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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平梟說完這話,薄唇輕抿,瞳仁的色澤亦在傍晚的暮光下,變得淺淡。
不知是為何,阮安竟從他向來矜傲恣意的眉眼中,看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低落情緒。
阮安從沒見過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霍平梟是個很強勢的人,不然也無法動輒率領十幾萬的大軍。
在她的印象中,霍平梟無論遇見什麼棘手的事,態度都很篤然自信,他這人桀驁囂張,從不將任何事放在眼中。
此時此刻,男人頗像一隻被挫傷的狼,氣質複合,那抹極淡的脆弱感,反倒讓他身上的野性更濃郁。
阮安有些恍惚,突然意識到,霍平梟身上的好多面,她都沒有見識過。
男人生來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凡事必然要爭頭籌,骨子裏深深地刻着力爭上遊這四字,無論做什麼事,他必然是想要贏的。
霍平梟說要為她爭誥命這事,已經籌謀許久,眼下皇帝冷不丁地直接賜了她二品夫人人,自然會讓他備受打擊。
阮安體會到了他待她的赤誠,更不想辜負他的心意,卻又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這時,霍平梟撩開眼皮,看向了她。
阮安啟了啟唇,還沒開口,他卻一步步地往她方向走來。
男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帶着壓迫感,頃然將她籠罩。
她垂眼,視線落於他弁服腰間的革帶,其上嵌着的狼豕在夕日的瞳影下,泛着金屬獨有的凜凜寒光。
二人視線相接,霍平梟墨色的眼冷又野,恢復了平日的鋒芒,同她說話的語氣倒還算溫和,低聲問:「那你生辰是哪日?」
「我沒有生辰。」
阮安神情不自然地回道。
想起阮安幼年的經歷,霍平梟的眸色微微一怔,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他垂眼,想跟她說些什麼,好將話題岔開。
阮安溫甜的臉褪去赧色,嗓音平靜地解釋道:「我師父並不記得將我抱養的日子,姓和名都是讓師娘隨意地在紙上寫了幾個,揉成紙團讓我自己抓的。我正好抓了個阮字,又抓了個安字,湊在一起倒還中聽,從此以後,我的名字就叫阮安了。」
姑娘的身上獨有倔強的一面,雖為孤兒,卻不想讓人因為這點對她產生同情。
霍平梟看出這一點,刻意泄出些散漫之態,狀若懶然地說:「這麼敷衍啊。」
「嗯。」
阮安微微抿唇,點了點頭,又小聲說:「但是我的小字,是師娘親自為我取的,她希望我成為比漢朝義姁還要厲害的女醫,便喚我阿姁了。」
她在試圖向他證明,她的名字也沒這麼敷衍。
話音剛落,霍平梟突然伸手攏了攏她的耳朵,他有意克制着力道,將她軟小的耳廓慢慢捻揉。
阮安的肌膚柔軟滑膩,如同即要融化的玉般。
他的指腹則帶着微糲和溫熱,嗓音低沉地說:「你師父敷衍,你夫君我卻不能敷衍。」
記霍平梟的語氣帶着一如既往的諧謔,不太正經,阮安有些沒明白他的話意。
赤橙的霞光一點點地灑進高敞的柏木鴛鴦大廳,傾瀉成肉眼可見的斜斜光柱,阮安亦看見裏面漂浮的細碎塵埃,為這侯府深宅平添了許多煙火氣息。
心亦在他溫和目光的注視下,逐漸被暖意充融。
是日,高氏去了趟撫遠侯府。
這撫遠侯府的主母葛氏,是她最要好的手帕交,兩個人很小的時候就相熟了,算起來,她們已經認識三十多年了。
以往她們之間也有過小打小鬧,可這麼些年過去,許多故人有遠嫁的、有因病去世的、還有因着夫君在前朝站錯了隊,而受到牽連被流放的。
只高氏和葛氏在長安城的世家中地位越來越高,兩個人將對方的脾性也摸得很透,都很珍惜這份友誼。
秋意正濃,楓葉簌簌而動。
撫遠侯府正好得了兩簍新鮮的赤母蟹,那些蟹子黃滿膏肥,葛氏乾脆讓皰廚將其中的一簍做成了精緻的蟹黃畢羅,又備了用蒜、姜、柑橘、白梅等食材調製而成的,名喚八合齏的蘸料,用它配着新鮮的魚膾吃。
高氏和其餘被葛氏邀請的世家主母們品嘗着秋季的美食,也聆聽着葛氏談起自家幼女即將及笄,在及笄禮上,該如何佈置菜式,又該如何安排坐次。
葛氏的語氣略帶憂愁,道:「笄禮的事多數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就是仍缺個年歲尚輕的貴婦做正賓。」
長安貴女在及笄時,都會請一些德才出眾的女性長輩做正賓或贊禮,正賓需得是這侯府嫡小姐的直系血親,自然是由侯府尚在的老夫人來做。
但幫着老夫人給這嫡小姐加笄的正賓,可以由別家有才望的婦人來做。
高氏問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們都到了子孫繞膝的年紀了,家中也都有適齡的兒媳,你若覺得棘手,就從她們中挑。」
文昌伯夫人近年與葛氏相交甚篤,今日也來了侯府。
那日千秋宴上雖然發生了些不好的事,可她的女兒依舊被聖上封為了良娣,不日內便要入東宮做蕭崇的側妃。
文昌伯夫人看了看高氏,突然有了主意,剛要提出她覺得最為合適的正賓人選,卻見這家的剛滿十六歲的小公子正從國子監散學歸來。
夫人們坐於長亭下,葛氏朝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小公子走過來後,葛氏得知廣文館剛剛舉行完旬考,今兒個也是這些監生們的放榜日,便順嘴問了番他的學業。
「旬考考得怎麼樣啊?榜次也該出來了,你排第幾啊?」
侯府小公子的神情有些閃躲,不太敢看葛氏的神情,這回的旬試他並沒有好好準備,考得實屬一般。
覺出他神情有恙,葛氏也不好當着旁的夫人面前多問,免得再傷了兒子的自尊心。
葛氏將話題岔開,又問:「那記這次旬考的榜首是誰啊?」
小公子對在場的諸位夫人都有印象,他回葛氏話時,順勢看向了高氏,如實回道:「是定北侯府的世子,霍羲。」
這話一落,高氏的唇角立即不受控制地揚了幾分。
霍羲這孩子在國子監中表現得如此出色,她自然覺得倍有面子。
到如今,高氏也不怎麼在意什麼親孫繼孫的了,再怎麼說,霍羲都得叫她一聲祖母,她將他視作自己的親孫子,也沒什麼不可的。
其餘夫人都露出了驚奇和詫然的神情,一臉羨慕地看向了高氏。
這孩子還不到五歲啊,怎麼能在旬考中,比那些十幾歲的少年榜次還要高。
看來那性情固執的國子祭酒能同意霍羲入學,並不是因為霍家的權勢,而是這孩子確實聰穎。
葛氏稱讚道:「姐姐的孫兒當真是天資聰穎,往後可得讓我家這位好好地跟他學一學了。」
高氏在夫人們羨慕目光的注視下,心情愉悅至極,卻故作謙虛地回道:「都是相爺教導有方,霍羲這孩子在治學上也很用功,當然,他親娘在蜀中時也沒忘請夫子給他開蒙,跟長輩的用心教導都脫不開干係。」
文昌伯夫人一貫對阮安極為欣賞,高氏既然正好提起她了,她便順着話茬,對葛氏提議道:「說來,我們幾個這上了年歲的人,多是因為夫君在朝中的地位和功勞,才得了誥命。」
「定北侯夫人卻不一樣,一連救了貴妃和懿親王兩個人的性命。這誥命得的,實屬令人心服口服。」
葛氏頷了頷首,表示讚許。
定北侯夫人房氏這誥命不僅得的令人心服口服,且她還是這幾年中,年齡最小的誥命夫人。
葛氏當年嫁給撫遠侯時,算是高嫁,她原本的出身並不高,也很清楚像阮安這種出身不顯的人,在侯門中有多不易。
可她不僅在侯府站穩了腳跟,還討得了定北侯繼母高氏的歡心,那霍家的小世子如此出色,想必也是因為她教子頗有方術。
而今房家表妹又憑功勞得了誥命,她當真是個有本事的女人。
葛氏自覺,她像房家表妹這麼大時,可沒有這兩下子。
此時此刻,葛氏的心中也自然有了笄禮正賓的合適人選。
郊外藥圃。
敦郡王蕭聞自幾月前佯裝成翰林醫官,來了阮安這裏一趟後,就再沒來過。
蕭聞那時聲稱,內藏庫的人興許會來她們這兒採買大批量的藥材,可阮安也沒接觸上皇宮的人。
她愈發覺得,蕭聞來這兒,八成就是奔着來試探她和霍平梟的關係的,說什麼在她這兒購藥,怕也是打幌子來誆她。
最開始她買這些藥材,建這家藥圃,是防止那官宦子弟將藥材以低價收購後,像前世一樣,藉機哄抬藥價。
可霍平梟畢竟往藥圃里砸了這麼多的銀子,阮安並不想讓這偌大的藥圃坐吃山空,一年到頭來,毫無利得。
阮安今日和這裏的管事查驗藥櫃裏的熟成藥時,卻聽得那管事咳嗽了幾聲。
管事見阮安看向他,記神情羞慚地解釋道:「醫姑放心,我這都是老毛病了,每逢秋季,就容易這樣,並不是癆病。」
阮安將烏木藥箱推了回去,溫聲道:「你這病應當是溫病,雖不算什麼大毛病,但也得多注意休息,可有飲過去秋燥的方劑?」
溫病是常見的季節病,夏日患,便叫風溫和暑溫、春日患,則叫做濕溫、而像藥圃管事在秋日患的溫病,便被醫家稱為秋燥病。
夏季天氣炎熱,溫病很容易變成瘧、痢、痹、疸等傳染病,秋燥病雖屬溫病,但卻沒有太大的傳染性,不如伏暑或濕溫這種受人重視。
管事回道:「倒是飲了幾劑沙參麥冬湯,只我這秋燥病並不算嚴重,每日總飲苦藥,終歸怪難受的。」
聽管事這麼一說,阮安忽地想起霍羲今晨還像他提起,說是高氏也患了不算嚴重的秋燥病,有些肺熱,她也不怎麼願意喝苦藥,還是他二叔霍長決來勸過,才不情不願地飲了幾劑。
這溫病雖看似是小疾,如若耽擱了治療,也容易釀成大病。
只是多數人都不願意因小疾飲苦藥,更不會將溫病放在心上。
思及此,阮安心中突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藥圃里的許多藥材,其實都可以製成香露,譬如豆蔻、雄黃、廣藿、細辛和木樨。
香露有部分的藥用,而自古以來就有芳香辟穢這一說法,它們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治療和預防溫病的效用。
尤其是針對溫病這種小疾,完全可以用這些更能讓人入口的香露將苦藥替代。
只是香露的提煉工序異常的繁瑣,要將大量的香料和藥材一起精純,普通的百姓可吃不起。
但是長安世家的那些貴婦們,最喜歡這些新奇的玩意兒,如果她能將這些香露做精做好,再起些風雅的名字,保不齊就會受到她們的追崇。
她們在這些事上,通常都會一擲千金,出手闊綽得很,若是那香露的要價不夠高昂,長安的世家貴婦們可能還不屑於去買。
正巧她的另一層身份是定北侯夫人,自然比尋常的藥圃主人更有圈子和人脈。
心中有了主意後,阮安立即便讓管事去採買一批爐甑,用以來日提純香料和藥物,製成專門預防和療愈溫病的香露。
而她接下來要做的,自然是在歸府後,將那幾個香露的配方寫出來,還要再給它們起幾個風雅且不失貴氣的名字。
回到相府後,阮安連面上的妝容都沒卸,徑直走到書案坐下後,便開始提筆將一路所想的香露方一一寫下。
這時,茯苓進來,遞了她一個請帖。
阮安接過後,垂眼一看,發現要宴請她的人家,她並不相熟。
茯苓恭聲解釋道:「夫人,高夫人同撫遠侯府的葛夫人自幼相熟,想必就是因為這層關係,她才要邀請您去參加她們府上幼女的笄禮吧。」
阮安點了點頭,待打開那紙紋繁複的請帖後,竟發現,
(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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