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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下人出門就兵分兩路, 一邊去北城中軍兵衙找衣飛石, 一邊直奔左安門尋羽林衛遞話。
消息送到謝茂跟前,他正在太極殿看摺子。
「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這是閒出病來了。」謝茂冷笑着擱下硃筆。
他有時候真恨不得一碗藥把馬氏放倒在病榻上,可是, 投鼠忌器。馬氏畢竟是衣尚予的夫人,是衣飛石的親娘, 親自對馬氏動手這事他想想可以,真做了遺患無窮。
運了半天氣, 謝茂最終也只憋出一句話:「命余賢從即刻帶旨意出宮把侯爺截下來。」
他能截一次兩次, 難道還能次次都截?人家親媽要見兒子, 兒子敢說不去?一旦衣尚予回京, 衣飛石回家的次數隻怕還要更多, 這能攔得住嗎?
謝茂現在覺得,把衣飛石擱在中軍衙門不保險了。他琢磨着給衣飛石換個衙門。
余賢從領命出宮後, 謝茂重新拿起奏摺也看不下去。心裏總是忍不住地想, 人截住了沒?小衣手腳快,萬一餘賢從沒趕上, 他已經回家了呢?馬氏那毒婦沒事兒還要拿針扎小衣的咯吱窩, 這回有了事還不得給小衣上大刑?
朱雨給他換了兩次茶, 他一口都沒喝, 一直心不在焉。
突然聽見銀雷進門稟報:「回聖人, 清溪侯覲見。」
謝茂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旋即想明白了什麼, 笑道:「宣進來。」蹬上木屐下榻,他按捺不住相見衣飛石的心情,又想起今時不同往日,不能跟信王府一樣往外迎了,便站在內殿笑吟吟地等着。
衣飛石是直接從中軍兵衙快馬進來的,身上還穿着四品武官常服,不等他磕頭,謝茂先問他:「沒等朕去接你,聽信兒就直接進來了?」
來得這麼快,只可能是衣飛石聽說了長公主召見,問也沒問就直奔皇宮了。
這是沒把長公主當自己人,也沒把謝茂當外人。按道理說,宮裏沒旨意,像衣飛石這樣身份敏感的武官,是不可能隨意進宮的。衣飛石聽了消息拔腿就往皇宮跑,這是深信謝茂一定會護着他。
只是這事兒做都做了,被說出來還是挺違背這世道的綱常。
——母親傳喚,不去就很不孝了,還敢借着皇帝的名義鎮壓威嚇母親,簡直忤逆!
「臣知罪。」衣飛石紅着臉屈膝跪下,不敢看謝茂的臉。
他今天會鼓起勇氣直接往皇宮跑,都是被謝茂「帶壞」了。這會兒明知道謝茂不會怪罪自己,更不會挑剔自己的德行,常年所受到的孝道教養依然讓他很心虛。他心裏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對的事。
「你做得對。以後都要這樣。」謝茂扶他起身,愛惜地看着他又黑了些的臉膛,「聽說這幾日都在校場練兵?天轉涼了,日頭莫名地烈,仔細別曬傷了。」他是喜歡白白淨淨的小衣,可衣飛石遲早要帶兵,他還能把人捂在閨中不成?黑了也好看。就別曬傷了就行。
謝茂拉着他坐下,遞了茶,心裏還是很高興:「你今日這樣進來,這很好,朕很高興。朕常想時時刻刻都差人看着你,護着你,難免也有疏漏緊迫之處,不及上稟處置。你自己心裏要明白,能護着你自己,朕比什麼都高興,朕什麼都能答應。」
「就是這樣。不必等朕差人去接你,你心放寬些,自己就進來。朕只會歡喜高興,絕不會怪罪。」謝茂一反常態地拉着衣飛石絮叨了好幾句。
衣飛石也不知是被他叨叨得不好意思,還是跑得急了氣血上涌,臉微微地泛紅,乖乖地被他壓在榻上坐着吃茶解渴。謝茂覺得口頭誇獎還不夠,吩咐趙從貴準備了兩大箱子珍玩寶石,直接下賜衣飛石在北城的別院,說:「小衣今日做得對,以後也必要如此。」
皇帝又是嘴上誇獎又是賞賜寶貝,一副朕心甚慰的模樣,弄得衣飛石那點違逆母命的忐忑都彆扭了起來,好像他做的不是錯事,而是天大的好事。
他覺得皇帝顛倒黑白,絲毫不講道理,只會偏心——可是,被皇帝偏心護着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一面覺得這不對,一面又忍不住微微地高興。嗯,就一點兒高興,不能高興太多。這畢竟是不對的。
這會兒才進午時,二人松鬆快快地湊在一起吃了一頓飯,整個下午都是空白。
衣飛石肯定不能出宮。謝茂本來還有一堆摺子沒看,這會兒哪裏捨得丟了衣飛石自己去看本子?他就決定給自己放個假。不就是晚上熬個夜麼?朕才十六歲,精力好得很。
「想做點兒什麼?朕帶你出去玩兒?」謝茂讓衣飛石枕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衣飛石這兩天都在中軍衙門安撫將士,真不想出去玩。他就想歪在皇帝腿上說說話。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習慣了身邊謝茂的存在。
二人相處時總是親昵又守禮,偶然挨挨擦擦,習慣了都不覺得臉紅,又都守着那條底線,誰都沒有更進一步。謝茂給他揉揉脖子端碗茶遞個毛巾,他也沒有恃寵而驕,依舊是恭恭敬敬地接了,不過,恭敬歸恭敬,心中坦然得很,再不會覺得誠惶誠恐。
他也開始慢慢學着趙從貴、朱雨的樣子,見面時就悉心照顧謝茂的起居飲食。
——本來他學習的對象是謝茂。謝茂如何寵他,他就如何對謝茂。
可惜這事兒不是你來我往那麼簡單。就如謝茂喜歡揉他,卻半點不喜歡被他揉。衣飛石試了幾次,覺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太討喜,又見趙從貴、朱雨服侍得極好,就轉向趙、朱二人取經了。
因在宮中宿過兩回,都和皇帝睡同一個被窩,肢體接觸多了,距離也變得更近。
往日衣飛石都是被謝茂摟在懷裏睡覺,這會兒謝茂坐在榻上,讓他枕着自己大腿躺下,衣飛石覺得大白天的這樣歪在皇帝懷裏,實在有點不成樣子,可是,想起剛才皇帝滿臉欣慰支持他不遵母命的情景,他就不想說任何讓皇帝掃興的話。
反正也沒人敢闖太極殿。若有大臣來見,我即刻起來就是了。衣飛石含糊地想。
哪曉得才躺下來,謝茂就摸他的臉,一直不停地撫摸。
勃頸處枕着皇帝溫熱的大腿,頭臉上一直有溫柔的雙手撫摩,衣飛石被摸得渾身懶洋洋的,只想在皇帝的體溫籠罩下沉沉睡去……
唔,不能睡。衣飛石勉強打起精神,相處得再輕鬆,他也沒忘記自己是在面君。
「愛卿多久不曾采耳了?」謝茂看着衣飛石乾乾淨淨的耳道,睜着眼睛說瞎話,「好大一坨耳垢。別動,朕替愛卿弄出來。趙從貴,挖耳勺子。」
衣飛石居然真的老老實實地側在他腿上,任憑他將一根白玉鑲金的挖耳勺探入耳道。
——就謝茂這樣的身份,想必是從來沒給人挖過耳朵,衣飛石居然信任他,肯讓他這麼一個純新手上手動耳道這樣要害的地方。
在旁服侍的趙從貴都暗暗着急,又不好意思說,陛下您會不會?別把侯爺搞聾了!
衣飛石自幼習武身體康健,耳道自然也很乾淨健康,小少年又愛整潔,每天洗漱時都會把外耳仔細擦洗一遍。這小耳朵真是說不出的粉嫩可愛。
本來人家耳朵就很乾淨,謝茂裝大尾巴狼,先用挖耳勺子輕輕搔了一遍,動作居然出乎意料地熟練,故意驚訝道:「好大一片!」
衣飛石被他搔得耳內癢酥酥的,半邊臉頰泛起生理反應的紅暈,不好意思地說:「真的嗎?要不臣自己來吧。」讓皇帝幫着清理耳朵,還給皇帝看見一大片穢物,真是太冒犯了。
「別說話,朕已經夠着它了。別動,快出來了……你能聽見響嗎?這麼大一片。」
「……」不是不讓我說話嗎?「聽不見。」
本來就沒有,你當然聽不見。
「不是讓你不要動嗎?碎了!這下不好找了……」
謝茂故意假裝把那片不存在的大耳垢「弄碎」了,指尖熟練地挑弄圓潤的金質挖耳子,在衣飛石安靜的耳道里輕刮兩下,看見衣飛石微微閉眼,呼吸不自覺地抽緊,微微一笑。
他將挖耳子取出,換了一根綾毛耳掃,探入合適的深淺之後,輕輕捻動。
柔軟的綾毛在耳道里掃出呼呼的聲響,很少被深入的細微處更是被掃得酥麻無比,衣飛石不自覺地哼了一聲,原本就發紅的半個臉頰這會兒紅得更厲害了,呼吸也變得不自然。
謝茂本是促狹想逗他玩兒,不能和未成年人那什麼,掏掏耳朵不行麼?①
現在衣飛石真的舒服得在他腿上哼哼了,他才覺得自己是玩火自焚。
衣飛石紅着臉呼吸緊張,他清了清嗓子,用手慢慢揉開衣飛石緊繃的眉間,說:「不必繃着,朕手法精妙,合該舒服麼。」
衣飛石被他弄得舒服得不行,又覺得很不好意思,皇帝發現他耳朵里髒了,給他清理一下,他結果被弄得哼哼……這不是御前失儀麼?因此一直勉力憋着。可這世上諸般滋味,疼痛他能忍耐,悲傷他能忍耐,舒服怎麼忍耐?他沒有這種經歷,忍得笨拙極了。
如今被謝茂揉着眉心安慰了一句,他再三謹慎的心內也忍不住想,陛下喜歡我。他很喜歡我的。我就算在他跟前做得不怎麼得體,他大約也不會笑話懲戒我。
衣飛石紅着臉讓謝茂用綾毛耳掃掏了好久耳朵,待謝茂將耳掃抽出時,他還有點失落。
謝茂被撩得不行,見衣飛石戀戀不捨又不肯說的模樣,心中大覺可愛,湊近他紅通通的耳邊輕聲問道:「左邊耳朵有沒有耳垢?朕給小衣瞧瞧?」
一向規矩守禮的衣飛石居然紅着臉,悶着頭,將腦袋轉了個方向,等着皇帝繼續伺候。
這是真弄得很舒服啊?謝茂裝模做樣地換了另一支挖耳子,假裝給衣飛石找耳垢,輕輕點在耳心不妨礙又最搔癢的位置,衣飛石隱隱嗯了一聲,又閉上了眼。換上嶄新的綾毛耳掃,才進去呼呼轉了幾圈,衣飛石呼吸就變得急促了。
掏完了耳朵,衣飛石伏在榻上許久都沒起來,謝茂直接進了盥室。
謝茂收拾好出來時,衣飛石已經歪在榻上睡着了。
他這兩天獨自住在宮外,真的是累壞了。
名義上他忙着操練中軍士卒,真正讓他感覺疲憊的,是各方面都在找他試探衣家態度。
衣尚予是不是真的腿斷了?衣家在西北有什麼打算?衣飛金代替衣尚予掌權已成定局,若說衣尚予深受文帝重恩不忍自立,衣飛金肯不肯另立門戶呢?西北還要不要人?衣尚予回京真的只當個賦閒的國公?
找他探問這些消息的,有跟隨衣家多年的宿將老卒,這是想去西北撈個「從龍之功」的,也有朝廷里立場不明的大臣。或許是想摸清楚底細向皇室告密示好,也或許是想亂中謀一條生路,自然也有一些野心勃勃想要火中取栗的……
衣飛石再聰明,今年也才十五歲。更麻煩的是,他如今的官職還不怎麼高。很多上官佯作閒話家常來試探,衣飛石心裏煩得要死,面上也得恭恭敬敬地賠笑回答。
有些話要明着說,有些話要暗着說,有些話根本不能說。衣飛石對每一個出現在他身邊的人都要再三警惕,必須先確定對方的立場,才能決定該怎麼說話。
來探消息的人實在太多了,衣飛石主要心累。
就連太后都差人狀若無意地問了一句,需不需要給鎮國公準備車駕郊迎凱旋?言下之意,你爹是意思意思裝一下,隔倆月就在京中繼續當官,還是要好幾年都憋家裏不出仕?——太后當然不相信衣尚予是真的斷了腿,她在意的是衣尚予回京想幹什麼。
只有皇帝,從來都沒問過他什麼。
這也是讓衣飛石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皇帝好像從來都不擔心他們家會造反?
所以衣飛石在謝茂跟前特別地放鬆,精神鬆懈下來,又被掏耳朵掏得渾身發軟,在榻上稍微趴了一會兒,想着皇帝在洗漱,不會這麼快就過來,我就眯一會,眯一會……整個人就迷糊了過去。
謝茂放輕腳步過來看了他一眼,給他提上被子,極其警惕的衣飛石立刻就睜開了眼。
「你睡一會,朕還有摺子沒看完。」謝茂坐在榻邊,溫柔地替他掖好被角,見他髮絲凌亂撲在眼睫上,又忍不住幫着理了理,「你好好睡,晚上朕帶你去長信宮給太后請安。」
提起太后,衣飛石眼神就有些空,垂首道:「昨日娘娘差人問話,臣沒說明白。」
謝茂知道太后和衣飛石常有書信往來,討論的多半是那本《箭術九說》裏的內容,上回衣飛石進宮,太后還專門着人來宣,親自帶衣飛石射了幾箭。太后存心懷柔,衣飛石隱有孺慕之思,相處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
謝茂對此也樂見其成。雖說,偶爾也要吃一口親媽的醋,不過,只要想起衣飛石家裏那個遭雷劈的親娘,他也很樂見衣飛石能在太后跟前稍微領受一點慈愛。
不過,他既不能派人盯着長信宮,也不好意思天天盯着衣飛石,現在衣飛石悶悶不樂地向他懇求,他才知道二人有了齟齬。
「娘娘問你什麼了?」
「娘娘問,臣父回京時,是否需要準備車駕,郊迎凱旋。」
謝茂微微抿嘴,看向條案上安安靜靜擺放着的長條錦盒,語氣和緩地說:「娘娘不該問你。」
他有些微不悅。
太后問的問題,已經超出了衣飛石的能力範圍。
不管衣尚予是想回京掌權還是避嫌歸隱,這都不是衣飛石能回答、能決定的事。
那麼,太后為什麼還是選擇了問?她難道不知道衣飛石說了不算嗎?
她知道。她比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她是試圖用這幾日與衣飛石的情分,裹挾衣飛石。若衣尚予無心自立最好,若他此行回京是為了掌權中軍以挾天子,太后希望衣飛石能為皇室出力,規勸衣尚予熄了自立之心,若不能勸,偷偷地向着皇室通個風報個信也好。
如今皇室勢弱,衣家兵多,太后會這樣拉攏衣飛石也是逼於無奈。
可是,她試圖保全皇室,或者說保全兒子,就忘了衣飛石也是別人的兒子。
這世道講究親親相隱,父母哪怕犯了殺人罪,兒子都可以選擇說我不知道沒這回事,律法還不能判罰說兒子有包庇罪。因為這是人之天性,符合父子綱常。衣飛石一旦應了太后所請,立場從衣家轉投皇室,那他以後還怎麼面對父兄家人?
謝茂感佩太后的愛子之心,然而,他也不希望衣飛石陷入這種兩難的掙扎。
「好了,你睡吧。晚上與朕在太極殿,哪兒也不去。」
衣飛石道:「陛下,臣父在外受傷,臣在京中,通信不便,確實不知道臣父傷勢如何。娘娘垂問,臣不敢信口胡謅,所以沒回答明白。」
見衣飛石急着解釋,謝茂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朕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陛下曾賜臣長涓,娘娘曾賜臣寶甲。臣永為謝家之臣,願為陛下披甲執劍,效命至死。陛下……」他翻身下床跪在謝茂身邊,謝茂還握着他的手沒放開,「陛下信我。」
「朕自然信你。」謝茂扶住他的肩膀,認真地說,「朕何時不信你了?」
問得衣飛石一愣。
是啊,皇帝何時不信任他了?何時不信任衣家了?
一直以來,皇帝對他們家的信任都顯得反常。
他好像從來不認為衣家會擁兵自重,從來不擔心衣尚予和衣飛金在西北自立。
若不是謝茂對衣家一反常態的「信任」,陳朝哪裏會敗得那麼慘?
陳朝之所以吃了那麼大一個虧,看似是天昌帝年老昏聵,輕信了衣尚予,才會讓戍邊重將被衣尚予一鍋端了。可真的只是因為天昌帝昏聵了嗎?若沒有謝朝皇帝對衣家無與倫比的信任,大理寺能鬧出假審衣飛石的事嗎?諸色府能誤判局勢嗎?衣家又敢真的去玩假裝勾結陳朝的把戲嗎?
這件事之所以能成功,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謝茂重生了。
重生後的謝茂對衣家信任到了一個完全不正常的地步,陳朝天昌帝按照常理來判斷局勢,方才釀成了這個更加不正常的後果。
各方面的猜忌、權謀、勾心鬥角,天昌帝都想過了。他只是沒想過衣家可能和謝朝剛登基的小皇帝聯手做戲——皇室在這麼弱勢的時候,敢和手握重兵的大將做這場戲?不怕衣家趁機真的反了?偏偏謝茂他就真的敢。
「還困不困了?」謝茂問。
衣飛石搖頭。這麼鬧了一場,哪裏還睡得着?
因二人說的話題比較敏感,在旁服侍的宮人都被朱雨打發了下去,趙從貴獨自守在門邊侍奉,殿內只有謝茂與衣飛石在。謝茂沒人差遣,自己去把條案上的長條錦盒抱了過來,問衣飛石:「你猜裏邊是什麼?」
那盒子是緞面繡着百鳥紋,一看就是出自后妃宮中,謝茂後宮裏沒人,那必然就是太后所賜。衣飛石看那長短不過尺余,要不是摺扇,要不是如意?如意都似短了些。他猜不着,生性也不愛猜謎,搖頭道:「臣不知。」
謝茂就給他塞懷裏抱着,說:「打開看看。」
衣飛石怕裏邊裝着什麼貴重易碎的寶物,動作很是小心翼翼。打開那盒子一看,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裏邊居然裝着一根婦人洗衣服用的棒槌!
正正經經的木頭棒槌,不是把件,一點裝飾也沒有,那模樣好像還是用過的?
這是什麼意思?陛下莫不是要捶我?衣飛石看着謝茂有點茫然。
捶我也不用專門弄個洗衣服用的棒槌吧?還是……他看着那棒槌的大小,心裏想了點不太合適的東西,又趕忙收住,不可能,不可能!
「記得那日咱們去四海樓吃酒麼?」謝茂問。
衣飛石當然記得。
當日說是去酒樓玩,其實是去看他舅舅馬萬明被捉。當天馬萬明就被緝事所並那三個陳朝奸細一起帶走了。隨後大理寺拿了粱仲傑(梁幼娘同黨,點火藥與散播謠言的組織者)的供詞,拆穿了假梁青鋒的身份,衣飛石很順利就脫罪出獄,馬萬明卻陷了進去。
這之前長公主還不知道西北的情況,聽說戰報許久沒回來了,她還擔心丈夫在外邊出了意外,也不敢在京中橫行。雖擔心馬萬明的安危,可她也沒辦法。
昨日皇帝下旨給衣尚予賜了十世不降的國公爵位,長公主又抖了起來,這才頤指氣使地命人找衣飛石回府,要交代二兒子去撈自己的寶貝弟弟,馬家的命根子。
「那日朕回宮,長信宮的女官就帶着這個錦盒來,說是太后所賜。」
當時謝茂也很驚訝,什麼東西這麼寶貝,還得太后的心腹大宮女親自跑一趟?打開盒子看見那個木頭棒槌的時候,他的反應也不比衣飛石好多少。
衣飛石是以為要被捶,他則是火速領悟了太后的內涵。
……這是罵朕棒槌?
滿屋子奴婢都不敢笑,謝茂被親媽臊得不行,趕緊去長信宮請罪。
太后第一次拿手輕拍他腦袋,教訓他:「衣尚予與馬氏未結縭時,衣尚予義憤殺人逃亡他鄉,馬氏寡母賣了二畝良田予他做盤纏。衣尚予久出不歸,馬氏喪母后獨自操持豆腐坊,度日艱難,依然為衣尚予奉養殘廢老父,及終送葬。」
「馬氏待衣家如此高恩厚誼,你動了馬氏的弟弟,衣尚予豈肯罷休?」
這些殺人逃亡的細節,衣尚予不肯提,外人當然不可能知道。
太后也是將眼線送入長公主府之後,方才慢慢探知。謝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世人都說衣大將軍與長公主少年夫妻、青梅竹馬,寧願跟糟糠之妻白頭到老,頂着皇權帶來的壓力也堅辭文帝所賜公主做妻,現在想來,這一份感情,倒是比什麼夫妻情深都顯得更可怕了。如此天大的恩情,衣尚予若不為馬氏拼命,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斷。
當日太后是教訓謝茂,拿馬萬明做筏削長公主封號,此事會觸怒衣尚予,極其愚蠢。
所以,太后才給了他一個棒槌,提醒他對衣家保持應有的「敬畏之心」。
太后要他這個沒有兵權沒有名望的小皇帝,對聲望甚隆手握重兵的衣家,保持「敬畏之心」,因為「勢不在我手」,因為「如今京中局勢安穩,是衣家不願反,而非不能反」,所以,「我兒不得狂恣妄為」。
謝茂杖斃御史,捉弄大臣,甚至把林相的小兒子隨意杖責,太后都沒吭聲。他才動了馬萬明,太后立馬就送來了一個棒槌。可見,在太后的心目中,如何處理正確皇室與衣家的關係,才是天字一號最重要的事。
這其中的細節,謝茂當然不可能全都說給衣飛石聽。
他只挑揀了其中不會讓衣飛石覺得緊張難堪的部分,點了點大概的意思,說:「太后對你家的態度十分慎重。朕稍微輕動,她就送棒槌來訓斥朕。——她是太操心了,並非刻意為難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還是害怕衣飛石因為太后而傷心。
馬氏那個樣子,委實和慈母扯不上關係。這幾日太后與衣飛石走得近些,謝茂還以為衣飛石能得到幾分垂憐,哪曉得又來了這麼一出。太后也未必對衣飛石沒有真心。不過,皇室實在太弱勢了,為了親兒子,太后只能腆着臉去裹挾假兒子。
早知道就不讓小衣去阿娘跟前了。謝茂十分心疼,又不能太過表示。
他能寵愛衣飛石,信任衣飛石,可他給不了衣飛石一個慈愛的母親。這是他徹底無能為力的事情。他甚至都不能對衣飛石露出一絲憐憫。此時的憐憫,太戳人心肝了。
然而,他低估了衣飛石對母愛的渴求程度。
衣飛石居然完全能體諒太后的難處,非但沒有被太后的裹挾所傷,反而更加感念太后的慈母心腸。哪怕太后的慈愛是對着謝茂,不是對他。
他一直感覺為難的,居然不是太后沒考慮他的立場(待他並非真心),而是他沒回答太后的問題(答應太后隱晦的請求),太后是不是就不會再理會他了?
「求陛下替臣……在娘娘跟前,周旋一二。」衣飛石和謝茂說明了自己的意圖。
「臣蒙娘娘厚賜箭術絕學,感恩不盡。昨日娘娘問話,是臣沒說明白,臣願領娘娘責罰。」他對中年婦人沒有更多的參照對象,除了太后,僕婦,就只剩下長公主了,「願領慎刑司責罰。只求娘娘還准臣、准臣……偶爾請安、求教。」
謝茂看着他沉靜無波的一雙黑眸,那眼神中分明還帶着少年才有的渴慕,卻被他死死地壓着,故作鎮靜。他居然不生氣?他居然不傷心?他竟然還願意為了那一點兒「虛偽」的慈愛,甘願去慎刑司受體罰?
謝茂從來沒覺得這麼心痛過!
哪怕是前世見過衣飛石重傷斷骨,見過衣飛石受朝堂攻訐,見衣飛石坐擁美妾,他都不曾這樣這樣地覺得心痛!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他常受愛別離苦,卻第一次在衣飛石身上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求不得的心痛。
他能忍受自己受這樣的苦,卻受不了衣飛石承受這份苦。
小衣那麼想要一個疼愛他的好媽媽,他為什麼就沒有?他應該有的啊!謝茂紅着眼緊緊摟着衣飛石,嗓子都微微地硬了:「沒有,阿娘不打人,小衣,」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太后這樣的好母親,當然值得衣飛石這樣的好兒子。可是,衣飛石並不是太后的兒子。
所以,太后永遠都不會像疼他一樣疼衣飛石。
衣飛石小心翼翼地說:「陛下,臣……臣只是偶爾求教,不會多打擾……」
謝茂仍是緊抱他不放,他猶豫了片刻,問道:「太后不打人,臣多抄幾本經吧。或者太后要罰別的什麼?」很久都得不到謝茂的回應,他聲息更低,「臣明日把定襄和箭術九說都帶來,勞煩陛下替臣還給太后。是臣沒有福分……」
他越說聲音越低,本來心高氣傲的性子,居然忍不住出爾反爾,再度求問謝茂:「陛下,真不能替臣說一說嗎?臣知錯了,太后怎麼罰臣都甘願領受……」
「你不怪她就不錯了,她憑什麼怪你?」謝茂怒道。
衣飛石被他嚇了一跳,呆呆看着他。
「你在這兒待着!朕不叫你,不許亂走!」謝茂匆忙排駕長信宮。
朕這老臉豁出去了!
甭管真慈愛假慈愛,今天不給你哭一個好媽回來,朕賴在長信宮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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