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隨死殉 196.振衣飛石(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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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飛石往衣尚予背後一站,習慣了身邊有人的謝茂頓生孤家寡人之感。

    他端坐高堂之上, 看着難得低眉順目的衣尚予, 心中也是無趣得很。隨手撂了手裏攥着的長佩, 問道:「昨日長街喋血, 究竟何事?」

    「子孫不肖, 愧對聖君深恩,臣有罪。」衣尚予說着又要下拜。

    「行了您就趕緊說吧, 朕沒功夫跟這兒瞎折騰。」謝茂沒好氣地沖衣飛石發作,「你跟着添什麼亂?還不把父親扶起來?」

    皇帝說把「父親」扶起來,究竟是無心省略了那個「你父親」,還是就想稱呼衣尚予為「父親」, 各人心裏有數。擱往日,衣飛石必然心裏甜滋滋的, 如今正為家中不省心的破事羞恥慚愧,聞言越發覺得自己當不起皇帝這份愛重。

    他悶頭將衣尚予扶起, 低聲道:「長寧自幼受我管教,教不好,都在我身上。」

    一邊認錯,一邊跪在衣尚予身邊,低頭等候皇帝訓斥。這是代替父親受訊。

    謝茂沖他瞪了幾眼,衣飛石低着頭又看不見, 只得作罷。

    整個鎮國公府, 有資格代替衣尚予來給皇帝跪着請罪的人, 也就只剩下襄國公了。

    至於昨兒犯了事的罪魁小輩, 甚至有弒君之嫌的衣長安,都只有老實押在下處等候發落的份兒,想面聖自承罪過?——多大的面子能讓皇帝親自來聽審?

    衣飛石這個跪着聽訓斥的人根本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還得衣尚予來交代。

    「昨日長山王府派人來家中送了兩車藥材,嫻郡主打發人原封不動往襄國公府送。如今查實,送藥材是假,送刺客是真。刺客就藏在藥材箱子底下的夾層之中。馬車出門之時,被衣長寧看出破綻,追了出去阻止,兩邊鬥了起來,死了些人。」衣尚予說得不算明白,可也絕不算含蓄了。

    襄國公府有一條通往太極殿的密道,這事兒是皇帝藏着的秘密,就算看破了也不能說破。

    所以,衣尚予只說是往襄國公府送刺客。單這罪名也夠滅九族了,誰不知道皇帝經常在襄國公府盤桓?往襄國公府送刺客,難道是去刺殺身手非凡的襄國公的?那不是找死麼!必然是衝着皇帝去啊。

    謝茂都驚呆了。

    往襄國公府送刺客?這是想殺朕?

    這幾個孩子莫不是腦子殘廢了吧?真當朕的御前侍衛都是吃素的?

    謝茂滿以為那邊撐死了就是想殺衣長安滅口,敢情這幫腦殘孩子被逼得狗急跳牆,直接不管不顧開大招了?

    衣飛石倒不是很奇怪。衣長安與謝泓、謝嫻密謀弒君,衣長安固然是存心自污,可謝泓、謝嫻若不是深信了這個計劃能成功且願意執行這個計劃,又怎麼會和衣長安同流合污?

    所不同的是,他從前以為衣長寧也牽扯其中,昨天鬧了這一場,反倒讓他心中鬆懈了幾分。

    ——至少,他教出來的孩子,沒有真的想殺他的陛下。

    否則,陛下面前,他如何自處?

    「查實了麼?」謝茂問。

    「涉事人等皆已處決。人證、口供,一應皆無。僅有藏匿刺客的藥材箱子還在。」衣尚予道。

    這樣要命的事情,衣尚予哪裏還敢留下活口?涉事者昨天在衣家門口就被衣長寧和衣家護衛殺了個七八成,剩下幾人抬回府里也是一刀一個抹了脖子。查問證供?現成的謝嫻就足夠了。問什麼下人?

    衣尚予從未想過殺人滅口遮掩此事。

    皇帝已經擺明了態度要庇護衣家,若自家再動手腳欺瞞皇帝,反倒觸怒皇帝,得不償失。

    「說說吧。」謝茂也認同衣尚予的處置方法,不過,他還想聽一聽細節。

    「昨日下午申時末牌,嫻郡主差遣下人回長山王府傳話,稱身體微恙,請王妃撥兩個嬤嬤到家中,幫忙照顧衣明敏。」

    「今日清晨,長山王府三位嬤嬤奉命來家中照看。」

    「未時初,長山王府門客許旋前來送禮單,一個時辰之後,裝有刺客的藥材禮車送到。」

    「嫻郡主命人拿了衣長寧書房私印,謄抄禮單用印之後,命長山王府送禮下人直接將刺客藥箱送往襄國公府。」

    「為取信襄國公府,嫻郡主調用了家中車駕,並讓家奴更換了衣家奴僕衣裳。」

    「此事驚動了衣長寧,匆促提劍追了出去。」

    所以才有了昨日聽事司下屬在門口看見的那一場鬧劇。

    昨天在衣家長街上與衣長寧對砍的,根本就不是衣家家奴,而是長山王府送來的刺客。

    謝嫻回家送信,上午來的三個嬤嬤,就是王妃送來的下人,王妃對此不知情,三個嬤嬤也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午後出府的謝泓陪讀許旋,與隨後出門的二王子妃劉氏。

    許旋送禮單上門,和謝嫻商量刺殺計劃。

    謝嫻答應計劃之後,劉氏帶來的長山王府車駕就裝上藥材和準備好的刺客,送進長公主府。

    ——長山王府的禮車不可能進得了襄國公府的門。只有長公主府的禮車才能進去。

    許旋最擅臨摹筆跡,有謝嫻這個家賊幫忙,學着衣長寧的筆跡謄抄一份兒禮單再簡單不過,再用了衣長寧的印,進門的帖子就到手了。除此之外,謝嫻還弄了幾十套衣家家丁半新不舊的衣裳,讓長山王府來的刺客換上。

    之所以冒險在長公主府就更換衣裳,是因為一旦禮車出府,太多人盯着了。

    半道根本沒有機會換衣服。

    ——出門是長山王府的禮車,突然打個跌就成了衣家的禮車,太引人注目。

    所以,謝嫻只能讓他們在長公主府換衣裳,還得換上衣家的車駕。

    她一心一意只防着衣尚予,絲毫沒把丈夫放在眼裏,哪曉得就被衣長寧撞破了此事。

    衣長寧本來是覺得妻子貼心,笑道:「你身子不爽利,王妃給你送了藥材,你自己用就是了,哪裏就巴巴地給二叔送?他老人家身體好着呢。」又說,「你真是孝順。咱們家裏藥材也不少,明兒我去找祖父給你挑些上好的人參雪蓮,必不叫你這賢婦吃虧。」

    謝嫻敷衍他幾句,他就高高興興地出去了,一時興起又想親自去給二叔送東西,就撞見了換衣裳的長山王府下人。衣長寧就覺得很奇怪。換衣家車駕也罷了,衣家又不是沒有下人,何必要長山王府的下人換了衣裳去送禮?

    這時候他也沒想到謝嫻有何不妥。

    在他心目中,妻子是最純善溫柔之人,根本不可能把謝嫻往惡處聯想。

    「嫻兒,怎麼叫王府下人去送禮?咱們家也有人……」衣長寧道。

    謝嫻居然面不改色地撒謊,說道:「大哥才回府上,祖父眼看着脾氣也不大好,咱們就別生事了。不過是拉幾車禮,我娘家來人順手就送了,如今天兒也晚了,再調府上下人套車趕馬也來不及……」

    衣長寧是信任妻子,不代表他是個傻子。謝嫻這謊話說得極其沒有水準,衣長寧頓生狐疑。

    他也沒有再問,笑呵呵地出門。重新轉到車馬之前,看着長山王府的下人們,仔細打量。


    這群人訓練有素極其沉默,和普通家丁就不大一樣——衣家家丁都是老卒充任,護衛與家丁全都是彪悍老練之人,這不奇怪。長山王府可沒有衣家這樣的底氣,護衛是武者,家奴就是普通人。什麼時候,長山王府的家奴也都有這種資質了?

    衣長寧看着禮車一輛一輛出門,藏了刺客的禮車自然更重一些。

    ……兩箱子藥材,能有多重?

    衣長寧再看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也就是白長個腦袋了!

    驚訝憤怒之下,他甚至都來不及呼喊家中護衛,孤身一人提着劍就追了出去。

    長山王府的刺客也都是提着腦袋辦事,個個緊張得不行,見衣長寧提劍而出,皆知事情暴露,根本不必衣長寧質問,直接就操刀跟衣長寧砍了起來。衣長寧乃是衣飛石親手教養,劍花抖開寒光一片,根本沒人能近身。

    然而,他在海州被衣飛石踹了一腳,心脈着實傷了,氣急之下牽動舊患,當場就哇哇吐血。

    後來衣家侍衛聞訊而至,趕來收拾殘局,就不必贅言了。

    謝茂見衣飛石低着頭一言不發,垂在身側的拳頭卻已攥緊,知道衣飛石還是氣瘋了。

    謝茂只得衣飛石這一個心尖子,衣飛石的唯一一片逆鱗則是謝茂。當日有刺客威脅到謝茂性命,衣飛石不惜千里追殺,必要除之而後快。如今想要刺殺皇帝的人居然是自家媳婦,借的還是自家的勢,爬的是自己親自扛起的梯子,謝茂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衣飛石有多憤怒痛恨。

    他散朝之後急忙跟出宮就是怕衣飛石氣壞了,連忙安慰道:「總歸寧兒還是個好孩子……」

    哪曉得不提衣長寧還好,提起「寧兒」二字,衣飛石指縫間血都滲出來了。

    「行了朕知道了,外邊聽事司已經摁下了,家裏的事國公爺處置了就是。長山王府朕也會有旨意下去,就不必多費心了。天色不早,朕先迴鑾——」他說着站起身來,走了一步。

    衣尚予欲拜別恭送,衣飛石居然也跟着衣尚予,似乎不打算跟他回宮。

    「襄國公,小衣愛卿,朕孤身出來,若無人伴駕,只怕不大安全。」謝茂道。

    衣飛石膝行上前一步,磕頭道:「求陛下稍坐片刻。臣處置好家事,再服侍陛下回宮。」

    不等謝茂准許,他已沖衣尚予也磕了頭,說:「恕孩兒不慈不悌。」

    衣尚予眼睛瞬間就紅了,一把拉住他:「你大哥只剩他了!」

    「父親真要阻止我麼?」衣飛石抬頭時,眼眶同樣泛着紅色,「陛下當面,孩兒不欲對父親無禮。求父親鬆手,放孩兒出去。」

    衣尚予不是覺得衣長寧不該死。若衣飛金還在,若衣飛金還有哪怕一個兒子,衣尚予都不會阻止衣飛石去清理門戶。可是,衣長安已經死了大半,衣飛金存世的骨血就只剩下衣長寧了。

    舐犢情深,念及早逝的長子,衣尚予委實不舍,只得死死拉着衣飛石不放。

    謝茂才知道衣飛石居然是要去殺衣長寧!

    衣長寧是什麼人?那是衣飛石悉心養了十多年的嗣子,當初為了衣長寧還差一點跟謝茂冷戰。謝茂不在乎衣長安,養在外邊的侄兒,既不是親兒子又不是養兒子,殺了就殺了。

    這要是真把衣長寧也砍了,小衣只怕也得去了半條命吧?

    「卿二人在朕跟前如此惺惺作態,是怕朕秋後清算不成?」謝茂似笑非笑地問。

    一句話,就把真情實感爭鋒相對的父子二人都罵僵住了。

    皇帝都不耐煩地說是惺惺作態了,再僵持下去,說不得還有什麼更難聽的話呢?

    衣尚予想保衣長寧也是因為皇帝不怪罪,如今皇帝不樂意了,他也沒臉要給不省事的孫兒求活路。正經就是九族皆誅的罪名,皇帝要砍他全家,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受着——理虧。

    衣飛石知道皇帝不是真心厭惡,可是,哪怕皇帝是開玩笑,這玩笑也像是抽他的臉。

    衣尚予才鬆手,他就低頭沖謝茂磕了頭,道:「臣即刻就回來。」

    謝茂豈會准許他真去殺衣長寧?

    顯見衣飛石此時鑽了牛角尖,衣尚予都治不住他,謝茂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哄不住。

    「行了別演了,小衣,跟朕回宮。」謝茂就不打算哄了。

    哪曉得這些年衣飛石脾氣見長,皇帝不許他走,他撂了話也敢直接起身離開。

    「攔住了!」謝茂厲聲道。

    皇帝近年很少高聲呵斥,陡然發作,竟是聲色俱厲。

    不止守在門前的御前侍衛即刻出手,連更外圍的衣家護衛都悚然而動,將衣飛石團團圍住。

    驚動了侍衛,皇帝又發了脾氣,衣飛石再有多好的功夫,也不敢往外闖。見面前的御前侍衛都緊張地盯着自己,眼含戒備,衣飛石即刻按照規矩,將身上的短匕、長劍一齊拋於地上,再轉身走回來。

    「勞煩公爺借朕一間別室。朕要和小衣愛卿單獨說話。」謝茂冷着臉說。

    衣尚予施禮告退,臨出門時,看了衣飛石一眼。衣飛石低頭不肯與他對視。

    堂中內外侍人都散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銀雷守門站着。

    衣飛石上前跪下,低頭道:「臣知罪。」

    「你心裏不痛快,朕知道。」謝茂沒有着急扶他,任憑他跪在地上。

    「說到底這是朕的錯。當日你不許寧兒與嫻兒的婚事,一力勸阻,是朕越過了你,越過你父親,下旨賜婚,硬將謝嫻嫁給你家。朕對不住你,給你家指了三次婚,沒有一次是好婚!」

    前有衣琉璃死於裴露生手刃,後有謝團兒與衣飛珀終成怨偶,謝嫻乾脆就是個坑全家的。

    「陛下,丈夫者,修身齊家。嫻郡主過犯,衣長寧難辭其咎。」

    說到這裏,衣飛石頓了頓,始終不肯抬頭看謝茂,「夫為妻綱,父為子綱。說到底這是臣對不起陛下,衣長寧該死,臣亦該死。陛下不該一意放縱,求陛下降罪。」

    「衣飛石,你說這話虧心不虧心?」謝茂問道。

    衣飛石當然虧心。

    他知道皇帝捨不得殺他,他也捨不得離開皇帝。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憋得難受。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皇帝一句訓斥責問都沒有,一心一意庇護。見了他都是哄着,百般寬慰淡化此事的影響,只說不礙事,沒關係——怎麼可能沒關係?那可是謀逆!弒君!

    他親自教養的孩子,鬧出這樣的事來,他脫得了干係麼?

    他最想的根本不是一掌拍死衣長寧,而是拍死自己。若皇帝因此厭惡他,他必然要自裁謝罪。此時不能自傷,皆是因為皇帝捨不得他,他還得好好地活着,陪着皇帝。

    「求陛下降罪。」衣飛石低聲道。

    「既然你存心求朕責罰,朕給你指條路。」

    「是,臣萬死不辭。」

    「你去把謝嫻、衣明聰、衣明哲、衣明敏都殺了。逆賊之後,朕容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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