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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冰凌將政務整畢,瞥了眼在一旁閒得數茶葉的衛霜,問道:「到底什麼事情,讓你在這等這麼久?我可是盡力拖延了。立雪睡下了麼?」
衛霜知她嘴硬心軟,道:「嗯,這孩子睡得安穩,醒得直率,不似我們思慮繁多。」
許冰凌心想衛霜前來定有緣故,道:「說吧,這麼長時間了,可算得空。想問什麼?不許問那些無趣的閒事。」
衛霜興致勃勃地奔到几案對面,笑嘻嘻地坐下拱手道:「以前聽你說過,修煉一途你等與神州有所區別,還想打聽打聽。」
許冰凌莞爾一笑,反問:「你不是應該明了了嗎?當初引動雷火煉丹,我當你應該是早已知其中道理的。」
衛霜嘿嘿一笑,說道:「我不過知些皮毛,還需公主殿下點化。」
許冰凌對他的刻意恭維無感,慢慢解釋道:「說起來,你也知道,修煉一途實則不分各境,皆為求道爾,分出各境界來不過是能讓人大致明晰境地。神州分得最細,然而在我等看來反而冗餘。我等只分為築基、金丹、元嬰,再往上便是傳聞的境界了,不過,我相信那是真的存在。前兩個便不跟你說了,丹鼎已成,投入大藥便能結丹。而一日丹成,就要以身養丹,正如十月懷胎般以丹為胎,最終育成元嬰。」
衛霜修習醫理,覺得這些倒與所學不謀而合,更加清晰起來。
許冰凌接着道:「不過以身養丹,如種子生根發芽,沃土、雨露、天光等缺一不可,且要求嚴苛,所耗費的內息也是無可估量的,對你等,可能需要二三十年的時間去鍊氣養精,資質差些的可能四五十年也有。然而人生百年,若真有幸育成靈胎,快的也得五六十了。」
說到此處,衛霜想到絕龍嶺上,他以煉心之術將自己與萬暮白形神相連,內息交融一處,自那之後腹中靈氣如久旱逢甘霖,竟迅速生長,一年時間金丹便化為一個蜷縮的嬰孩。莫非是因為萬暮白作為元修內息特殊之故?還是說此乃承他二人合力?也不知萬暮白是否也晉入元嬰境界。
不過衛霜又想到一事,問道:「對了,當初你舊疾雖愈,根基尚不穩固,怎的也這般迅速晉升元嬰,莫非你也有與人修為交融之機?」
許冰凌聞聽此言,忽地臉頰一紅,羞愧難當,背對衛霜,絞着手指,憤憤地跺腳道:「你提這事做甚?我如何結嬰用你來關心?」
衛霜見許冰凌這般彆扭,覺得奇怪,卻不好多問,又想到這三境界恰好似胞宮之盛衰,前兩者皆能水到渠成,難就難在孕育靈胎,只是女子有築基之體,而每每月事精氣不藏,男子精氣易化,卻無封藏之所,總之各有利弊,也是在各尋機遇。
他想到張仲和曾與他說過一個稱「氤氳」之時,想必在修煉中,對應的就是機緣到處吧。
衛霜又問:「你說過,元嬰之上還有境界,應該也跟神州的不同吧?」
許冰凌背身拍了拍泛紅的臉頰,掐了個靜心訣,轉身反問道:「不如你來猜猜?」
衛霜饒有興致地念叨着:「既然世間萬物逃不出個天道輪迴,那應該也是在我所學之處。」說着召出地盤,「修煉之人追求個亘古不滅,然而真正能做到的也就是天地了。可天地都有衰長,人還是太過貪心了些。」
衛霜撥動地盤,周圍飄出十二個字來:「既然將那些作為修煉之中的劫數,自然不會名以『境界』了。衰、病、死、墓、絕五者皆非。」他又想起突破元嬰之時那種如獲新生的奇妙感覺,「胎雖與元嬰『靈胎』同名,而不同義,實為築基,養才是育靈之境。之後到長生再度輪迴,是為元嬰新生。沐浴、冠帶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而非與先前那樣形神之別,故為一處,臨官、帝旺所示功成,以然登頂。我說的可有道理?」
許冰凌拍手稱是:「地盤傳人,果然不同凡響。悟道、登仙,說來簡單,許多人卻卡在了門檻上。」
「你可曾見過悟道境的高手?」
許冰凌一愣,抿了下嘴唇,說道:「沒有。自元嬰之後,世間萬物在眼裏就不一樣了,很多人在此出現分歧,而且都不知對錯,所以記載甚少,僅有的也十分繁雜,各有矛盾。存世的悟道高手也很少為人所知,當然,也可能是我見識短淺吧。」
許冰凌心想,衛霜初窺玄妙,知之甚少,在他印象里神州所說的化神境與悟道境皆在元嬰之上,卻不知二者是雲泥之別。對於悟道境來說,化神不過是自縛手腳的蠢才,心有所止,修為也因此停滯不前,而對於悟道之人,一念淳清,各自逍遙,走的路要更遠更長,見到的天地也更為廣闊。她轉念又想,衛霜得上官漣蕊真傳,又有葉挽君在旁指點,一一註解,想必這些道理他是懂的,便放心下來,不為他多擔心了。
衛霜暗嘆一點頭緒都沒有,可想起自己自築基以來就再不關注幾重幾境,連師父也不提及,莫非師父也是這般修煉,才不願他被這些無足輕重的事物拖累?又想到自家師父面對眾多高手皆從容不迫,修為也是深不可測,莫非她就是悟道高手?若真是這樣,定要多纏着師父好好問問,然如今相隔千里,就連嘲風鏡也失了作用,衛霜不免哀傷起來。
情自難抑,衛霜卻每每這時都會格外清醒,似乎七情克制,傷了自己,都要顧及他人感受,自己寬慰着,管它悟道不悟道境呢,自己只要把想看的景色和美人看遍,想做的事情做完,也算不枉此生了,忽然念及萬暮白和葉挽君,心頭一暖,盡剎那間掃除陰霾。
衛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暫且擱置着此事,拍了拍氣海說道:「無論如何,靈胎已結,總不能挖出來吧?多謝殿下解惑!」
許冰凌點點頭,他既然都示意到此為止,也不必深究,立刻回到了原先的狀態,想找他好好說說如何說服五國,結果磕了一下眉心,只怪自己太着急,得先讓衛霜把那些東西消化了才是。
衛霜又拿出那件斗篷來雙手奉上:「當初問你要的,現在原物奉還。」
許冰凌一怔,接過斗篷似懷抱嬰兒般,眼裏藏着千愁萬緒,又遞還道:「說過送你,便不能收回的。」
「原本就是玩笑,不能算數。」
許冰凌搖頭拒絕,莞爾一笑道:「這斗篷是為泄去我一身修為,怕陰火焚身,自取滅亡,那時你既心意已決,我便要推你一把。」
「你這般,在他人看來豈不是相當於廢我修為?不怕為人不齒嗎?」衛霜雖如此說,心裏也明白,許冰凌做此決定是因為那時的他身體根基被毀,若再保留半點修為都會在體內亂竄,痛苦不堪。她能如此,也是同病相憐,他都明白。
許冰凌與他相識一笑,心照不宣,將斗篷塞回他懷裏,只說:「對立雪好點,你我這年紀也該要有個後人。我既然傳她琴藝,這算我的學生,你是她師父,定要好好養護她,聽明白了?」
將衛霜送走,忽然她又轉醒過來,這傢伙政務軍務一件都不干,還能指望?許冰凌當即大呼上當,將各項文書盡數批覆後,又立即修書往長南催許清風趕緊派些靠譜的官員來。
回到房間,衛霜見程立雪正酣睡,安心了許多,坐在床沿看了一會兒,覺得地盤有所感應,暗自嘲弄着,今晚的事情還真多。
院內微風習習,料峭春寒撥衣襟,衛霜聽得聲聲吟唱,是淨壇音:「環佩交鳴,真寧妙境,鸞鳳騰飛,山海霧寥,仙靈抱嬰,遠志長歲,天澤淳清,地無埃塵,洞冥慧澈,大玄量思也。」
「吵醒我徒兒,要你好看!」衛霜笑道。
有一方正小燈遊魂似的飄到他身邊,繞了幾圈後,裏邊飄出顆白光,化成一個小姑娘站在他面前。
「牾厭君,好久不見。」
「沒有好久,也沒有很快。一彈指而已。」衛霜笑言。
時音眼睛上纏了布條,手上握着根短杆子,那燈籠飄飄悠悠掛到了杆上鈎子。
「你看不見?」衛霜好奇地問道。
時音點頭,又搖頭道:「是的,我……算是看不見,不過我知你在哪。」
衛霜蹲下來湊近那燈籠,底下掛着的兩根布條歪七扭八地畫着符文,仔細解讀下來,一個是「善護神念」,另一個則是「千萬孤獨」,裏邊似紗裹宵燭,在陰眼之下他看得清楚,那些是採種的雲根。
時音突然質問道:「窺視天機,牾厭君不怕折損壽元嗎?」她糰子樣的小臉竟看出幾分惱怒。
衛霜輕笑一聲,不以為意,毫不客氣地回答:「天機?既然我不該知道,就不會讓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又說我『窺視』,不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嗎?」
時音不依不饒道:「有命定之事,也有未定之事。」
衛霜一聽,更為不齒,冷哼一聲回答:「既然已定,那我知曉的,自然也是在其中;既然未定,就不能怪我,還以此刁難。再者,你說要損我壽元,那我原本壽元中究竟有無此事?若有,何必再損?若無,那正如我說的,何必刁難?天盤空亡子,能否為吾解惑?」
誰知,時音不怒反笑,說道:「牾厭君不愧執掌地盤。隨我來去走一遭,你便能明了一切,可願意?」
衛霜自是百無禁忌,聽罷就要應下,忽然心頭一動,姬雲提醒道:「別去,這個女孩,不可信。」
衛霜剛邁開的步子一下就收了回來,問道:「怎麼了師兄?」
「聽我的,別信她。」
衛霜轉頭隨口說道:「夜深了,空亡子也早些休息,恕不遠送。」接着就臉不紅心不跳地回了房間。姬雲一陣無語,這小子還真是厚臉皮能說出這麼沒水準的話來,那時候的機靈勁兒到哪去了?
時音看着衛霜離開,意味深長地呢喃着:「你會的,這是你的命。」
衛霜心中疑惑,遂問道:「師兄,有什麼問題麼?」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總之那個女孩你得多個心眼,能掌天盤絕不是看起來這麼簡單的。」
衛霜雖不明白為何,可是第一次聽到師兄有些焦急的語氣,覺得不容小覷,心想需不需要用地盤探一探時音的底細,躊躇之時,姬雲又說道:「你與那個姑娘,相談甚歡啊!」
衛霜覺得今天姬雲很是奇怪,有些牴觸地回答:「師兄怎麼關心起這些來了?」雖然不想承認,姬雲竟表現出了溫柔,這與平時喜怒無常的樣子很是違和。
「怎麼,你如今戰果非凡,為兄來祝賀一下都不行了?」
「沒聽出來。」衛霜撇嘴道,「你每次說話肯定沒好事。」嘴上不饒人,可是衛霜心裏卻有絲絲喜悅,而且細聽之下,師兄的聲音非常悅耳,應該是個跟他一樣的俊俏少年。
「雷火煉身,元陽點燭,好處都讓你佔了,怎麼感覺你的法術還是不溫不火的?」
衛霜看了眼程立雪,確保她安睡着,儼然一副慈父的樣子。
「我哪知道,武技倒是長了不少,法術反而……」
「因為別仙蹤其實是元修心法,武技講勁而氣為輔,所以你才能一法通則萬法明,可是法術最為重氣,若是元修,本身起於混沌未分陰陽,也能達到那種效果,可是你不能。你本身就是震木靈修,漣蕊正是以此慎重挑選傳授你法術,就算是張仲和傳你的含靈天回訣也沒出震木之象,而太乙神針之屬本質是內力變化凝鍊的結果,非特定要哪種屬性。」姬雲似有些焦急,「你且進來。」
衛霜盤膝入定,神識至內景當中。
姬雲布下地盤,指示衛霜站居宮位,自己坐定中宮道:「總而言之,法術一途永遠逃不出自身靈氣,你是震木靈氣,就不能用巽風法術,就是這麼簡單。」姬雲又想起了一樁舊事,「當初那個女人現出應龍真身,漣蕊看在你小子面上,強行逆轉功法,用乾天心法一時散盡她的靈氣,自己受了極大傷。」
聽到此處,衛霜才知曉,不禁既愧疚又心痛,深深自責起來。
而姬雲並不給他這點時間,如今是爭分奪秒:「可是並非完全限制,你的那招木火刑天,木生火勢以制金氣,從而逆轉生克,便是此理。而且你早已觸及地盤之精妙,就是木火刑天咒訣。」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翻覆……」衛霜念着,也摸着點其中門道。
姬雲自坎宮踏入坤宮,又步震宮,誅邪刃揮出的兵氣亦帶着雷霆之威,又不損原本的陰冷霸道。
「萬物皆受制於天道,地盤也是如此,然並不會完全聽命於天道。有地盤輔助,你能有更多選擇,但終究不是你的,所以你還需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法術。」
衛霜一下子被點醒了,武技本就千變萬化,今天可以用誅邪刀法,明天用乾坤劍法,後天再變成江楚刀法,只在他一念之間,隨心所欲,可是法術不行,他不可能今天是雷霆之威,明天卻成風雨潤澤,終究還得回歸本門。
再進一步,衛霜也大概想通,他不能今天以力破巧,明天又以巧化拙,總要有不變之法。
「師兄,我明白了。」衛霜鄭重回答,離開了內景。
程立雪依然酣睡,她仿佛從來沒有什麼煩心事,衛霜心想,她這個年紀,也不該有什麼煩心事,忽然又感慨起來。
衛霜來到院裏,有皓月當空,心情頓時暢快許多,又想起自己每逢有心事,總有好月在那等着,不免沾沾自喜。
衛霜兩額突然痛起來,也許是夜裏寒重,舊病復發了,剛想揉捏,背後忽有陣陰寒,他卻反而很安心。
「坐下,莫動。」
衛霜坐在欄杆上,姬雲的手指很涼,從揉按的力道可以感覺出來很細。衛霜心裏有股莫名的感覺,不過沒有問出口。
姬雲今天難得的話多,道:「漣蕊和他們不在身邊,你還有我,一定記得。」
衛霜鼻子一酸,竟差些流下淚來,身在異國他鄉,依然有人陪伴,多少人夢寐以求,正如姬雲所說,好事讓他全佔了。
「師兄,其實你很早就恢復了對吧。其實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
姬雲揉按着他的太陽穴,又伸進發中抓摩,順着少陽經一路向下,沒有理會,內心卻五味雜陳,捨不得啊,真的捨不得。他鬼使神差地往衛霜脖子內滑了一指,衛霜呼吸一滯,有些緊張地仰頭避讓着,姬雲只是微微擦過,不留痕跡。
衛霜晃晃悠悠,不知怎的,居然睡着了,再醒來時枕在床沿,昨晚如夢似幻。
程立雪給他批了被子,自己卷了鋪蓋,有些不高興地看着他,衛霜見她可愛的樣子,哄了一會兒,終於讓她消氣。
邁步出去一瞧,衛霜發現,時音竟然直接在府門邊鋪了個攤,來往皆軍士仍怡然自得。衛霜好心三勸兩勸,結果她卻似沒聽見一樣,最後直接摸了個枕頭出來躺下來睡覺。
衛霜只好吩咐下去,別人看不出來他可不是,得讓外人當心着別去招惹,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衛霜去找許冰凌看看是否有些要他過目的,結果反而被嫌棄。
許冰凌不悅道:「現在最大的事兒是南慶要來和談,過幾日我要回長南找爹復命,這些事情得盯着,而且要把其它五國的使者一起帶去。剩下的事情就不是很急,我稍作準備,你跟廷和就能處理。軍隊調度我讓公孫軒轅來,他經驗老道些,除非再打起來你要指揮佈局,否則都要聽他的,哪怕現在你的地位在他之上也一樣。」
衛霜越聽越不對勁,直言問道:「你這是把我都架空了?我說公主殿下,你們可不能這樣啊,用完了就扔這怎麼行?」
許冰凌瞥了一眼,完完全全是鄙夷不屑:「政務你會嗎?軍務你會嗎?讓你管你會樂意?」
衛霜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確實不會。
「華橘紅那軍你依然留着,剩下的全部給公孫軒轅。」許冰凌往旁邊一指,「那兒的副本,全部看完了再來。」
衛霜順着看過去,半人高的卷宗堆得搖搖欲墜,仔細想想最近有這麼多事情嗎?他不情不願地過去,剛展開一卷就覺得頭昏腦脹不能自已。
「阿姐。」許廷和來行禮問候。
許冰凌頭也不抬往旁邊一指,許廷和似早有預料,跟衛霜坐一塊兒看起來。
衛霜也並非全然陌生,當初以閱覽書庫時,看了不少冰焰藏書,只是其中多是各類技巧、史書、詩詞等,政事策論等一概沒有,應該是被篩選去了,留下《國典》《太平疏要》兩部,講的也是些如此這般,並無實例。
衛霜半是安慰半是逼迫着自己看下去,頭腦中同時梳理各方糾葛,看到某處甚合典章所言自是歡喜,或有隱約記得一二卻不詳細,被許冰凌所措提醒如開霧睹天,再讀何事似異軍突起,與所見所聞相反便沉思良久,側目偷看許廷和正執筆而書,放心地也在上面圈圈點點。
衛霜讀書好嘴上不停,哪怕周圍沒人也得自言自語地評說一番,這會兒被許冰凌的氣勢壓着,收斂了許多,可看到忘情處,難免有點嗯啊這是哎嗨呦呵,整得許廷和有點煩躁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好好看別動嘴。」許冰凌厲聲提醒。
衛霜頓時嚇了回去,只是憋着難受,反倒是不容易看進去,最終話到嘴邊也變成了深長的嘆息。他將看過的副本放在一側,像是怕許廷和搶了去,上面空白處信筆而走,時而一個「好」,時而寫個「疑」,時而點出此舉緣由,時而記着心悟,時而所想有矛盾處另寫一旁。
各方人等進進出出,許冰凌也一樣,待晚飯送來時,衛霜還是意猶未盡,偷眼瞄一眼許冰凌還在奮筆疾書,心想一會兒得跟緊了她,否則今日種種疑惑處過段時間就沒那興致了。
吃過晚飯,許廷和將所看皆抱了上去,衛霜盯着二人,結果許冰凌草草掃過便結束了。等到他,衛霜心想對許廷和也沒有說,自己不如帶回去再琢磨好了,誰知許冰凌先問:「你這裏寫:『冰焰地貧,不可農事,而不知無農事何以』,可有所感?」
衛霜聞言便喜,說道:「依然無有。只覺得冰焰天氣寒冷,所生多矮草,糧食難長。可若是不種糧,國本難固,一時左右為難。」說完,衛霜想到南慶氣候溫暖,竟想再打下些領土來。
許冰凌回答道:「冰焰糧食兩年一熟,比之他國不及許多,所以只在南部、東南等地有大片耕地,而其它土地多養牛羊,同時出產些礦產,與他國貿易以換取糧食,不過依然是權宜之計。」
二人一問一答,衛霜漸漸放開,甚至拉着許冰凌要把他積攢的疑問盡數答便了去,恨不得讓他仔細看過去,許廷和都來叫停了,還是許冰凌答應下來慢慢解答。待完事已經過了子時,衛霜一口氣送下來困意如泉涌,然而回去時腳步卻愈發輕快,又想到農桑一事,心想公孫軒轅是此中好手,有熊是冰焰僅有的幾個糧草富足的地方,要去問問他才行。
一夜無話,次日天蒙蒙亮衛霜便醒了,醒來下床,一步跨出門外,翻身攀上房頂,風捲殘雲地吸收完紫氣,眼裏紫氣都沒完全吸收,已經等不及,直接緊閉雙眼,一邊收斂精芒,一邊全憑聽力趕路。到得城外軍營時,衛霜表明身份掀帳就進,眼裏精芒還未退盡。
結果公孫軒轅還沒起,士兵讓他在此稍候,哪怕如此,衛霜依舊急不可耐地在帳中踱步。沒一盞茶的工夫,公孫軒轅到了,以為有甚意外之事,結果被衛霜拉着拿出昨日的政務副本,說明來意,才知道緣由。
兩人聊了一整天,衛霜盡興了才回去,覺得身上乏力,本想躺下稍作歇息,結果沾枕頭就睡沉了,連夢裏都在指點江山,將今日所學講給夢中荊楚書院的學員們去,轉頭又與萬暮白拆起招來,一時有些傷感,在夢中輕聲抽泣。
而現實中的萬暮白,比衛霜想像得要活得好些。自從離開玄世谷,被百門宗公開斥責,別的門派也不敢輕易收留他,反而有個好機會可以四處走走。
百門宗的勢力多在神州東南、東北、西北,偏遠山林鞭長莫及,萬暮白便帶着格馨遊玩一番,避開了耳目,也省得眼裏難受。
二人從舒城往南,入了叢林煙瘴中,這時節正是酷熱難耐,格馨嚷着想解了外衣赤膊趕路,萬暮白千百般不許,結果被她笑話老土,口口聲聲江湖兒女,竟也那般束手束腳。萬暮白解釋這南越三郡叢林茂密,蚊蟲眾多,就算艷陽高照也不可解衣,還帶她去河邊抓着淤泥往身上抹了一遍,提前告知,若是入了山林,早晚瘴氣害人,若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得睡樹上了。
起初格馨很是不習慣,好幾次都摔下去,後面半睡半醒着逼着自己不可動彈,才勉強熬過去,反觀萬暮白安安穩穩,還能分出心思看着她。到後來,一個是格馨功力見長,二來隨着深入,樹木見粗,穩當不少。
二人發現山林中雲霧飄渺,沿着小路往裏行,格馨止不住地抱怨:「看起來就在眼前,都走了快一旬日子了。」
萬暮白笑而不語,眼看着雲霧濃郁,定然還有些日子,登上樹梢遠眺,發現白雲生處竟有炊煙,催促着格馨快些趕路。
又走幾日,雲霧都落在身邊,兩側榕樹蔥鬱,藤蔓交織,抬手便能摸着水汽,袖子甩兩下就濕漉漉的了。遠方重巒疊嶂,原本還能看到炊煙,現在也看不到了。
腳下砂土窸窣,萬暮白卻聽到一點不一樣的聲音,似乎是歌聲,可是曲調聞所未聞,而且掩藏在層層濃霧中。又行了幾里,格馨也聽到了,驚喜之餘像個百靈鳥一般跟着哼了起來,一唱一和竟有種可人的默契。
兩人翻過一座丘陵,眼前豁然開朗現出個村寨來,這下確定那歌聲就是從村寨里傳出來的。二人到得村寨,一開始覺得身在異鄉多有不便,竟意外地順利,反顯得他們憂心忡忡,兩人借宿在一位老者家,萬暮白主動幫着挑水劈柴。格馨本來想幫忙生火做飯等等,結果此地氣候與中原有很大差別,山林茂密又炎熱多雨,毒物眾多,烹調之法也複雜許多,也就只好作罷。柳暗花明之際,格馨的性格與寨中村民很是合得來,萬暮白遊覽江湖混得個瀟灑飄逸,終究不如格馨骨子裏帶着未經雕琢的野性,她也跟着村民學了個好嗓子,每每看她跟着載歌載舞,萬暮白都打趣着不如將她留下算了。
來到此處,萬暮白體內元氣竟意外地容易沉靜下來,山青水碧、鳥語花香,還有山歌好比春江水,結成的元嬰像是活了一樣從周圍汲取元氣,似真的嬰孩吮吸乳汁,充斥着周身經脈,一時間有些漲滯。萬暮白開始欲保持原有習慣讓元氣自行周轉,可是隨着元氣充裕,變得濃稠黏滯起來,且經脈已經滿了,哪怕刻意行功也收效甚微。
萬暮白心裏奇怪,以前到達瓶頸多是要突破先兆,可是他晉升元嬰還沒幾年呢,就算元修特殊,也太詭異了點,這都不能單純用「天賦異稟」解釋了。
萬暮白心中感慨,自從晉入元嬰之後,他反而更加迷茫了,像是突然之間什麼都不會了一般,元嬰育出,他也像新出世的孩童般,眼前全都變得陌生了。
他捧着《無心劍意》翻看,裏面的內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可是心裏疑惑沒有絲毫解答。為此他也嘗試做了這樣那樣的改變,以散手代替用劍,又幾乎丟下了乾坤劍法專門去研究逍遙散手,還收下格馨,想嘗試以「為師」的視角去體會種種……最終,他開始懷疑曾經的修煉之法是否正確,甚至會有幾個瞬間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空無一物,將他嚇退。
可能……當真是他修行不夠。
萬暮白心裏不甘,明知修煉最忌急功近利,可是在早就存在的懷疑之下,「急功近利」卻變得反倒像是正途,兩相矛盾,令他很是煎熬。
他翻到扉頁,看着兩個不同的筆跡,是自家師父和上官師傅的,分別寫着「劍也,心也,何如」「輾轉終歸一場空」。萬暮白看了更煩了,像是她們兩人在這兒吵起來,弄得他心煩。
他思考許久,還是捋不出線頭來。
就在此時,萬暮白聽得外頭一陣騷亂,似有孩子哭聲,趕緊出去查看,見着一群人圍着個孩子,那孩子的父母邊哭邊罵,還在拼命揪他的眉心個後頸。萬暮白心裏奇怪,問投宿的老者。
老者說:「那孩子貪玩,跑去寨子裏,還拿了人家的東西。」
「什麼寨子?」萬暮白從來沒聽過,見老者說的煞有介事不免好奇。
「一群毒人,專門下蠱的。那地方怎麼能去呢?」
萬暮白明白了七七八八,大概是有處地方與外界隔絕,又有獨特的習慣為他人不容,只不過心裏奇怪,哪有人會沒來由地下蠱呢?他遇到過蠱師,深知養蠱不易,怎麼會為了取樂去害人?
萬暮白環視一圈,看到一個小包裹,周圍空出一段距離。格馨拉着萬暮白的衣袖道:「先生,那個就是帶出來的嗎?」
萬暮白心中矛盾,一來蠱術他並不了解多少,二來那孩子哭得傷心,那對父母似乎在做一種奇特的「驅毒」方法,揪的地方已經青紫,很是傷人。
萬暮白擠過人群,拿起那小包,翻開時周圍人驚呼一聲,退了幾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應對各種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打開之後卻差強人意,裏面好好躺着個有些摔散了的糕點。
「沒毒。」萬暮白檢查一番得出結論。
「沒毒?」周圍悉悉索索討論着,多是猜疑。
萬暮白覺得煩躁,知道這些人並無惡意,只是恐懼會讓他們轉化為對他的質疑,最後毫不留情地詆毀,索性一步到位,掰下一半糕點吃下,覺得酥脆香甜,體內並無不適。
可是這下非旦沒有打消眾人猜疑,反而爆出一陣驚呼:「蠱蟲入體發作必是沒有徵兆的,到時候發作我們全村都活不了!」
聲討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要把萬暮白吞沒,甚者有人想把他二人綁起來受刑,已然有人附和,推搡着要對格馨下手。
萬暮白忽放出一道劍氣,打退幾人,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反衝向他兩人。萬暮白輕身撈起格馨,跳出人群,一聲大喝震住人群。
「既然你們都說我身受蠱毒,我也無心申辯,只能去『寨子』才有一條出路。」
「滾!永遠不要回來!往西十里!別死這兒害人!」
格馨從最初的震驚、委屈,到現在憤怒還想申辯,萬暮白按住她的肩膀,輕聲喝止:「走!」
二人出了村,往西去。路上格馨悶悶不樂,委屈得淚珠在眼裏打滾,訴道:「先生,為什麼?」
萬暮白自然知道為什麼,聖人之言,終究是聖人之言,又不是所有人都是聖人,他也曾年少輕狂,覺得一切都應是循規蹈矩的,然而一次次被現實否認,讓他變得沉默了。
他也不恨那些村民,他們只是害怕而已,可是因為害怕,就能將其作為迫害別人的藉口嗎?
「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解釋那糕點沒毒嗎?」萬暮白任由格馨抱着他的手臂,哪怕平時很抗拒,「因為沒用。他們不懂,無知並不會無畏,反而會因此斬草除根。因為他們無知,所以反而會找出各種理由去佐證他們狹隘的觀點。」說完,他深深嘆氣。
格馨仍然委屈。
「就像他們說的『寨子』,說不定只是因為身懷異術就為人不容,送那孩子糕點的人也是好意,可是反而讓人誤會。」
格馨糯糯地抱怨一句:「先生騙我。」
「怎麼?」
「誰說邊遠之地自性天然?明明沒什麼兩樣!」
萬暮白忽地被她逗笑:「知道就好。」可是心裏卻不忍,讓她見識到世道險惡,並不是什麼好事,連他都覺得,自己愈發冷漠麻木,一想到此處就覺悲悽。
「反正總要知道的。」格馨沒能完全接受,這是一定的,只能自己寬慰。
萬暮白也不多去勸導,只讓她將行裝收拾一下,二人倒要去看看「寨子」是什麼虎狼之地。
然而他明顯感覺到此處與之前的村莊比有明顯區別,還沒出幾里地,身上塗的淤泥就不好使了,又用些驅蟲藥粉,可是很快連藥粉都失效了,萬暮白只好將元氣外放阻住蟲蠹。他心裏暗驚,既然那小孩都能走個來回,必然相去不遠,可在這一點地方,毒蟲步步漸猛,想來當地人平素飲食風俗等,潛移默化地有了免疫毒蟲的體質才能安然無恙。
二人見前方有光,加快腳步,豁然開朗,是一道懸崖峭壁,格馨壯着膽子偷眼一瞄,只有層層雲霧,對岸煙氣繚繞,飄來陣陣藥味,令她掩住口鼻。
「先生,這什麼呀?」
萬暮白嗅這氣味腥苦溫燥,又在南越,料定都是些蟲藥,應是到地方了。
兩岸中間懸着架橋,其上老枝枯藤攀附,細看還有毒蟲怪蟒的屍體,一踏上去吱吖亂叫。忽然藤橋似活了起來,抖摟一下,另一頭有紫煙升起,萬暮白警覺地攬過格馨,已掐着劍訣。
對面林子裏排開一隊人來,再定睛一看,萬暮白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其身邊聚着蛇蜈蛛蠍等毒蟲,個個大得令人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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