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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良揉了揉疲憊的眼睛,又用手掌搓磨着自己額頭上深深的皺紋說:「這就是命,誰讓我們生在了這年月,有什麼辦法?我翻來覆去地想,走出去也許有生路,留在這村里,只是個等着死,老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
老李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伸手在上衣口袋裏摸索着。
即便是沒有飯吃,旱煙總是要抽的,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些乾燥的煙葉,用滿是老繭的手揉碎,巧妙地填在羊腿做的煙鍋里,非常享受地抽起來,這一刻,他才不會考慮生活的艱難。
進入沉默模式,誰也不說一句話……只聽得在不遠處有幾聲狗吠,使得這山村顯得更加淒涼。
兩人最後商定,明日早晨,收拾好行囊,帶上家裏的老老小小在村東口會面,然後去西城。國良為這個大膽的決定感到異常興奮又感到些許的不安。
國良老婆張氏起初不同意走,理由很簡單:不管這家如何貧窮,總是自己的家,一旦出去了那就是沒有線牽的風箏,沒有根的野草,到處漂泊,居無定所。但仔細一想,昨天得罪了那個黑臉長官,說不定什麼時候來報復,是打是罵,是刀是繩,誰也說不好說,再說,現在村里天天有人餓死,過不了多久瘟疫也就開始了。老話雖說「好出門,不如薄家裏坐,」可如今情況不同了,唉!這話得反着說。你想想,守着四面冷冰冰的牆,圖什麼?越想越難過,張氏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當然,決定要走也簡單,這個家自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一張發黃的破羊毛氈,可能是最值錢的東西了,張氏收拾了一布包破爛,把羊毛氈也卷了,拿草繩系了,算是路上帶的行李。至於裝糧食的柜子,裏面早已空空如也,留着吧,萬一以後回來了還能用。
國良又把門扇和常年積攢下來的牛馬糞賣給了王保長,換了點熟面以備路上吃,子信看着父母忙忙碌碌收拾東西,就問:「爸媽!我們要去哪裏呀?」
「去……去要飯,」張氏說。
「啊?去要飯呀?」子信驚叫起來。
國良故意咳嗽了一聲,示意張氏別這麼說。他擦着一口鐵鍋說:「你媽跟你開玩笑哩,我們去西城咯,」
「爸!」小霞說:「是不是西城有好吃的?」
「對!有好吃的,好吃的還多,」國良肯定地說。
張氏嘆了口氣,表情複雜地望着國良。
兩孩子憧憬着未來,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突然,隔壁傳來呼救聲:「國良叔救命啊,救命啊!」
這是俊禮老婆的聲音,國良急忙跑過去看,推開破舊的大門,只見俊禮的老婆小俠和村裏的老光棍魏東在院子裏拉扯着,小俠披着頭髮,一隻手推着魏東,一手護着她那乾癟的奶子。
「咋回事?」
「他……他欺負我,嗚嗚嗚!」小俠見到國良,泣不成聲。
魏東的臉白一塊紅一塊的,把褲子往起提了提,說:「沒啥事,我們鬧着玩呢,」
國良斥責魏東:「人家俊禮不在屋,你過來幹啥?」他順手把頂門的木棒拿在手裏:「還鬧着玩玩?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事鬧着玩?按輩分,小俠把你叫爺呢?」
「對着哩,是叫爺哩!」老光棍魏東從懷裏掏出一塊餅說:「我是給她來送吃的呢,看看,玉米面饃饃,現在多精貴,我都捨不得吃咯,」
「你別聽他瞎說,」小俠淚汪汪地說:「一大早的,他敲我家窗戶,叫我開門說給我拿的吃的,我還以為他是好心,就開了門,誰曉得他進來就……就把我往炕上抱,」
「你說,這是一個當爺的人幹的事嗎?她婆子剛去世了,你是啥人……啊?你在村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麼,還記得嗎?有一年,你打死了一隻狼,為村民除了一害,大家有多崇拜你的,你咋變成個這了?」國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用猛烈的火力攻擊魏東,希望他受到良心的譴責,並且,今後不要再有邪念。
魏東癟着嘴,歪着腦袋,眼睛不停得眨着。左手摳着右手腕,似乎感到了羞愧。
「我……光棍這麼多年了,也理解一下咯,再說了,現在不是太平盛世了,誰知道誰能活到啥時候,能享受就享受一下麼,」魏東小聲嘟囔着。
「你,你放屁!」小俠大罵。
「反正俊禮也來不了了,你也想有人給你做伴,我曉得你的心思……」
小俠火冒三丈忍無可忍,轉身在堂屋門前拿一把短毛笤帚,仗着國良站在她這邊,使勁氣力朝魏東劈頭蓋臉地打,國良突然喊:「你看,俊禮來了,」
老光棍魏東被小俠打又是被國良嚇,連連後退,最後,連滾帶爬慌不擇路地跑了。
小俠扔下笤帚,坐在門檻上,委屈地哭泣:「我還把他當好人呢,他就是畜牲啊!」
「老傢伙不敢再來了,」國良安慰說。
「再來,哼!我拿刀砍他,」小俠止住哭聲,狠狠地說。
「我和老李今天就走了……」國良將頂門棒放下說。
「去哪裏?」小俠驚訝地問。
「打算去西城,」
「西城?」她驚訝地張着嘴巴半天。
過了一陣,小俠目光呆滯地看着大門外。喃喃地說:「曉不得俊禮啥時候回來,」
「嗯……說來也就來了,俊禮人好,不會有啥事的,這你放下,」國良把空旱煙鍋叼在嘴角,一本正經地抽煙,他繼續說:「晚上門閂好,誰叫都不要開,」
小俠慢慢地點點頭,國良告辭而去。
與國良一起遠行的老李,如法炮製了一番國良的做法,把家裏的門扇以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同樣得到了少許的炒麵。
兩家的孩子們當然不知道逃難意味着什麼,以為跟着大人出去,只是換個生活的環境,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倒是心情很愉悅和甜蜜,甚至還覺得應該在外面多待些日子才好,回來還可以給其他孩子講講所見所聞,讓他們刮目相看。
大人們的心情就截然不同了,張氏看着這沒有門扇的房屋,知道再回來,幾乎沒有可能了,心裏難受得像錐子扎,退一步講,就算沒有死到外面,回來了,這家還能待下去嗎?連燒炕的馬糞都賣掉了。若冬天一來,不是餓死,也得給凍死。所謂「家」不過是四面牆而已。唉!做夢也沒想到,世事會把他們逼到這步田地,縣衙里的老爺們,早都跑到有飯吃的地方去了?不是說愛民如子嗎?怎麼只是說說呀?
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 村里人聽說他們要離家出走,都拖着疲憊並忍受飢餓的身體前來為他們送行,或者是為了目睹一下他們異乎常人的「壯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拉着國良和老李的手,張張嘴,不知說什麼好,停了停,帶着哭腔說:「孩子不要趕夜路……日落了就找個地方歇息,唉!我知道你們也不想走,這一去,遇見的都是生人呀,」老者說着話,眼圈就紅了。國良雖沒哭,但表情比哭還難看,輕咳一下說:「知道了,老叔,你回去吧,」又對着其他人說:「都回去吧!我們找到有飯吃的地方了就給你們捎口信啊,」
小俠也擠在人群中,她眼睛裏閃動着淚花:「國良叔,等俊禮來了,我們去找你們,」
國良點點頭,看着她,似乎有話要說,小俠明白他的意思,使勁地點點頭。
事實上,不管是留在村裏的人,還是要出去的人,都面臨着嚴重的生死考驗,別看大家現在還相互說着話,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人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一輩子也就算交代了。
然而,無論生活怎樣苦難,似乎總是消除不了王國良內心的「詩情畫意」,他和 老李帶着家人慢慢出村,看着村口那些送行的人,看着天地間一副荒敗的故土,此情此景,那唐朝杜甫的詩又在他腦海涌動,於是,他自顧自地誦起詩來,這次聲音也大:「啊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仿佛在這荒山的某一個角落,那詩聖用悲憫的眼睛望着他們。
老李卻不知他念的什麼,究竟說了個什麼意思。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他最希望在路上能撿到一塊誰不小心丟失的干饃或土豆,或者撿到一隻死狗啥的,要是在田野里碰見一窩鳥蛋,那再好不過。老李的老婆秀華也是讀過幾天書的,她的衣服雖然打了好多補丁,但穿得相對乾淨些,她不像一個純粹的莊稼人,仿佛是伺候城裏有錢人的女傭。她對國良說:「他叔,要不是鬧這旱災,你這會兒還在學堂里給娃娃們講課呢,」國良一聽,苦笑了一下說:「唉!誰說不是呢,至少當先生那會兒能吃飽飯,還有十幾塊錢的工資,生活也過得去,」老李卻「哈哈」一笑:「國良,你以前是教書先生,現在和我們一樣了,一起逃難,」國良點點頭:「以前我們也一樣,」秀華瞪了老李一眼,揶揄地說:「能一樣嗎?再咋說,人家也是有文化的人,出口成章,你哩?」老李就不說話了,面帶愧色只顧走路,
他們一路向東,因為西城就在東方,這似乎是他們的最終目標。至於生命到底能不能延續到那裏,或者那裏是不是他們理想中的天堂,他們誰說了都不算,只有上帝說了算。
天上是淡淡的黃雲,地上是無邊無際的黃土,王國良他們開始正式踏上漫漫逃難旅程。誰知道這一路上會遇到些什麼事。
他們走了二十多里路,已是傍晚時分,大家早已飢腸轆轆,堅持着翻過一座小山坡,來到一個叫遲家莊的地方,本希望這裏的情形與別處不同,能討到一點剩飯吃,誰知仍舊是個破敗不堪的村落,看樣子只有五六戶人家。夜幕降臨,沒有一絲響動,連個狗叫烏鴉鳴都聽不到,更不曾看見一絲光亮,這種情形着實讓人感到無比壓抑,也許這裏早都沒人住了。國良心想,走了一天的路,也累壞了,就在這裏歇息吧,老者說了,不趕夜路,是有道理的。
於是,大家進入路邊一戶人家的院落,國良象徵性地問:「掌柜的在嗎?」自然沒有回應,老李一看正屋門開着,就準備往進走,秀華卻喊住了他:「你先別進去,敲敲門問一下呀,」老李不耐煩地說:「女人家就是事多,這哪有活人?再說門是開着的,還敲啥?」他不聽秀華的勸,一隻腳就邁了進去,眾人在門檻外觀察動靜。
老李進得屋來,右看左看,突然,「啊呀」得大喊一聲,慌忙從屋裏跳了出來,眾人也嚇得直向後退。幾個孩子都要嚇哭了,國良問:「咋啦咋啦?」秀華立時責怪起丈夫:「我說啥來着,先敲門……看把你急得就往裏鑽,」
老李定了一下神說:「國良,裏面好像有人,」
「有人?」國良有點驚訝。
「好像是個死人,」老李說。
「啊?」國良張大了嘴巴,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雖說這些天來,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但在黑漆漆的晚上,又在這陌生的環境下碰見死人,確實讓人感到有點害怕。
「咋辦?」老李問國良,國良的老婆張氏卻說:「那就換個地方歇腳呀,這……不好,」
秀華卻說:「不行就在院子裏的圍牆角湊活一夜吧!我實在是不想走了,腳都走腫了。」
國良意識到自己作為這個逃難小團隊裏的核心人物,不該顯得太過無能,他清清嗓子說:「哎呀!哪有活人怕死人的道理,再說了!這死人也是和我們一樣的窮人,沒有大驚小怪的,讓我去看看,」他從口袋了掏出洋火劃了一根,硬着頭皮進了屋,在微弱的火柴的光亮下,隱約看見炕沿下一個人坐着,沒有聲息,應該是死了。大體看來是個男的。國良實在沒有勇氣再細看那張猙獰或者安詳的臉,他喊老李進來,老李只是答應着,卻不見往進走,秀華卻提着包袱進來了,國良又劃了根洋火,這一划卻讓他高興萬分,在眼前的矮桌子上,有個裝着東西的布袋子,秀華也看見了,她說:「不會是面吧?」國良上前捏了一下,說「哎呀!好像是面,」國良劃了第三根洋火,這下終於看清楚了,這是半袋子粗糙的玉米面,老天爺吆,這裏還有玉米面?國良卻陷入沉思,既然有這面,為啥這個人會餓死,難道這面里有毒?不會吧,也有可能這面不是他的,那是誰留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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