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香玉傳 鶯啼序(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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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燈古殿拂輕塵,夜半鐘聲幽夢長

    承望流落心如水,菱花空對嘆無緣

    這端莊優雅的素裝的束髮少女雖然驟然一驚,然神思微微有些恍惚中禮貌含蓄對着我們作揖笑了笑,在我的身邊兩位小尼姑知道三師姐岳柔平日的脾氣冷淡,不敢隨便開口叫嚷,只好繼續帶着我和彩雲、春兒去佛堂大殿參拜師太。

    佛堂大殿中點了無數隨風吹動的火燭,香煙繚繞,香油味極重,我才第一次來到此修身之地,略有些受不住這發沖的味道,極力壓抑着純粹到不含任何雜質的煙霧咳嗽了兩聲。殿中打坐敲打木魚念經的尼姑雖多,卻是極靜。聞得我這兩聲咳嗽,皆轉過了臉來。為首一個尼姑面相倒是和藹,向我道:「施主,你來了。」

    我覺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團,我曉得是讓我跪的,於是跪了下去,彩雲和春兒也忙跟着跪下。

    靜心面向大佛跪拜,閉上雙眼,原本心中深深地迷戀着天佑,願意付出一切只換得對方一個笑顏,不知為何來到此放下思念而原有的熱情匆匆過去後卻發現原來一切也不過如此,曾經驚絕的美麗便如晨霧消散再無痕跡。

    "下雨了。"陡然間,感覺有涼絲絲的東西飄落在臉上,我仰頭看了看。發現尼姑用菩提樹枝條沾了幾滴金缽里的水往我的頭上輕輕潑灑,嘴裏不停默念着經,頓時身心感覺好像在幻境裏暮雲四合,煙雨迷濛,近處的湖面上騰起了淡淡的水霧,宛如夢幻。

    故鄉煙雨地,歸夢落花淚。

    在第一滴雨水落在臉上的時候,我心中猛地震動了一下,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心中那根看不見弦。翹首驀地回首看着湖面上那道清澈明淨長長的、長着楊柳的堤子。

    然而,春柳只是蕭疏的在雨前的冷風中飄搖着,空寂無一物。

    這尼姑看着我那沉靜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淚竟是不能自抑。說道:「施主,這是除塵水,願你心中從此無雜念過好每一天。」

    停頓了一下,然只聽她和顏悅色道:「宮裏頭來的旨意,施主雖是貴妃,依照本寺院的規矩是要帶髮修行的。雖是如此說,也是入了空門,戒律自然要守。」於是她絮絮說了一番清規戒律,道:「貧尼法號慈安,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與紅塵遠離了,也再不是宮中的貴妃,用不得舊稱,貧尼為你取了一個法號。」她頓了一頓,道:「你就隨貧尼的弟子輩用『明』字。」她微一嘆息,「你眉間婉約之中現愁瀾,心中卻是大徹大悟如水一樣清淨。便號『明淨』吧。」

    明淨,那不就是源於出家的菩提偈的法號。然而我也不便有異議,只無聲應了。心下卻明淨頓生。

    猶記得還未入宮之前跟着天佑哥在書房裏讀書,春日涼爽叫人昏昏欲睡,偏偏請來的夫子講完悵然若失、完全聽不盡的《四書五經》、《宋詞元曲》,又說什麼「《唐詩詩經》幾千首,詩經所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從古至今記述后妃之品德也,小姐乃千金玉葉,不可過眼雲煙也……」


    我嘴裏「嗯嗯好好」迷迷糊糊應着,眼前夫子的白鬍鬚長長地晃得人眼睛發花,幾乎要晃得安然睡着了。

    坐在我旁邊的天佑裝着抓抓耳朵,抬起手用袖子擋起臉,興致勃勃的視線那頭是一隻色彩斑斕的鳥。那小東西正棲在窗外的桃樹上,藏在那嬌嫩的能掐出水來的桃花簇里,輕輕梳理羽毛。

    春天的桃花開滿整個書房外,明亮到透白的陽光一點一點細碎地從花瓣間灑瀉下來,滿地的零散的尖細的粉紅影子,像一地未融的冰晶。

    隨着微微春風吹來,桃花瓣灑了自己一桌子,還星星點點遮住了大半頁書,『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華字被蓋住了半邊,剩一條墨線從粉紅的暗影里延展出來。

    春日那樣漫無邊際,那樣醉人心動,幾乎像要沉寂陶醉遲遲不能醒來。鳥鳴聲一聲長似一聲,仿佛和書房的高昂朗讀聲較着勁,看要比誰更長更叫人厭倦。午睡醒來,腦子已經慢慢消去睏倦,漸漸清醒了,可眼睛卻總也不願意睜開。小軒窗下,有清脆的姐妹們的低笑聲,一定是柳蕙蘭和李香玉在刺繡玩兒,要不就是唱曲,又哄着弟弟妹妹在說故事趣聞玩兒、或是打着詩迷來猜。

    天佑不知怎麼何時湊近我的身旁,笑着拿了一卷書輕輕敲我的肩膀,「還睡不夠麼,瞧瞧我給你拿什麼好經書來了。」什麼好經書,不過是詮釋佛教教義的歌偈。天佑哥笑道:「夫子的課上得那樣古板無趣,別說你一個女兒家,我也聽得瞌睡。這一卷歌偈得來不易,你好好參悟其中吧—只別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頓說教。」

    於是奇珍異寶地藏在懷裏偷偷拿回房去,防着娘發現,深夜才偷偷看上一首兩首,讀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裏夜裏念叨。看那偈語,又對天佑哥笑道:「自己細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禪機最能移性。但也不知天佑哥能否參透其中深含的韻味?」天佑哥不覺淚下,遂提筆立佔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我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我看了知是天佑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拿去給柳蕙蘭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柳蕙蘭搖了搖頭說不知。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梅氏妹妹同看。次日又與李香玉看。李香玉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

    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

    我們幾個姐妹也不知天佑哥為何情動之下寫了這首深奧不解的詩詞和注批,本見無趣以為瘋痴,想撕碎作罷不了了之。但還是想追問到底這痴心邪話為何意?我和姐妹們果然都往天佑屋裏來。一踏入門來,我便笑道:「天佑哥,我問你:假若香玉妹妹對你好是為了享受富貴,我對你好是出自內心的堅貞不渝。在我們家中從何而來有此富貴可享?又從何而來深知對你是堅貞不渝的?"原以為天佑哥不能回答,但天佑哥已經知道怕我對佛經入了禪機,移了性,絕了紅塵之心,故發此問。然想了片刻,笑着說道:「貴者非寶,堅者非玉。至貴吾心,至堅吾心。」

    我聽後點頭笑道:「天佑哥悟性高,很快點破了我的話語,真能參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能與之話相通。」我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意謂到萬境歸空無證驗可言時,才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境。固然極好,只是依我看來,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李香玉聽了委婉一笑道:「實在這方悟徹。就像紅玉妹妹所言如果真的是想悟禪,還要什麼安身立命之處,所以才說無立足境,方是乾淨。想當年五祖弘忍想將*衣缽傳給弟子們繼承的時候,先告訴弟子們每人各做一首偈子,然後從偈子中所呈現的境界來判別對方是否見道,見道的人就可以得到衣缽,成為六祖。其中最受大眾推崇的上座弟子神秀,作了一首偈子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大眾看了都讚嘆神秀境界很高,但五祖卻批評說:「作得不錯,但是尚未見道。」這時在舂米房工作的惠能,半夜裏也請人在牆上代寫了一首偈子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見了,認為他才是見到諸法空性,悟入佛道的人,因此把*衣缽傳給了他,成為禪宗的六祖大師。」五祖之所以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紅玉妹妹這句彌補之句,似乎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我笑道:「彼時已經補完,就算結了,這會子天佑哥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天佑哥心知我對他好,雖然在家裏管教奉命惟謹抑制心煩,也深知我比他自己看的還遠,尚未解悟,自己如今何必自尋苦惱。然笑了一笑繼續去書房聽夫子說書去了。

    早晨起來,李香玉又拿我取笑:「紅玉妹妹,看來你讀書讀得瘋魔了,昨兒個夜裏說夢話,說什麼『香山女兒名明淨』。明淨?紅玉妹妹可否認識香山的這位女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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