有這樣的道理!」

    朕管不了千秋萬世,朕只管今生今世。

    ——謝茂在忽悠衣飛石的同時,發現自己好像也跟着瘸了。



224.振衣飛石(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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