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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洛跟江言琛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江言琛也並沒有多說什麼,拿鑰匙開了門進去,顧星洛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隨着他進去的時候,四下打量着這個對她來說陌生的房子。
房子並不大,裝修風格還停留在□□十年代的樣子,雖然有些歲月的痕跡,卻也顯得溫馨舒適。
但是看到客廳里積了塵的搖椅,搖椅上還搭着一塊白色的針織毯——又能看出,以前住在這的是老人。
顧星洛的腳步跟着江言琛進去,視線卻在四下打轉。
她還看到客廳里擺的相框,是一個面目和藹的老人穿着襯衫和夾克,站在一個花園前。
裏面只有一張是江言琛的照片,還是大概是五六歲的樣子,站在老人的身邊,一張精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我爺爺,」江言琛察覺到顧星洛停留的視線,腳步頓了頓,目光也循着看過去,定格在牆壁上掛着的相框上,「江鴻,他以前是教授,還是植物學和生物學的博士……他在最後的幾年,一直在家裏研究蝴蝶,那會他退休了。」
顧星洛點點頭,張張嘴,有些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江言琛的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片刻,晃了晃手裏的袋子,「先吃飯吧。」
顧星洛跟着江言琛進去,廚房也不大,暖色的燈,從方口格紋窗戶里,正好看到後院,大概是因為冬天天冷,草皮上蒙着一層灰白色的冷霜,院子的牆壁上亮着一盞廊燈,風吹燈光晃動,顯得有些寂寥。
顧星洛也幫不上什麼忙,抱着胳膊站在廚房的門口,看着江言琛忙碌的背影。
鍋里的熱氣瀰漫,在窗戶上氤氳出一些淺淡的白霧。
這裏長久沒人住,也沒暖氣,只有客廳的空調能制熱,但作用微弱。
顧星洛只是盯着江言琛的背影,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着他。
「江言琛。」顧星洛盯着他看了一會,突然慢慢開口,「我們等會聊聊吧。」
「好,」江言琛問她,「要回家嗎?」
「這兒有地方睡嗎?」顧星洛的視線掃了一圈。
「有是有,」江言琛遞過來一杯熱水,示意她暖暖手,「就是你這腰,我好不容易給你養回來,睡不慣你又要腰疼。」
「也沒那麼嬌氣……我這陣子不怎麼忙。」顧星洛兩隻手抱着玻璃杯,溫熱的杯子讓她的手指回溫,顧星洛抿抿唇,低頭慢聲說,「去哪都行,跟你在一起就好。」
江言琛的身形頓了頓,只是低聲嗯了一句。
顧星洛覺得自己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就說自己去轉轉,仿佛覺察到一些微妙的氣氛變化,顧星洛轉身的時候,有點逃避的意味。
江言琛聽到她離開的腳步聲,回身看了一眼,走廊的牆壁上亮着老式的燈,燈光無端閃了一下,顧星洛轉身的背影,仿佛跟多年前的回憶重疊。
這也不是顧星洛第一次來這裏。
那時在臨江一中,也不是江言琛第一次見到顧星洛。
可惜顧星洛好像不記得了。
江言琛的視線定格在顧星洛走出去的背影上,失神了好久。
顧星洛從廚房走出來,四下環顧了一圈,覺得周圍空蕩蕩的,有一種人類存在過後又消失的痕跡,而這種存在過的痕跡讓人心裏格外發空。
客廳的茶几上還擺着幾本科學自然的雜誌,但是刊號卻停在了十幾年前,筆記本上鋼筆的印記也在褪色。
顧星洛簡單翻看了一眼,紙張都已經變的有些硬挺,上面被人用鋼筆手繪了許多不同種類的蝴蝶,詳細記錄着蝴蝶的成長周期和生長條件。
顧星洛輕輕放下了筆記本,沿着樓梯上樓轉轉。
樓上只有四個房間房門都沒鎖,顧星洛伸頭看了一眼,只看到左手邊第一間看起來是個書房,面積很大,很空曠,正面的牆中間有一面窗戶,低頭看正好是樓下院子裏花園。
窗簾靜靜的挽在兩側,深夜寂靜,只有走廊的燈亮着,顧星洛一到黑暗的地方就視線不好,她站在門口猶豫要不要往前走,窗外突然亮了起來,淺淺的燈光從窗外鋪瀉進來,安靜地落在木質的地板上。
顧星洛往前走了幾步,她站在窗邊往下看,江言琛正微微仰頭,在給院子裏那個老舊的院燈換燈泡。
顧星洛輕輕伸手推開窗戶,她趴在窗邊往下看着,那個院燈並不高,他站在院燈旁邊,修長的手指擰動着燈泡,燈光湊近他的光線過曝,她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的輪廓在隨着光影晃動,但她敏感地察覺到,在她推開窗戶的那一剎那,江言琛抬起了一隻手,小心地為她擋了一下光。
顧星洛覺得鼻子酸酸的。
她只是很短暫地感覺到了一種迷茫——
或許是媽媽過世的太早,又或者是自從媽媽去世,她總是活的很封閉,已經忘記如何去表達愛意,或者是如何對人坦誠的敞開心扉。
她總是不安,不確定自己講述出來,是否又算得上是重新揭開了兩人彼此不愉快的傷口,是否又算得上是對江言琛的二次傷害。
顧星洛也茫然,除了姚漾和郝佳米,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鼓勵過她,沒有其他的人站在她這邊,願意聽她講那些不愉快的過往。
她總覺得,不開心的東西,沒有必要告訴別人,去影響別人的情緒。
所以也就更加下意識地想在江言琛的面前,掩藏起那些醜陋的傷疤。
像右手上,藏在蝴蝶之下的疤痕。
她從沒想好,在說出完之後,他們兩人的走向又會變成如何。
像是,她人生里,最沒有把握的賭博。
顧星洛閉了閉眼,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她沒有回頭,江言琛走過來,跟她一同站在窗邊往下看,院子裏一片枯萎的玫瑰,也算不上什麼好景色。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在這度過了我的童年,」江言琛姿態放鬆地說,「大概是,小學之前。」
「那個時候我爺爺退休了,我爸沒時間……又或者是不想回家,總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我媽也沒有很喜歡我,我爸起先周末把我送來,後來我開始在這裏過了一周又一周,」江言琛淡聲說,「那個時候我媽也沒覺得阿斯伯格是她兒子會得的疾病,大概是覺得很遙遠,她只是在跟我爸賭氣。」
顧星洛默默看着他,覺得寬慰的語言似乎有點蒼白,然後下意識地往江言琛那邊湊近了些,伸手挽住了江言琛的手臂,小心地依靠在他的身邊。
江言琛輕輕伸手,掌心覆在顧星洛的手上。
兩人誰都沒有先說話,依偎在二樓書房的窗台旁。
「以前我爺爺經常帶着我坐在這裏,他在右邊記錄他的蝴蝶,我在左邊,」江言琛說,「他給了我一個保溫箱,讓我觀察一隻蝴蝶破繭成蝶。我最喜歡的,是他養的天堂鳳蝶,我爺爺說,雄性天堂鳳蝶最喜歡藍色的東西,他們的壽命也很短,只有八個月,我記得很清楚,八個月十三天。」
江言琛低了低視線,「我最喜歡的是他的天堂鳳蝶,我以前最喜歡這裏,喜歡我爺爺養的蝴蝶,喜歡我爺爺的花園,那比後來我接受的治療都更好。」
江言琛說完這句,似乎就沒再要說下去。
「我以前來過這兒。」顧星洛偏頭看他,「但是年齡太小了,很多都忘了……以前我爸媽還沒離婚的時候,我家應該在……」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裏早就變化了,街道也不復以往,建築也早已變化,沒變的,是這條胡同里的矮房子,是街角的水果店,還能喚醒一些殘存的回憶。
顧星洛在黑夜裏搜尋了一圈,結果發現自己也不認得道路了,只記得模糊的方向,她的視線茫然了些,「可能在那邊。」
「我可能,知道。」
「為什麼是可能知道?」顧星洛輕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是可能知道?」
「因為這取決於你想不想我知道,」江言琛也轉眸看着她,似是提醒,「我記憶力很好的。」
顧星洛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容慢慢收斂,她有點奇怪地問她,「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江言琛慢慢轉回視線,似乎垂眸看了一會樓下的花園,然後他才抬起頭,微微側目,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她。
顧星洛一聲不吭的,微涼的夜風吹動她的頭髮,她看着江言琛的眼睛,腦中有些發散的空白。
她發現,在他身邊的時候,好像只看着他,她就覺得很安心。
「因為,有一個人,愛了你很久很久,」江言琛拉着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比你想像里更久更久,這個人是江言琛,不管你猶豫多少次,我都會這樣告訴你。」
顧星洛呆呆地被他牽着,江言琛拉着她下樓,仿佛重複似的,他又說了一遍,「不管你猶豫多少次,我都會這樣告訴你。」
兩人簡單吃了晚餐,顧星洛又閒來無事,收拾桌子也幫不上忙,就坐在後院的時晚長椅上發呆。
前院後院相通,側面的通道兩側種了許多竹子,遮下了斑駁的光影。
顧星洛靜靜地吹着晚風,隱約還能聽到廚房裏窸窸窣窣的水聲。
顧星洛仰頭,閉了閉眼。
她不知道該想些什麼,腦中有些空白。
只有零星的碎片回憶,走馬觀花似的在眼前閃過。
她想到曾經分別時的大雨天,蒙着灰霾的黃昏傍晚。
想到他突然出現的火車站。
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趕去燕京,看到的他的背影。
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哪個片刻曾經想過,是他追逐在她的身後。
過了一會,水聲停止,顧星洛卻在此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
江言琛是在幾分鐘後才出來,手裏拿了一條毛毯搭在她的腿上,另一隻手遞過來一杯熱水。
顧星洛搖搖頭,隨手把杯子放在了玻璃圓桌上,然後往江言琛身邊靠了靠,手順勢牽住了他的手,「我不冷。」
「好,」江言琛抬頭看了看天上,星星明亮,月亮卻很朦朧,「要回房間嗎?外面很冷,我剛剛開了下壁爐試了試……沒想到還能打開。」
顧星洛似乎覺得挺新鮮,也覺得一月份晚上降溫,確實外面會很冷。
顧星洛點點頭,跟着江言琛走回去。
客廳的燈光很暗,還是多年前的老燈泡,但是客廳中間有個中西結合式的壁爐,顧星洛看着跟這房子風格也不太搭,但是裏面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木頭在裏面燃燒,看着有種無端的暖意。
江言琛解釋說,「是挺不搭的,是那個時候太早了,還沒有暖氣的時候,這房子都是燒的煤炭,我奶奶說煤炭很醜,也正好那年我爺爺把這裏的房子翻修了,雖然後來有了暖氣,還是為我奶奶裝了個這個,就過年的時候才點一下,說能想起以前的日子,我奶奶是阿爾茲海默去世的。」
顧星洛點點頭,她披着毯子跟江言琛坐在淺色的布藝沙發上,面前是跳動的火光。
她猶豫了好久,不知從哪一句先開始說。
「江言琛,那個時候……我不是故意的跑去臨江,我一直都很想對你說一句對不起,」顧星洛低垂着視線,「我從小到大,一直都覺得,我不值得對方為我做什麼,所以不管是對你,還是郝佳米,我都很小心翼翼,所以即便以前很喜歡你,也不敢讓你知道。」
「……」
水果店的阿姨說得對。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顧星洛。
那是因為,顧星洛出生後,一直生活在這裏。
那個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生活也算不上太好,因為顧星洛的爸爸出過一場意外,顧星洛年紀小,並不知道那具體是源於什麼,只是在她的記憶里,爸爸永遠都是在外面喝酒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媽媽那時在一個商場做收銀員,每天很早就去上班,下班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爸爸喝醉酒後總是在胡言亂語,小小的顧星洛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默默躲在自己的房間裏。
媽媽覺得顧星洛獨自一人孤單,給她買了一隻小白狗,還是在附近的寵物店買的。
每次爸爸喝醉了酒的時候,顧星洛就抱着小狗躲在房間裏,她和媽媽教着小狗上台階,她覺得小狗是她生活里唯一的好朋友。
她最期待的,就是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帶着小狗坐在樓下等着媽媽下班回來。
日子也就這麼過着。
好景不長,媽媽上班的商場破產倒閉,媽媽很快被迫下崗,也只好焦頭爛額地找其他工作。
父母開始吵架,大多是因為爸爸喝酒。
後來,爸爸開始試着投簡歷、找工作,但因為沒有什麼一技之長,加上也沒有什麼很高的學歷,只能找到一些司機之類的工作,薪水不高,下了班後還是照舊喝酒,第二天常常遲到曠工,失業似乎也成了常事。
顧星洛不喜歡爸爸,大概是因為他總神志不清,一年到頭沒幾個清醒日子。
她小時候最期盼的事情,是父母離婚,她和媽媽帶着小狗去別的城市生活。
——可這也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言說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
顧星洛放學回家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迎接自己的小狗。
家裏的大門開着,父母又一次起了爭執,這次並不是媽媽在指責爸爸,而是爸爸在扔着東西,大喊大叫着,「你不就是嫌我沒你以前的朋友有本事,你還嫌我沒工作,你是不是在外面跟別人好了?」
「我跟誰好了?你別血口噴人!」
「前陣子你下崗的時候,送你回來的那男的是誰?怎麼有人跟我說你要和我離婚?喝酒怎麼了,哪個男人不喝酒?」
顧星洛呆呆的站在門外,地上扔着小狗的鏈子。
媽媽看到顧星洛,忙擦了擦眼淚,作勢要去做飯,不想在孩子的面前爭吵。
顧星洛小聲的問媽媽,小狗呢。
這話還是被爸爸聽到了,他冷笑一聲,「你哪個叔叔送你的狗?我給你扔了,什麼破狗,叫的讓人心煩……顧星洛,狗是誰送你的?老子沒錢給你們養狗。」
「你對孩子發什麼神經?」
「我發什麼神經,要不你去你單位問問,你怎麼跟哪個男的關係都那麼好?別人都說……」
顧星洛什麼都沒聽進去,只聽到「別人都說」。
明明是,別人都說媽媽是個很好的人。
顧星洛不敢在家呆着,又掛念着小狗,她跑出去圍着馬路找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有找到她的小狗。
那天之後,父母的關係更僵化。
一度發展到了,爸爸再也不去工作,一整天都在家呆着——有時候,會出去打牌。
他對媽媽的積怨遷怒到了顧星洛身上。
他甚至開始越看顧星洛越不像自己,那時候小學五點放學,媽媽九點半才下班。
這三個多小時後,爸爸總是譏諷的對她惡語相向。
有時候會動手打她。
顧星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也過早的懂事,不想讓媽媽擔心,也不肯告訴媽媽。
直到有一天,顧星洛放學回家後,想像往常一樣躲進自己的房間。
卻沒想到,客廳里還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
她約莫三十多歲,穿着艷麗的裙子,畫着濃妝,坐在她家的沙發上抽煙。
看到了顧星洛,她玩笑似的說,「這就是你女兒啊?長得可一點都不像你,你可生不出這麼好看的閨女。我都奇怪,你老婆那麼好看,要是她願意,追她的人可不少。」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打那天起,爸爸開始更頻繁的跟媽媽吵架,甚至惡毒地看着顧星洛,說她肯定不是自己的女兒。
於是那段時間,樓里的樓上樓下都在議論,傳的沸沸揚揚,說顧星洛的爸爸養了幾年的女兒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老婆給他戴綠帽子。
也就是這段時間,父母終於離了婚,媽媽帶着她搬離了那個永遠亂七八糟的家,母女兩人竟然沒有多少行李,顧星洛背着自己的書包,拉着媽媽的手坐上了大巴車。
她只是偏頭問媽媽,「媽媽,我們有地方住嗎?」
「有,但是我們得過的艱苦一點了,」媽媽摸摸她的頭說,「但是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以後媽媽會讓你學鋼琴,會讓你學畫畫,像別的孩子那樣,別的孩子有爸爸媽媽,我們顧星洛有一個很愛她的媽媽……就是媽媽對不起你,這才帶你搬出來。」
顧星洛搖搖頭,說沒關係。
媽媽帶着顧星洛在臨江市市區住下,起先還是租住的房子,在一個老破小的小平房裏,家裏連廁所都沒有,還得去附近的公廁,但顧星洛挺滿足。
她轉進了臨江市區的小學,那時候媽媽的工作很忙,也為了照顧她,白天在顧星洛學校附近的書店上班,晚上在夜市擺攤賣自己做的小手工品,雖然辛苦,但也不愁吃喝。
後來媽媽學了烘焙,她手巧,學東西又快,又在一家蛋糕店打了一段時間的工,再後來就是媽媽開了自己的蛋糕房,為了節省開□□些年一個店員都沒聘請,全靠媽媽自己忙前忙後。
顧星洛覺得生活終於是好了起來。
但是也因為媽媽太忙,有些疏忽顧星洛,顧星洛那會是插班生,學校的環境很好,但她覺得格格不入,周圍的同學都在上各種各樣的興趣班、每天放學學校門口都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家長。
小孩子總有一些攀比心理。
顧星洛總是默默地在一旁羨慕別人。
班主任人很好,察覺到顧星洛沉默寡言獨來獨往,還在班會上的時候,說讓大家多跟新同學玩玩,不要搞孤立。
但也正是因為班主任的這句話,幾個年齡小的女生以為顧星洛打小報告,加之顧星洛從小雖然漂亮,但人真的沒有任何脾氣,也永遠不會反抗,就總在課間捉弄她,甚至給她起綽號。
也因為從來不見顧星洛的家長來接她,有一些同學就開始說她是沒人要的小孩,幾人帶頭孤立她,連那個總是幫顧星洛記作業的女同學也不再理她,沒有人跟她交朋友,沒有人跟她玩。
又直至初中,顧星洛似乎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她沒有朋友,總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又開始有人說她有心理疾病,每次聽到這些字眼,顧星洛下意識地躲得遠遠的。
媽媽還是察覺到了顧星洛的沉默。
媽媽什麼都沒說,只是從那天起抽出了時間,去接顧星洛放學,送她去上鋼琴課。
顧星洛在學校馬路的拐角看到媽媽的時候,呆愣了幾秒,似乎沒有預料到。
媽媽往後看了一眼,問她,「怎麼不和同學說話?」
顧星洛搖搖頭。
媽媽問她,「有人說你什麼了?」
顧星洛還是不說話。
媽媽到底覺察到了異樣,母女兩人一路沉默的走回家,顧星洛沉默地在客廳寫作業。
直至睡覺前,媽媽端來了一杯牛奶放在她床邊,跟她說,「不用在意別人說你什麼。」
顧星洛閉着眼睛裝睡,媽媽還想說點別的,但也感覺到顧星洛的抗拒,她嘆了口氣,還是先出去了。
等媽媽關上門之後,顧星洛悄悄睜開眼睛,看着房間裏亮着的小燈,客廳和她的臥室之間有個玄關鏤空置物架,顧星洛從縫隙里看出去,媽媽正坐在那裏給她的作業簽字。
顧星洛心口酸酸的,她覺得自己沒辦法做到完全的不在意。
她覺得父母離婚,都是因為「別人說」的風言風語,爸爸對她的惡劣,也都是因為「別人說」的風言風語。
連帶着她小學時,那個總幫她記作業、偷偷給她放一顆糖的女同學,都開始了疏遠她。
顧星洛覺得,別人口中的話,讓她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個朋友。
直至高中的時候,她很幸運,高中的班級氛圍很好,開學第一天,前後左右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圍過來,熱情地問她哪個初中的,大家好像對她一無所知、對初中時的流言蜚語並不知情。
這讓她鬆了口氣,後來又因為顧星洛會彈鋼琴,幾個同學羨慕的不行,總誇讚她很厲害,顧星洛沒有脾氣,班裏大部分的同學都很喜歡她,那年元旦,班裏做了離元旦晚會,班主任破例允許大家帶零食,顧星洛沒有想到,她媽媽突然來了學校,送來了許多蛋糕和甜點。
而她也在那一年,才真正意義上認識了江言琛。
她曾經也,悄悄地在練琴的間隙里,偷偷向外看的男生。
而她的這個隱秘藏起的crush,又曾經塞給她過一支阿爾卑斯。
無數次地路過她的窗邊。
顧星洛是一個對各種感情表達都很內斂沉默的人,即便是很喜歡,即便是笑起來,也會偷偷避開他的存在的方向,然後去尋找他的背影。
她很想要記住,這個善良的、光芒萬丈的、對她很好的江言琛。
在臨江一中的第一年,算是她生命中,很珍貴的一段回憶。
直至後來媽媽過世,顧星洛被外婆接到了青昭市,外婆跟她並不算熟悉,一老一少住在一起,家裏常年安靜。
但好在,那一年,顧星洛認識了郝佳米,認識了沈浩然,也認識了宋時軼,甚至怎麼都沒想到,江言琛也到了小小的青昭市。
那時顧星洛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考上燕京音樂學院,不辜負媽媽一直以來的期待,也重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直到外婆又突然生病,姨媽一家借着方便照顧老人的藉由,搬進了這個並不大的兩室一廳,顧星洛連自己的房間都沒了,只能住在客廳里,睡在沙發上。
高中的學習很緊張,姨媽丁秀芹一家白天並不在家,大姨夫早出晚歸,有時候已經是後半夜,顧星洛剛在沙發上睡着,大門再度被打開,丁秀芹念念叨叨地去煮夜宵,好像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顧星洛還在沙發上睡覺。
她根本不敢有什麼意見。
因為媽媽那場簡陋的葬禮上,丁秀芹說的話還歷歷在目。
——她親爸都不管,憑什麼我們管啊?
——她媽去世,一分錢都沒給我們,我們憑什麼要養她啊?
顧星洛只能竭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的存在,像個累贅。
顧星洛只能吃那並不可口、甚至是敷衍的早餐,有時候外婆會給她幾塊錢讓她自己在上學的路上買着吃。
她只能在這樣日復日的日子裏,期盼着早點考上大學,早點離開這裏。
她患有夜盲症,再也沒了等在樓下的媽媽。
卻有了那個,總是等在學校門口的江言琛。
默不作聲、不管風雨地,陪着她去上鋼琴課的江言琛。
那個永遠都走在她身邊的江言琛。
所以江言琛大概也永遠都不會知道。
那天她離開臨江市前夕,去琴房收拾了自己的琴譜,像是抱着碰運氣的想法,她繞去了籃球場,看到了坐在蔭涼里的江言琛。
她以為那是告別。
她以為自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江言琛了。
所以他不會知道。
在青昭中學開學的那天,顧星洛看到江言琛身影時,死水一樣的情緒,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好像她一直用餘光偷偷追逐的人,循着她的方向,來到了她的身邊。
直至高三的時候。
那個時候顧星洛的生活已經很忙了,江言琛更是在承載着青昭中學唯一的希望,去參加了各種比賽——當時的老師都希望他能去參見,拿到保送的資格。
顧星洛每天都在練琴,複習,為了燕京音樂學院拼命努力,她知道江言琛要去燕京,她只是,想要離他近一點。
近一點,就夠了。
那時跟姨媽同住,生活極盡痛苦,但黑暗的生活里,也總歸是有零星的光和希望。
直至藝考逼近。
青昭中學並沒有很多藝術生,大家幾乎都是在走文化課,所以不像臨江中學,專門設置了高三藝術生集訓班,集訓時兼顧補習文化課。
青昭中學高三所有的藝術生,加起來都不過二十來個。
所以大家只能白天跟着上課,晚自習破例可以不上,顧星洛就泡在琴房裏一次次練習。
姨媽並不會給她任何錢用於鋼琴上,在她眼裏,這是「有錢人的愛好」,鋼琴也應該是「有錢人的消遣」,她常常譏諷顧星洛痴人做夢,說家裏可沒錢供出一個鋼琴家。
也在那時外婆的病情惡化,有一天老師有事,顧星洛臨時早回來了一小時,結果在樓下看到了舅舅阮天明的車,起先顧星洛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然而上樓後,房門並不算隔音,顧星洛聽到了裏面的交談聲,如兜頭冷水——
「現在咱媽病也就那樣了,」是丁秀芹先開口說話,語氣冠冕堂皇,「醫院的醫藥費還要結,也得下葬和準備墓地,正好今年老三的孩子也得去上學。」
「你們什麼打算?」阮天明可能猜到了什麼,「得多少錢?」
丁秀芹的兒子已經復讀了兩回了,看這架勢,今年考不好還得繼續。
阮天明更是為難,當初他媽沒幫着帶孩子,妻子意見很大,也算是婆媳關係不和,加之家裏的財政大權都在他妻子手裏,自己平日連個私房錢都沒有。
「我的意思不是找你要錢,」丁秀芹說,「我打算找個時候,把顧星洛的鋼琴賣了,這樣正好,一部分墊在媽的後事上,留個幾萬塊,讓她拿着去上學,也算不至於虧待她。」
客廳里安靜了許久。
阮天明沒料到如此,一時間無言。
他人不壞,自己也有一個女兒,他只是從來不敢違背妻子的命令。
他當時知道妹妹離婚後帶着女兒獨自一人活的很難,他手裏沒什麼錢,也做不到多少的經濟援助,所以只能偶爾路過的時候,給她店裏送點水果蔬菜,還有她捨不得買的白蝦讓她給顧星洛做着吃。
所以自然也知道,妹妹省吃儉用地,送顧星洛去學鋼琴,甚至後來攢了一筆錢,給顧星洛買了她自己的鋼琴。
當時妹妹是說,她不想讓顧星洛覺得單親家庭一定不幸福,即便是只有媽媽,她也仍然希望顧星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點都不比別人差。
阮天明看着放在客廳里的鋼琴,它在這個狹小的老房子裏格格不入,被顧星洛用琴罩蓋着,一塵不染,黑色的琴身反射着光線的鋒芒。
猶記得有一回,阮天明去給妹妹送了點水果,當時秋雲似乎心情不錯,兩人閒聊的時候,秋雲拿着手機給他看,手機上是顧星洛彈鋼琴的視頻。
那有一種,與平庸毫無瓜葛的格格不入。
阮天明分神的時候,丁秀芹自顧自地說,「前幾天我打聽了一下,顧星洛着鋼琴還挺貴,說是得十來萬了,賣了也沒白養她……」
顧星洛站在門外,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她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傻住了。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顧星洛回頭,看到了江言琛正好上樓,她隨手胡亂地抹了一把眼睛,慌張地逃離,可她根本沒地方可去,整個青昭市,對她來說都如此陌生。
所以顧星洛自顧自地往外跑,也不知道該去哪,她只是很想逃開。
江言琛跟在她身後追她。
顧星洛跳上了一輛正好到站的公交車,江言琛來遲一步,眼看着公交要啟動,他衝到了公交前攔住了車子,司機猛地踩急剎車,江言琛這才趕了上來。
顧星洛坐在最後一排抹眼淚。
江言琛呼吸不穩當,坐在她的身旁,也沒問她哭什麼,就是默默坐在她身邊。
他身上也並沒有紙巾,剛被宋時軼和沈浩然拉去打完球,江言琛想了想,將身上的長袖薄襯衫脫下來,遞給她。
顧星洛沒接,臉一直朝着車窗。
江言琛看過去,車窗上映着兩人的身影,江言琛只剩了長褲和白色的t恤,顧星洛別着臉,長發擋住了半張臉,她只是自己坐在角落裏哭,一言不發。
江言琛也不問她。
他也不是很清楚這輛車的終點站在哪裏,車子走走停停,人上來下去,到最後終點站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這裏似乎是一個景區的小廣場,附近停着好多旅遊大巴。
在安靜的傍晚,甚至還能聽到湍急的水流,江言琛聽小姨說過,青昭市也算是個旅遊城市,市里附近有好幾座山和兩個水潭瀑布,也算是在當地小有名氣。
「要去走走嗎?」江言琛終於主動開口了,「還是回去?」
「不想回去。」顧星洛抬腿往前走,走了兩步停了停,吸了吸鼻子問他,「你不回去寫作業嗎?」
「不回去。」江言琛跟在她身後往前走,他看她狀態實在算不上好,猶豫了幾秒,「你別想不開。」
顧星洛一聲不吭,江言琛跟的更緊了。
前面就是一個高石橋,連接着兩邊不同的山脈,橋下是巨石和湍急的水流,因為前幾天下過一場雨,撞擊在巨石上的水花泛着白沫。
再往前看,遠處的瀑布嘩啦啦地涌動。
顧星洛停下了腳步,江言琛稍稍鬆一口氣,石板橋兩側為了防止遊客墜亡,米字形的欄杆很高很密。
顧星洛站在石橋中央,仿佛這會才累了,慢慢沿着欄杆蹲下。
江言琛想了想,把手裏的襯衫鋪在了石橋上,示意她坐下。
兩人坐在石橋上,腿從縫隙里晃着。
顧星洛只是不想回家,對丁秀芹的討厭已經變成了徹底的厭惡。
她多想時間過的再快一點,快到她長大了,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可以遠離她討厭的人。
可是對於十七歲來說,這些幻想又顯得如此不切實際。
顧星洛已經不想哭了,就坐在那打發時間。
天色一寸寸暗下來,上山的遊客也已經都下山了。
直至天色一片漆黑。
江言琛問她,「不想回家?」
「嗯,」顧星洛的視線盯着下面翻湧的水花,「我想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燕京挺遠的,」江言琛想了想,「還有一百多天。」
「你回家吧,你小姨下班看不到你要找你了。」
「不行。」
「我不想跳下去。」
「你不想回家。」江言琛問,「那你準備在這坐一夜?」
顧星洛不吭聲了。
她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反抗的、表達不滿的方式。
絕食、離家出走……根本不現實。
她不吃飯,丁秀芹樂得高興,她不回家,也無人問津。
顧星洛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遺忘的、沒人在意的人,所以理應自己一個人躲在自己的角落。
她好像也,更適合自己一個人呆着。
那就什麼都不在乎。
顧星洛不知道說什麼,仿佛用沉默回答江言琛的問題。
江言琛也沒走,他仿佛沒怎麼放在心上,「那就跟你一起坐在這好了。」
「你在這跟我坐一夜幹嘛?」顧星洛有些彆扭地說,「不冷嗎?」
「不冷,」江言琛說,「不能讓你自己一個人在這。」
顧星洛又安靜了一會,結果幾分鐘過去,江言琛果然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周圍非常靜謐,只有湍急的水流的聲音,還有遠處的蟲鳴聲。
時間過的綿延漫長。
「你走不走?」顧星洛又問他。
「不走。」
「你小姨一會……」
「天塌了也不走,」江言琛回的聲音很淡然,他轉頭看着她,語氣仿佛藏着堅定,幾句話在喉間涌動。
顧星洛很快地別開視線,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側臉上,顧星洛今天沒上晚自習,因為鋼琴老師臨時有事,又自己折返回來,她身上還穿着校服,尺碼總是大一些,肩膀那裏寬鬆的垂下來,卻更顯得她纖瘦單薄,馬尾也鬆散了許多,垂下了一些碎發。
他隨手從地上撿了一塊小石子,丟進了水裏,但是水流湍急,石子沒進去,迅速沒了蹤影。
「有我在,你就不是好一個人,」江言琛又扔了一顆石子,「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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