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正獻離開濯星閣後,還在思索裴慎的病症。
從找到詹正獻時,這頭疾就已經困擾裴慎六七年了,與其說是頭疾,不如說是一種心理疾病更為貼切。
幼時匪寨的經歷給他留下了長久的陰影,夜夜夢中揮之不去,甚至演變成一種嚴重的心理疾病,無論是見親人還是生人,閉上眼睛都只見千口詈罵,萬目睚眥,豺狼惡鬼似的撲向自己,睡夢中更是這些人生啖血肉,暴虐狂歡的模樣。
很長一段時間,他對誰都有巨大的敵意,見到人、聽到人的聲音便覺頭痛欲裂,厭惡至極。
他想要擺脫這一切,所以才要爬上更高的位置,掌握權勢,在別人迫害自己之前先下手為強。
尤其是在升任大理寺卿之後,裴慎幾乎掌握了整個皇城的情報網,更便於他眼中拔釘,剷除異己。
詹正獻回到住處,放下手中的藥箱,忽然想起幾年前裴慎同他提起過一個人。
「我原以為世人皆為我所惡,皆有害我之心,直至遇見此人。」
「我見她時便如雨暘時若,雪霽初晴,一切魔障消弭於心。」
當時詹正獻本以為裴慎定要將那人抓來給自己當藥人,這也絕對是裴慎能幹出來的事,可沒想到並沒有。
雖有了療愈的希望,可裴慎的病症依舊一如從前,詹正獻便以為,這人大概是身份地位極高,或者有什麼背景,連裴慎等閒都碰不得,詹正獻慢慢地也就淡忘了這件事。
直至裴慎將這姑娘帶到聽雪山莊,藏在自己身邊,而今日詹正獻再替他把脈,發現他的病症竟比從前緩和了許多,一番思前想後,恐怕這姑娘就是裴慎當日提及之人。
恰好這姑娘險些墜崖,記憶全無,裴慎正好順理成章將人留在身邊,誘哄她成了自己的妻子,姑娘心思單純,也真信了這話,樂意與他百般親近。
如花美眷在側,又是治病的良藥,裴慎如何肯放手?
不過目前為止,他還不知裴慎要如何拿她來治病,同房暫時是沒有的。
甚至他從那姑娘醒來,只來過聽雪山莊兩次,似乎也不急着治病,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思及此,詹正獻忍不住長嘆一聲。
醫者仁心,可惜他只是受制於人的醫師,雖心疼這姑娘的遭遇,卻也做不得什麼,若是多嘴,依裴慎的性子,將他剝皮抽骨都有可能。
裴慎不讓他繼續醫治,往後這姑娘的失憶之症究竟能否恢復,當真只能看天意了。
濯星閣。
沈稚一步步拾級而上,因手裏還提着食盒,急着去找裴慎,經過每一層時都只能匆匆掃眼看個大概。
下三層大抵是作供佛、藏書之用,她沿着樓梯往上瞧,最高層應該就是裴慎的寢居之所了,只不過與她想像中的富麗堂皇不同,濯星閣一切從簡,從內到外質樸素雅,沒有看到任何奢華的裝飾。
相比之下,她所住的洗月齋簡直就是銀屏金屋,算是相當奢侈靡麗了。
只是三樓開始,燈火愈發幽暗,沈稚慢慢地有些視物困難,開始後悔沒有將沁芳手裏的燈籠一併帶上來。
她有夜盲,就算是夜裏睡覺也留着燈,在光線昏暗處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此刻只能摸索着木質欄杆,憑直覺慢慢往上走。
「夫君,你在嗎?」
少女顫顫巍巍的聲音傳來,男人漆沉的瞳孔沒在暗色之中,不動聲色地掐滅手邊一抹微弱的光源。
沈稚大概知道自己走到四樓通往五樓梯段中間的平台,可實在估不准距離,只能扶牆摸壁,小步地往前挪動。
饒是十分小心,眼前一團漆黑也加深了沈稚心中的恐懼,腳下一個不慎踩空,竟被中間層結束的那節樓梯絆倒。
她驚呼一聲,整個人直直往梯面上摔去。
原以為自己會趴在地上摔得很難看,沒成想手臂下忽然多出了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整個人穩穩地托住。
沉鬱的烏木沉香氣息散入鼻尖,沈稚高懸的心也隨之緩緩落到實處。
「夫夫君?」
少女嗓音輕-顫,像拂過心口的一根羽毛。
「抱歉,」黑暗中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方才一直在閉目養神,沒來得及點燈,是不是嚇到你了?」
他燃起火摺子,扶着沈稚的手腕,點燃了角落裏一盞八角青銅燭台。
火苗在少女的瞳孔里重新跳動起來,裴慎很明顯能看到她驚魂未定的表情,以及薄薄的紗裙下,微微起伏的柔軟胸脯。
他錯開目光,吹滅手中的火折。
沈稚喘了口氣,借着燭台的燈光,看向男人的面龐,「是我不請自來,打擾夫君休息了,方才還要多謝夫君。」
裴慎道:「你我本就是夫妻,不必對我言謝。」
他往樓上看去,「我去點燈,你是在此處等待片刻,還是跟着我?」
沈稚趕忙拉緊他的手,溫熱的觸感令她心頭微顫,「我我跟你一起吧。」她實在怕極了黑暗的環境。
「嗯。」
少女水蔥似的手指,掌心柔嫩得豆腐一般,裴慎順理成章地反握在手中。
沈稚乖乖跟在他身後,原先還是有些後怕的,可抬頭看到男人寬闊挺拔的背影,所到之處,所有昏暗的角落都在一寸寸地被燭火照亮,心中便慢慢地安定下來。
好像只要他在這裏,便能帶來光,她便什麼都不用怕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之間本就只隔了半步距離,這一慌神,不防他忽然轉過身來,沈稚竟一頭扎進了男人堅硬的胸膛。
嗚額頭好痛。
沈稚眼裏的淚花都被撞了出來,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撞上的是裴慎胸前的鑲金配飾。
額頭微微一涼,是男人伸手碰了碰她的傷口,「疼不疼?」
沈稚咬咬唇,悶悶道:「不疼,是我自己不小心。」
頭頂傳來極輕的一聲笑,「看來往後不能穿得太過繁複,我們綰綰這麼笨,可要仔細護着些才好。」
沈稚愈發紅了臉。
她怎麼這麼笨吶又給夫君瞧了笑話。
不過心口卻因他難得的甜言蜜語悄悄泛軟,細細電流般的酥-麻觸動了整片心臟。
頂樓風大,屋內有些冷,沈稚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
裴慎帶她到榻上坐好,自己先去把窗戶關上,然後將屋內的燈盞一一點燃,她這才慢慢看清屋內的陳設。
烏木雕漆的屏風內隱隱看到象牙床的一角,拐角處擺着一架青銅連枝燈,她坐的這張几榻應該是裴慎慣常休息的地方,面前舊窯瓷盞中的茶湯還飄着熱氣。
比起洗月齋,這裏的鋪陳着實稱得上極簡和空曠,也許就像書里說的「曠士之懷、幽人之致」,可在沈稚看來,似乎是缺了點人氣兒?
等到屋內大半燈盞點燃,沈稚轉頭便看到拐角處帷幔之後滿牆的多寶格,雖看不太清,但隱隱可見每一格都擺了東西,她心中好奇,正想仔細瞧瞧他平素都喜愛收藏些什麼,男人轉瞬已回到面前。
「在看什麼?」
沈稚被這道涼涼的聲音驚得一跳,立馬回過頭來,對上男人溫潤柔和的眼神,輕輕吐了口氣,「夫君平素就住在這裏嗎?」
「嗯,偶爾會來此小住。」
裴慎取了藥,在掌心化開,輕輕抹在她微泛紅的額頭。
沈稚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男人溫熱的氣息就拂在她的臉頰,一種清冽溫暖的味道,她呆呆地坐着不敢動,卻情不自禁地被他專注的眼神吸引。
他是典型的劍眉星目,雙眉深濃,像兩把鋒利直上的劍,眼瞳漆黑,又像深不見底的淵,如若他不是總這般溫柔細緻地看着自己,沈稚是真的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睛。
「是不是撞疼了?」
沈稚回過神,趕忙搖頭:「一點磕碰,過會就好了,夫君莫擔心。」
裴慎收了藥瓶,放回架上,沈稚這才想起自己是來給人家送宵夜的,方才險些摔倒,也不知湯撒了沒有,趕忙掀開食盒檢查一遍,見湯盅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
「夫君晚膳用得少,方才我讓廚房煮了一碗雪霞羹,還有一碟茯苓糕,有寧心安神的功效,夫君嘗一點?」
裴慎笑着坐下,「好。」
他從不在入夜之後用食,可誰讓這是她親自送來的呢?
裴慎捏了一枚茯苓糕,慢條斯理地吃了半塊,他吃飯時是很文雅的,安安靜靜,除非沈稚主動開口,否則兩人就會一直毫無交流。
「夫君,我想與你商量件事。」
裴慎抬眼:「嗯?」
沈稚醞釀了半天,才道:「先前你說,我們之間有些誤會,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但若是我誤解了夫君,那我先對夫君道個歉,也很感謝你這段日子這麼照顧我,往後我們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消除隔閡,重新做夫妻,好嗎?」
裴慎目光稍頓,似乎笑了下:「重新做夫妻?」
沈稚認認真真地點頭,紅着臉,小聲說道:「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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