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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坤到屋內點起柴火,用廢舊的木板把窗戶擋上。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條土炕,廢棄已久,落滿灰塵。她把炕邊打掃處一片乾淨的地方,讓兆言進屋坐着。
兆言騎馬跑這一路也凍透了,看到屋內燃起火盆,就把凍僵的手湊過去烘烤取暖。
「也不能烘。」穎坤把火盆挪到一邊,「陛下稍等片刻。」
她用老叟灑掃用的簸箕到屋外裝了一簸箕雪回來,蹲在他面前拉過他的手,抓起雪在他手背凍出腫塊的部位揉搓,一直揉到雪融化成水,再換新的一把。不一會兒兩隻手都被她揉得通紅,摸着是冰的,兆言自己卻覺得像小時候打完雪仗之後,雙手不但不冷,還變得火辣滾燙。
「凍傷之後切忌用熱火烘烤、熱水浸泡,否則就像冬天裏吃的凍棗凍梨,化開之後就不是原樣了。有人凍了之後直接泡熱水,結果整隻手肌膚都潰爛脫落。需得像這樣以外力相激,令肌膚自身發熱,淤結的血脈恢復暢通,才能治本。」
揉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摸着手背上的小腫塊都消下去了,有一處大的着實凍狠了,穎坤道:「這個沒辦法了,回去趕緊找大夫塗上藥膏,希望不會發作出來。陛下覺得癢不癢?」
過了許久不聽他回答,穎坤抬頭看他,他才含糊吐出一個字:「癢……」
「凍瘡冷了會痛,熱了會癢,陛下稍微忍一忍,萬一撓破只會更嚴重。」她摸着他的手已經自己熱起來了,放開去看他的耳朵,「耳朵上呢,有沒有凍傷發癢?」
兆言看着她不語。
耳朵她不方便動手了,舉起手比了比:「陛下就像我剛才那樣,自己把耳廓揉一揉。」
他雙手扶在膝上端坐不動,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樣:「朕不會。」
穎坤拿他沒有辦法,看他雙耳泛着紫紅,顯然也凍得不輕,又不忍心放着不管,謝罪道:「陛下恕臣僭越。」上前去一邊一個捏住他的耳廓。
在屋裏呆了這麼會兒,旁邊有火烤着,身上早已活泛過來,耳朵燒上了面火,比雙手還要熱燙。穎坤剛剛摸過雪,自己不覺得,其實手指還是冰涼的,碰到他耳朵上,明顯覺得他驚悸地一顫。
她把手縮回來放到嘴邊呵了呵氣,從他耳廓上端邊揉邊捏一路摸下去。他的耳垂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據說耳大是富貴之相,傳聞劉備就是雙耳垂肩。小時候有相士入宮,看到年幼的燕王,誇讚他將來必有大富貴,還因此惹得貴妃不快。
穎坤捏着他的耳垂,似乎比她的食指指尖還要大一圈,她兩指一搓,將耳垂繞了一個圈,想摸清楚邊緣有沒有凍傷的硬塊,兆言卻突然輕哼了一聲。
穎坤連忙撒手:「臣弄疼陛下了?」看他耳根泛紅,許是被她扯痛了,湊上去想看個仔細。
腰間忽然一緊,她本是半蹲在他面前,被他雙手一帶就失了重心,直撲到他懷裏,緊接着背後就叫他雙臂緊緊箍住了,半分動彈不得。穎坤對他早有戒心,把頭一偏,他的吻就落在她腮邊,沿着她的下頜急躁地去尋她雙唇。
「陛下……」穎坤掙扎了兩下未能掙開,又不能真對他下重手,左右躲避不及,面頰鼻尖眼瞼都被他細碎地吻過,凌亂呼吸拂在她臉上,連自己也跟着失了方寸。她心中煩亂,舉起手往面前一擋,加重了語氣:「陛下!我的丈夫還在外面看着呢!」
兆言終於停下,隔着她的雙手,氣息尚自不穩,語調卻已冷了下來:「你的丈夫?哼!心裏只有兒女私念夫婦之情,難怪大敵當前都能忘了國家大義!他是鮮卑的太子,殺你父兄的兇手,你卻只記得他是你丈夫?」
穎坤後悔不該提起咸福,一說到咸福,不但兆言惱怒,她自己心裏也氣苦難言,出口的話就有些沖:「那陛下希望我怎麼做?一邊要顧着國家大義委曲求全嫁給殺父仇人,一邊又要顧着國家大義不能對自己的夫婿有半分懷念,左右都是國家大義!我的心又不是木頭匣子,說開就開說關就關!」
兆言沉默片刻,把她擋在面上的手拿下來,就勢握在手裏,摟住她的手臂仍然未松:「你的心為他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了?」
她仰頭望着他,喉間哽咽無法回答。
「那你就不能為我打開嗎?」
四目相對,咫尺之隔,他眼底的任何一點波動暗涌都看得清清楚楚。穎坤當然看得出來那裏面的情意,就像映在他眼睛裏跳動的火光,隨時都要奔突滿溢出來。她忽然覺得難以負荷,久蹲的雙腿麻木虛軟支撐不住,她從他懷裏慢慢滑了下去,一下跌坐在地上。
心是一隻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了。
她自己一個人來看咸福,即使回憶過去也並不覺得哀傷;但是在兆言面前,他只要提起任何一點與咸福有關的話頭,往事就會像潮水一般湧來將她淹沒。他打開的不是封印的回憶,而是情感的閘門。
咸福的那隻匣子已經合上了,兆言的這隻卻才剛剛打開——或者,其實這隻一早就悄悄存在了,現在只是重新打開而已;又或者,它們本來就是同一隻,所以才會相互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坐在他腳邊,恍惚地搖了搖頭。
兆言卻以為她是回答他剛才的問話,不禁怒上心頭:「他有什麼好,值得你惦記這麼多年!他殺了你爹,你四個哥哥,不顧你的傷痛處境以威勢逼迫先帝許嫁,這些都算了。可是他有沒有好好待你,有沒有保護好你?堂堂太子儲君被權臣奸佞一壺毒酒灌死,自身難保,他有沒有想過你一個吳國人在鮮卑舉步維艱,隨時都會喪命?他在地下看到你這些年孤苦伶仃、年華消逝,有沒有覺得對不起你?要不是他,你大可以嫁得圓圓滿滿,何至於受這麼多苦?」
他說得又急又快,一口氣全都宣洩出來。其實還有更多的沒說完,要不是宇文徠搶在他前面橫插一腳,末兒怎麼會變成他的姑母,他又何至於和她惜緣錯過,落到今日這等局面?
穎坤捂着心口搖頭道:「你別說了……」
「為什麼不能說?我早就想說了!」積蓄多年的忿怨懊悔盡數湧上心頭,「末兒,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沒有堅定心意,趕在先帝和你結拜之前聘你為妃。我那時候太小,不懂,也不敢……我提議你以燕王妃之由拒絕宇文徠求親,不是亂出主意,更不是和你玩笑,我是當真的。這個心愿我從十三歲時就許下了……」
他從炕沿上挪下來,也坐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緩緩道:「兆言平生唯二願,其一收復燕薊,其二娶楊末為妻。」
穎坤抬頭望他,他卻把頭低下去,低聲道:「雖然是幼時許下的心愿,但至今從未變過,過了這麼多年反而越來越堅定了。如果早知有今日,別說我當時已經十四歲,就算我才四歲,也要向父皇請命聘你為王妃,那麼後來那些事就都不會有,你不用在異國受那麼多苦,你我現在也不會是這樣……」
穎坤心中百味陳雜,又酸又苦:「都已經發生了,再說何益?」
兆言道:「還可以補救的!你現在不是……只要你願意,我們、我們仍然可以……」
「仍然可以怎麼樣?姑侄親緣眾人皆知,陛下金口向貞順皇后許諾不再立後,我也曾發誓今生不會另嫁,這些都改不了了。」
兆言卻只留意到她最後一句:「你發誓不會改嫁?你要為他守一輩子?」
一說起這個,穎坤就想到下午掃墓時剛對咸福說以後要留守燕州與他長相廝守,一轉眼就和另外一個男人在他墳前卿卿我我,不由心生愧意,站起身道:「陛下,地上寒涼,您還是請上炕吧。」
兆言追問道:「你真的發過這樣的誓?」
穎坤狠下心道:「臣不僅發過這個誓,還與仁懷太子約定來世再為夫妻。」
「你……」兆言氣結,「你連下輩子都許給他了,那我呢?你還有什麼剩給我?」
穎坤低頭不言,兆言又自語道:「本來以為這輩子和你做了冤枉親戚,又是我自己毀誓另娶在先,今生無望續緣也就罷了,下一世定不會再重蹈覆轍,總算還有個盼頭……可你現在卻跟我說……」
穎坤聽見外面似乎有響動,走到門前向外張望,雪已經小了,積雪映着天色還未暗透。不一會兒那響聲走近,原來是齊進和侍衛們終於徒步趕了上來。
侍衛在外等候,她把齊進迎入屋內,齊進撲上來往兆言面前一跪,上上下下又摸又看,見他無傷無礙才大鬆一口氣,咋呼道:「陛下,山路這麼滑,您怎麼騎着馬就跑上來了?多危險啊,把小人的魂兒都嚇掉了。幸好陛下吉人天佑,萬幸萬幸。」
作者有話要說:趕緊毀屍滅跡,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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