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出縣城,開進盤旋的山路,在茂密的山林中穿行。
雲霧繚繞,天色漸漸昏沉。
山腳下洶湧的江流若隱若現,轟隆隆的怒濤聲一陣陣地從遠方傳來。
黎羚坐在越野車後排,金靜堯的助理小劉坐在她身邊。
突然整輛車一個急拐彎,後排兩人身軀劇烈一晃,小劉差點就歪倒在黎羚身上。
司機在前面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喊「坐穩咯」,小劉坐直起身,轉頭向她道歉。
「沒事。」黎羚十分鎮定道。
她並不是鎮定,而是事態發展太快,根本還沒反應過來。
昨天她還在出租屋內,悲痛於自己無法播出的新劇。
今天她就要去試金大導演的新電影了。
金靜堯是誰?
拿獎拿到手軟的文藝片大導,年輕、才華橫溢、還低調得接近於神秘。
據說他對這部新電影也尤為重視,秘密籌備近兩年。此前還沒有哪一部戲,讓他如此耗費心力。
小劉說:「導演的確很重視這部新作,保密的要求也很嚴格」
黎羚立刻識相道:「那我不問了。」
對方卻話鋒一轉:「不過我看你很投緣,就偷偷告訴你吧,導演要拍一部愛情片。」
黎羚:?
她想起自己昨晚惡補的導演知識里赫然有一條:金靜堯的作品總是冰冷、理性、工整,缺乏感情。
他從未拍過愛情片。
「導演很有突破自己的決心。」她委婉地讚美。
小劉:「他還將親自出演本片的男主角。」
黎羚:「」導演的決心可能太大了一些。
倒不是說金靜堯不會演戲,他的第一部戲就是自導自演,包攬了當年的最佳導演和最佳新人演員。
只是當時他演的是一名精神分裂的殺人犯,海報貼地鐵里都能把小孩姐嚇哭。
黎羚:「冒昧問一下,我要試的是」
「導演點名要見你的。」小劉沖她眨了眨眼,「加油吧。」
猝不及防,車又過了一個急轉彎,對方像一隻弱不禁風的膠袋,朝她身上倒來。
黎羚想要扶他,卻失手將他推開。
瘦弱的小劉砸出了「砰」地一聲!
黎羚:「」
她一臉歉疚地向對方道歉:「對不起,我緊張到同手同腳了。」
小劉倒是很通情達理,一邊艱難地揉着肩膀,一邊安慰她:「沒關係,不用緊張。」
「導演人很好、非常好說話的。」他十分得體地笑道。
天黑得非常快,再不多時,山里竟然下起大雨。司機不得不先將車拐進一座半山腰的村子,說等雨停再走。
三人都跟落湯雞一樣,濕淋淋地跑進村裏的客棧。黎羚在一樓烤火時,聽到小劉在門口講電話。
短短三分鐘裏,他至少說了五句「對不起」,強調了三次「雨太大了」。
黎羚也不知道他是跟誰打電話,態度這麼誠惶誠恐。
下一秒就聽到對方沉痛地說:「真的對不起,導演,全部都是我的錯。」
黎羚:「」
司機也坐在她對面烤火,聽到這裏,投來一個頗為意味深長的眼神。
黎羚試探地問:「師傅,我聽說導演人很好、非常好說話?」
司機嗤笑一聲,壓低聲音說:「好說話?這個導演有強-暴症的。」
黎羚思考三秒,才不太確定地問:「強迫症?」
「對對對,強迫症!」司機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從手機里翻出一張合照,「認識?」
黎羚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心說這很難有人不認識,這赫然是目前風頭正勁的一線女星黃應茜。
「這是您去接她的時候拍的嗎?」黎羚問。
她心中暗自高興,盤算着之後也可以跟一姐要個簽名合影。
司機說:「這是我送她走的時候拍的。」
黎羚的笑容僵在臉上:?
「就前兩天,我剛把她送回城。」司機煞有介事,「美女脾氣不小,在我車上一路狂罵,罵了導演三個多小時。」
「所以我說你們這個劇組挺有意思的啊,剛送走一個,馬上又來一個。」
黎羚:「」
完了,信息量突然有點大。
-
入夜之後,雨勢依然沒有變小的跡象,他們不得不在客棧里睡下。
窗外的雨水成股地沿着髒污的玻璃往下淌,黎羚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有些難以入眠。
她忍不住爬起來繼續看金靜堯的資料。
和其他大導演不同,金靜堯拍戲其實並不鍾愛明星和流量,反而更偏好那種早已過氣的演員。
網上一個播放量幾百萬的頒獎視頻,正是一名無人看好的中年演員,憑藉他的一部戲爆冷奪冠。
「世界把我毀了,我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在這裏。」演員泣不成聲地說,「直到金導演看到了我。」
彈幕里不斷有人刷着「感動」「看哭了」「導演真好」,也有人科普了對方的坎坷經歷。
此人出道多年,本是家喻戶曉的童星,卻在青春期被媒體圍攻和造謠、在劇組被成年人霸凌,最終一蹶不振,多年來只能在二流作品裏打轉。
領獎台上,他用傷痕累累的那隻手舉起獎盃,也勇敢地在鏡頭前展示了自己丑陋的疤痕。
彈幕里一片唏噓:「他差一點就變成了這個行業的犧牲品,是導演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黎羚看到這裏,屏幕突然彈出一個電話,來電的是上一部刑偵劇的導演。
自從這部劇被下架以後,對方還從沒有聯繫過她。
「晚上好,導演。」黎羚很有禮貌地說,「請問您找我有事嗎?」
下一秒鐘,轟炸機一般的夜店音樂,突突突地掃射了過來——
她不得不將聽筒挪開,否則馬上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
「怎麼了,沒事不能找你嗎?」導演在電話另一邊嗓音污濁、酒氣醺醺地大聲喊道,「你這姑娘,講話真夠生分的」
黎羚默默地將聽筒拿得更遠了一點。
「咱們好歹都一起拍了幾個月的戲了,你說說,當初要不是我,誰能把這麼重要的角色交給你唉,可惜了,要不是秦易,今晚不就是咱的慶功宴了」
「是啊,太可惜了。」黎羚說,「對了導演,您還記得我叫什麼嗎?」
「說什麼傻話?你不就是那個那個什麼來着」
導演苦思冥想了兩分鐘,最後說:「算了,不重要,我剛看到你那個倒垃圾的視頻了,找團隊設計的吧?創意挺好,就是台詞太刻意了,不真實,下次有這種事你先來問問我,我也是做紀錄片出身的,就那什麼萊比東獎,我家好幾個呢」
「好的導演。」黎羚乖巧道,「您說的是萊比錫獎吧?」
電話那邊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過了一會兒,對方若無其事地說:「咱倆回頭整個直播?或者抓緊熱度,拍個倒垃圾微短劇,愛優騰都我熟人,各大平台隨便上。」
黎羚說:「好呀導演,反正我現在沒戲拍,在家閒着也是閒着。」
導演哈哈一笑:「對咯,你年紀不小了吧?快三十了?女人一過三十啊,這個戲路可就」
「過完年就三十八了。」黎羚說。
笑聲突然停住,片刻後對方才幹巴巴地說:「哈哈,那你保養得挺好。」
黎羚謙虛道:「還可以吧。」
「對了導演。」她默默地打開了錄音功能,「有件事我很好奇,秦易怎麼敢在我們拍戲期間去夜店看脫-衣舞?」
導演得意地一笑,突然壓低聲音說:「我帶他去的呀。」
黎羚仿佛很吃驚地說:「真的?」
「我也是沒辦法,馬上要拍重頭戲了,他就死活放不開,我能怎麼辦呢?總不能讓他一直ng吧還好記者只拍到了他」
黎羚感嘆道:「原來如此,您真是用心良苦。」
「導演教演員,總要有一些方法。」對方繼續吹噓道,「其實我在你身上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有一回我是不是讓你在水裏泡了一下午」
雨水像倒灌的洪流,汩汩地順着玻璃向下淌。
黎羚的手指一緊,聲音卻沒太大的變化,微笑着「嗯嗯啊啊」了幾聲。
「我特意跟他們說的,都別讓你上來。」導演說,「這樣你再演屍體就夠味了,哈哈,看你那小臉白的」
雨越下越大,幾乎要掩蓋電話里的人聲。
黎羚垂下眼,望着手機視頻里的中年影帝。對方正老淚縱橫,高高舉起獎盃。畫面定格在一個失意者人生最高光的時刻。
而另一個失意的人,還在深山裏跋涉,沉陷在一場大雨里。
-
第二天凌晨,黎羚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
小劉在外面喊:「雨停了老師,我們趕緊走吧。」
雨已經停了,天卻還是黑的,手機屏幕顯示此刻不過凌晨四點三刻。
她渾渾噩噩地從床上爬起來,渾渾噩噩地披上外套,因為嚴重缺覺,整個人幾乎像一隻遊魂。
他們摸黑上了車,車在泥濘的夜路上前行,天色漸漸浮白。
在顛簸之中黎羚昏昏欲睡,隱約做了幾個噩夢。
夢裏,她的耳邊出現許多交織的聲音,有人說:「感謝導演,他改變了我的人生。」
另一個聲音說:「是啊,導演對演員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
黎羚嚇得一激靈,睜開雙眼,正好聽見司機說:「我們到了。」
玫瑰色的晨光里,她眼前徐徐展開一副堪稱壯觀的景象。
搖搖欲墜的矮樓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生長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的古樹與枯藤。
山崖的盡頭,靜靜矗立着一座十分典雅氣派的劇院。它的外觀古老而陳舊,比起劇院,更像是某種遺址或殘骸,熱帶樹林裏掩埋的一張黑白老相片。
黎羚更加恍惚,覺得自己應該還在做夢,跟在小劉身後,不太清醒地跳下了越野車。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劇院的枯樹前,遙遙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他個子很高,肩膀也寬,頭髮理得非常短,穿深色的夾克,與高大的越野車十分相得益彰。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年輕人站直起身,一步步地走進了日出里,他的背後是一片金紅色的雲海,一直染紅到天際線。
濃淡起伏的山影,都化作一望無垠的曠野。
如此瑰麗的光線,淋漓迤邐,流金萬丈,像是將他整個人都吞噬進去,又似真似幻地勾着他側臉的輪廓。
而當他轉過身,初生的黎明,如一抹鮮艷又破碎的紅赭顏料,流連地描繪出他的面容。
他非常英俊,是一種不能被直視的,阿多尼斯式的俊美。
在刺目得令人暈眩的光線里,黎羚產生一種近乎荒唐的錯覺:
這一路跋山涉水,甚至經歷一場暴雨,都是為了這一刻做鋪墊。
「黎羚?」
對方聲音也極悅耳,好似她的名字不是被念出來,而是在他的唇舌之間綻開。
他望着她,目光很沉靜。
片刻後,他微微蹙眉:「扣子又沒扣好。」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2s 3.433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