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刃 31 青鳥的故事

    一開始我拒絕了青鳥,但她跟我說我們晚飯還沒吃,不如到她家裏吃個晚飯,順便講講她成為術士的經過。我心想便去聽她講講成為術士的經過,順便吃個晚飯。

    中間還有點小插曲,她家裏實在太亂了,臨到門口她才猛地想起這事兒,要把我攔在門外,自己先進去收拾收拾。不過到頭來還是我跟着她一起進去,幫她把家裏收拾了。

    順帶一提,她家的冰箱裏也沒什麼像樣的食材,除去很多啤酒,就是半成品料理和速凍食品。當我打開冰箱的時候聽到了身後她發出來的尷尬笑聲,都不知道她是怎麼說出口要招待我吃晚飯的。不過看着這些半成品料理和速凍食品,我倒是有點料理的靈感了,打算就拿着這些東西和廚房裏的調味品做點什麼混搭菜。

    「你居然還會做菜?」她吃驚。

    以前我為了討父母歡心,有認真研究過料理和家務。不是有過只要孩子做菜不太失敗父母都會覺得好吃的說法嗎?我當時以為這樣行得通。後來與「它」在外面流浪的時候我也更加深入地研究過,目的是想要讓「它」接受人類之外的食物,也一樣失敗了。倒是料理手藝積累了下來,雖說不過是家常水平,卻也不至於出糗才是。

    吃過之後,順手幫她把碗筷洗了。儘管她連忙說着自己之後會洗,不過我懷疑她還是會犯懶,就索性好事做到底。等洗完,我擦擦手,回到客廳,等着她說之前約好的事。

    「應該從哪裏開始說起呢」

    她坐立不安地念着,接着終於做好心理準備,開始講述自己成為術士的緣由。

    事情要從青鳥母親的家族開始說起。

    青鳥母親的家族,是個傳承悠久的術士家族。但凡有傳承的術士家族都必須面臨一大問題,那就是如何保證子孫後代的覺察天賦不退化。為了解決這一問題,這個家族使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其中存在着有違人道倫常的方法,甚至是在此基礎上更加禁忌的方法。而青鳥的母親儘管出生在這樣的家族,卻是個毫無覺察天賦的一般人。家族索性將其嫁給了某個如今在世俗社會頗具權勢的企業家,那就是青鳥的父親。

    而作為兩個一般人的後代,青鳥卻在成長過程中慢慢地展現出了些許覺察天賦,家族也動了將其帶走的心思。但由於她錯過了接受術士教育的最好時期,如果她拒絕,家族也不會動粗。

    她起初拒絕家族的理由很簡單,基於某些理由,隱秘世界的諸多事情都是無法透露給世俗社會知曉的,一旦成為術士,勢必與世俗社會的人們漸行漸遠,就連與自己的家人也一樣。而她還有着許多牽絆,縱使作為青春期少女無比嚮往法術的力量,也無法下定決心走入另外一個世界。

    然而某件事使她的心境出現了變化,她喜歡的男生,為了找尋在山上走失的她而意外失蹤了,反倒是她稀里糊塗被搜救隊救了回去。

    此事之後,每每憶及那晚,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像自己就是失蹤的男生,飢腸轆轆地彷徨在深夜的山林里。搜救隊的呼喚和燈光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她聲嘶力竭地喊叫和追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拉近距離。最終聲音和光都遠去了,她被永遠地遺棄在了那個孤獨而又陰森的世界。

    這種恐怖至極的想像宛如惡靈纏身般伴隨她渡過了無數次輾轉反側的夜晚。

    當這個男生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被魔物洗腦的狀態。家族裏有人發現此事,便轉告了她。

    「你說的這個男生是」

    「就是你啊。」她輕輕地說,「那封情書,就是我親手寫的。」

    「情書是指當初那封其他人假借你的名義寫給我的冒牌情書嗎?」我驚愕地問,「原來那不是冒牌情書?」

    「我沒想到會被其他同學看到,也沒想到你會撞見他們起鬨,所以情急之下我當時也很難為情的啊,腦子裏也像是燒開的漿糊一樣,所以就對所有人說謊了」說到這裏,她納悶地說,「倒是你雖然說謊是我的不好啦,但你就沒想過我真的喜歡你嗎。」

    「沒有」

    也不是沒有,甚至有那麼一兩秒鐘想過情書會不會就是她寫的,但是那種假設也未免過於自作多情了。網絡上不總說人生三大錯覺之一就是「她喜歡我」嗎?那種假設也肯定是基於錯覺,信了的都是傻瓜。況且,要是我真的自以為是地詢問她,結果證明不是,那多難為情啊。光是想像那種情景,腦子裏就害臊得要變成燒開的漿糊了。

    她嘆氣,「後來我知道你被魔物洗腦,就想要把你救出來,但是我沒有力量,所以」

    「所以你就進入了那個家族?」我問,「因為你認為我的失蹤,是你的責任?」

    她沒頭沒腦地問:「你不恨我嗎?」

    「為什麼?」

    「如果我與另一個人在山上走失,最終另一個人得救,我卻不能得救,我肯定也會憤憤不平。」她說,「——憑什麼得救的就不能是自己呢?」

    她說的有道理,但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當我在夢裏知道得救的人是她的時候,在震驚之餘,又在心裏某處鬆了口氣。

    原來她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留在那個黑暗而又冰冷的世界裏。

    這真是太好了。

    我沒有把這些心理活動表達出來,而是先搖頭,再示意她繼續說。

    「之後我在術士領域展現出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進步速度,這反倒是給我帶來了一些來自於家族裏的麻煩,後來又經歷了一些變故,我成功地遠離了那個家族,並且加入了安全局。」她說,「我一直在追蹤你的足跡,最後總算是追上了你直到今天。」

    「這就是你對我這麼好的理由?」說着,我停頓了下,「是因為你對我內心愧疚?還是說」

    「還是說我喜歡你?」她主動地接過了我沒能夠繼續的話,又深深地注視着我,「難道我不可以喜歡你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不可以。」

    「為什麼?」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魔人,是變態殺人狂;而你是前途無量的執法術士青鳥。我們甚至本不該像今晚一樣共處一室。」

    「這種事情」

    「更重要的是——」我打斷了她,「你真的了解我嗎?」

    當年還是前後桌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

    而之後,我們各自走過了不同的道路。她身處於象徵律法的安全局,以執法術士的身份成為了大人;而我則與「它」共度邪惡歲月,以魔人的身份成為了大人。她或許了解還是學生時的我,而對於如今的我卻只有紙面上的了解。

    她真的喜歡我嗎?我不知道,但哪怕是真的喜歡,也一定不是喜歡真實的我,而是她在這五年間堅持不懈地追逐我的過程中,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捏造出來的,以學生時代仍是孩子的我為藍本的虛構偶像。

    由於一時熱血,她拋棄過去的牽絆,成為了隱秘世界的術士。她在我的身上追逐的,與其說是我本身,不如說是那些在衝動之下丟失的天真歲月。這實在很難說是健康的感情。

    那次春遊不止是讓我的人生失控了,也讓她的人生失控了。

    在我的述說下,她無言以對,在沉默里逐漸地低下了頭,似乎是終於放棄了。

    剛才所說的那些,她估計早已意識到了吧,但是為了能夠對我溫柔,而故意使自己忽略了,所以之前才會說出那種話來。現在她一定重新清醒了,也不得不清醒過來。


    而且,我的余命也沒有多少年了,最多二十三歲,我就會死,這就是現實。

    與其曖昧不清地掛念我,不如趁早分個清楚。

    不得不承認,如果與她徹底分別,我肯定會非常難過。但是這種難過必須放在心裏,絕不能表現到臉上。

    我起身,準備離開了。

    她抓住了我,「等等」

    「還有什麼事嗎?」我問。

    「今晚」她似乎下定了決心,「至少今晚留下來吧。」

    ----

    當天晚上,我在她那裏「過夜」了。

    聽說有些感情破滅的戀人會在分手當天晚上做這種事情,以此作為感情結束的象徵。雖然我和青鳥並非那種關係,但如果這麼做就能夠斬斷她的心結,我自無不可。不過看她主動對我提出這種邀請,我還以為她會很熟練,卻不料她笨拙得很,我順理成章地佔據了主動。

    而對於這種事情本身,我沒有多少觸動。倒不是說她身材不好或者有其他什麼問題,相反,以常識觀念來看,她非常有魅力。有問題的人是我,現在的我只能對像「它」一樣的似人非人之物產生慾念,儘管在生理功能上毫無障礙,卻在心理上無法體會到快樂的感覺。

    一定要說的話,當我回憶她還是自己前桌的時候,依然能夠從回憶中提取出自己仍然正常時的欲望和感情。但是所謂的回憶,不過是變相的想像而已,無法改變眼下的現實。

    次日上午,我對她道別,她卻又提出了新的想法,「我們好像還沒有約會過吧。」

    約會這種事情一般是在做那種事情之前吧

    雖然總感覺在先後順序上存在着某些重大的問題,但我還是答應了。不過,這真的是最後的了,否則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推翻昨晚的決定。

    約會地點選在了她家附近的商場裏,她第一次換上裙裝,牽着我的手,漫無目的地瀏覽風景。

    這不是我第一次抓住她的手,卻是在意識到她是前桌之後的第一次,對於學生時代的我來說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事情。

    那時的我別說是觸摸她的手了,就連在後桌瞄她的後頸也是偷偷地瞄。某次我暗中注視她從短袖裏伸出來的嫩白胳膊,卻被其他同學發現了。他們起鬨說「李多暗戀阮文竹」,把我們都弄得下不來台,之後還相當醜陋地與她彼此數落起了對方的不好。

    但是我覺得她那時真的不太好,也用不着當着那麼多同學的面揭發我在趁着她低頭撿橡皮擦的時候偷窺她領口裏面吧。話說她居然早已意識到了嗎,那為什麼不早點說啊。總而言之,當時我非常害臊,那麼多帶着調侃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臉上的情景可以說是終生難忘。

    回憶起那種感受,我不免帶着忐忑的心情,鬼鬼祟祟地看周圍路人的神情。

    不過我也是自作多情,像我們這個年紀的男女出雙入對也很常見,壓根兒沒人對我們投來過多關注,最多也就是無意間掃來一眼而已。

    反倒是青鳥注意到了我的異常,還關心地問了一句,「你怎麼突然臉紅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一邊說,一邊把臉湊了過來。

    忽然,她好像猛地意識到什麼,反射性地把臉拉遠了。

    「你,你你你你難道不是吧?」她結結巴巴地說,「你做那種事情那麼熟練,弄得我連腰都直不起來,結果結果牽個手你就害羞了?」

    「我我沒有害羞啊。」我不自覺地揚起了聲音。

    「你別這樣啊,搞得我也害羞了!」她也大聲,「我想起來了!好像在那些日本成人漫畫裏偶爾也會出現你這樣的角色,明明和很多人做過,玩法和經驗都豐富得要命,但是約個會牽個手就菜鳥得像初中女生一樣但那種一般都是女性角色啊,像是辣妹什麼的」

    這個人居然還看過很多成人漫畫嗎被她亂七八糟地說了這麼一通,我都不知道怎麼接話了。而她久久地看着我的面孔,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而且越是笑越是止不住。

    看到她笑得那麼開心,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倒不是說也想到了什麼笑點,純粹是看到別人笑,自己也被傳染得笑了。忽然回憶起來,哪怕既陳腐又無聊,自己原本也是個比起看到落淚,更加喜歡看到歡笑的人。

    但是如果被她看到了我也在忍不住地笑,總感覺有些害羞,便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笑嘻嘻地戳了戳我的手。

    「我改變主意了!」她說,「我果然還是喜歡你。」

    「但是」

    「不要但是。」她用力地凝視着我,「你喜歡我嗎?」

    「不是那種喜歡。」

    「也不要講這種喜歡那種喜歡,到底喜歡不喜歡?」

    我無法對她說謊,「喜歡。」

    「很好。」她滿意。

    「但是你不了解真正的我。」

    「之後會慢慢了解的。戀愛嘛,談了之後不合適再分手也很常見的。」

    「我還有幾年就要死了。」

    「死了之後正好把遺產全部給我啊!你在死之前好好賺錢,死之後全部給我享受。」她笑着說出了令我瞠目結舌的話。

    沒等我抗議,她便伸出手指,輕輕地按着我的眉心,「這就是你的報應,你要為美麗的青鳥小姐勞動到死,餘生的成果都要變成她的零花錢。當你臨死之際,你要枕在她軟軟香香的大腿上,聽她在耳畔細語之後怎麼花你的錢、怎麼跟別人笑話你是個多麼壞多麼蠢的人。最後呢,又壞又蠢的李多同學要在她暖暖的懷抱里死不瞑目地閉上雙眼,他的墳墓無人打掃,誰都不會記得他;而依然美麗的青鳥小姐也會把那樣的傢伙忘得一乾二淨,繼續過着優雅而又瀟灑的生活。聽明白了嗎?」

    「聽上去也太慘了吧。」我口是心非地說。

    「是嗎?但是魔人李多在被抓住之後又被釋放,卻無法原諒自己,飽受內心煎熬之後找個地方上吊了那樣的故事無論講給誰聽,都沒人會覺得有趣吧。」她背着手走到我的前面,像是描述發生在平行世界的故事,又在陽光里轉過身向我看過來,「所以呢,還是換個故事為好。邪惡的李多同學終於被善良的青鳥小姐逮住了,悲慘地淪為了後者的愛之奴隸,從此過上了求死不得的生活這樣的開頭如何?有想要繼續聽的動力嗎?」

    我無法抗拒她熠熠生輝的雙眼,怎麼可能抗拒得了呢?我想,自己一定是又被魅惑了。一定是她施展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法術,基於某些捉摸不透的心思把我魅惑了。否則我的腦袋不可能變得那麼奇怪。

    我不由自主地說:「想聽。」

    「很好。」她笑着說,「只要你想聽,無論要我講多久,我都會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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