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吾郞獨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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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夏侯瀲帶持厭回了夏侯霈留下的宅子。挺久沒回來,宅子裏落了一層灰。他倆打掃乾淨堂屋,推開門,院子裏頭陽光正好。溫煦的陽光爬上瓜棚架子,青綠色的藤蔓纏繞在一起,光影在地上閃閃爍爍。隔壁人家的紅杏探過牆頭,胭脂色的花瓣兒開得熱鬧,在風裏面亂顫。土牆的牆縫裏長了好些車前草,油綠油綠的,中間點綴幾朵不知名的小黃花兒,像散在草叢裏的星星。

    夏侯瀲自己開了壺酒,坐在廊檐下面。陽光照在眼睛上,亮堂得睜不開眼。夏侯瀲忽然想起來,京城許久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

    持厭手裏在編繩結花兒,他最近在跟夏侯瀲學牽絲技。這小子看起來木木呆呆的,其實腦子很聰明,學起來速度和沈玦一般快。

    夏侯瀲望着他,他的側臉恬靜又安然,仿佛萬事萬物都擾不了他心裏的安寧。夏侯瀲不太知道持厭對夏侯霈是什麼樣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他倆有沒有見過面。總之夏侯霈在他面前甚少提到持厭,倘若不是謝家滅門的時候摩侯羅伽說漏了嘴,他還不知道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就住在黑面佛頂。

    「持厭,」夏侯瀲躊躇着,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見過咱娘麼?」

    「見過。」持厭說。

    夏侯瀲眼睛一亮,「什麼時候?你那時候知道她是咱娘麼?」

    「八歲的時候。她很強,在她死之前,我從來沒有打敗過她。」持厭仰起頭,望葉隙里漏下來的陽光,細細碎碎,像撒了一地的金子,亮得有些扎眼。

    他第一次見到夏侯霈也是這樣的天氣,那個穿着黑色箭衣的女人拎着一把黑鞘刀上了山頂,沖他揚眉一笑:「初次見面,我是你……」

    她的話被他的迎頭一擊打斷,她瞠目結舌地擋下他的刀,道:「蹦得這麼高!」

    他那時候太矮了,力氣也不夠大,很快就被夏侯霈制服。夏侯霈繳了他的刀,把他掛在樹梢上。他四肢沒有憑依,只能木着臉望着她。夏侯霈笑道:「這下能好好說話了吧。再說一遍,初次見面,我是你娘,兒子。」

    她總是挑弒心外出的時候來,持厭死心眼,每回見她一定要和她打,然後被重新掛回樹梢。她在那費盡苦心逗他笑,他望着腳尖回想方才哪一招使錯了。

    他想起來了,第三招她用的「蛇步」,他應該用「燕斜」,而不是「斬月」。

    「喂,乖兒子,說句話,求你了。」夏侯霈在對面說。

    他不吭聲。

    「噗」地一聲,一個彈丸模樣的東西打在他衣襟上,丸殼四分五裂,裏面爆出一些又濁又粘的東西,淌在他灰白的棉布衣裳上,蜿蜒出一道污痕。

    他抽了抽鼻子,聞到一股惡臭,終於有了別的表情——皺眉。

    「這什麼玩意兒?怎麼還會爆漿?」夏侯霈也呆了,放下彈弓,扯下一片葉子在他身上擦,「好像是鳥屎……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是普通的泥丸彈子。這是夏侯瀲搞的玩意兒,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給你出氣。」

    「夏侯瀲是誰?」

    「一個倒霉玩意兒。」

    夏侯瀲鬱悶地道:「難怪有段時間我的鳥屎彈老是莫名其妙失蹤,原來被她拿走了。」

    持厭說:「她送了我很多,可是那個東西放久了會發臭,我只好扔了。」

    她最後一回上山來看他是一個黃昏,遠山盡頭的紅霞像燃燒在天際的火焰,天火深處的紅日是一滴血滴。山上的密密實實的野葛葉、支棱的接骨草都染上一層薄薄的紅,像被燒着了一樣。她沒進屋,站在微微泛紅的草叢裏沖他招手。

    「打架嗎?」持厭用白布擦拭剎那,他手掌里的利刃薄得像一片葉子。

    「我一會兒就走了,」夏侯霈說,「乖兒,答應娘一件事兒。以後你如果碰到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下手輕點兒,那傢伙刀術差得要命,打不過你。」

    「擅入佛頂者死。」持厭說,「我不能違背住持的話。」

    「可我不也沒死嗎?」

    「因為你很強,我打不過你。等我變強,你會死的。」

    「唉,你這孩子說話這麼直,以後討不着媳婦兒的。」夏侯霈吊兒郎當地笑了笑,「你不會殺他的。持厭,你們是兄弟,他是另一個你。」

    持厭:「……」

    不等持厭回答,她轉過身揮了揮手,「走了!」

    夏侯瀲輕聲道:「她在向你道別。」

    「嗯。」持厭點點頭,道,「小瀲,其實我不太知道母親意味着什麼。不過,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我不希望她死,可是住持告訴我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雖然即使我提前知道,也挽回不了什麼。」

    夏侯瀲愣了愣,他忽然明白過來,持厭是在解釋當初在黑面佛頂他質問他的話。他記得他們倆在蕭瑟的天風中沉默地對視,他握緊雙拳,胸中充滿苦澀的悲憤。風灌滿持厭的衣袖,撲動如飛蛾的兩翅。

    「我娘的死,你早就知道真相麼?」

    「知道。」

    「如果住持讓你來殺我,你會來嗎?」

    「會的。」

    颯沓風聲中,他的嗓音比風還冷。

    「好,那樣很好。我也會殺你的,你我都不必留情。」

    夏侯瀲牽了牽嘴角,捶了下他的肩頭,道:「不怪你,持厭。很多事情都沒辦法,走到這個地步,我們大家都不想。」

    「我很笨,小瀲。」持厭低頭望着自己的手掌,上面佈滿粗糙的繭子,「我不像你,會很多東西,我只會揮刀。可是這樣愚笨的我,依舊得到了很多人的照顧和關心。住持、夏侯霈、你,還有……百里。」


    夏侯瀲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低聲問道:「你也喜歡百里鳶,對麼?」

    「我不知道。他們對我很好,我想……報答他們的喜歡。」持厭低低地說,「我自己心裏希望等一切塵埃落定,大家都能好好的。但到最後,大家都死了。我能做的,只有盡力去實現他們未了的心愿。這樣,他們在去往黃泉的路上,或許可以走得安穩一點。」

    金黃色的光暈落在持厭的淨若琉璃的眼眸中,仿佛是溶溶的流金。這個絕強的刺客有着常人沒有的澄淨雙眸,和澄澈如水的心。

    夏侯瀲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持厭,你聽着,各人有各人的願望,自己的願望應該自己去完成,喜歡是不求回報的。老禿驢和百里鳶那個傢伙怎麼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和娘的想法肯定是一樣的。」夏侯瀲望着他的眼睛,道,「持厭,你要有自己的願望,為自己而活。」

    持厭呆了一下,默默地回望夏侯瀲。

    「比如說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金錢?美女?……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這些,要不然絕世刀譜?」夏侯瀲撓撓頭,道,「反正就諸如此類吧。」

    持厭搖搖頭。

    夏侯瀲明白了,他對這個世界無所欲求。

    夏侯瀲琢磨了一陣,忽然湊過頭來,壓低聲音問道:「持厭,你還是童男子吧。要不我帶你去八大胡同逛逛?胭脂胡同太熟了,我們去帘子胡同。」他咳嗽了幾聲,道,「我呢就喝喝茶歇歇腳,你干你想乾的。」

    持厭隱約覺得他話裏有話,想了半天沒懂,迷茫地看着他。

    「唉,你這人兒,給你的《金瓶梅》好好看過沒有?」夏侯瀲頭疼地說,「拉拉姑娘小手,一頭躺着聊會兒天,再咂吧咂吧小嘴兒,情到深處,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你懂了吧。」

    「……」持厭沉默了一陣,道,「小瀲,你別說話了。」

    「為什麼?」

    「我不要聽。」

    「……」

    回府的時候天兒已經黑了。夏侯瀲換了身衣裳,去書房裏找沈玦。沈玦還在批紅,那奏摺多得簡直無窮無盡,手邊兒的還沒有批完,宮裏又送來了新的。書案上擱了一個蒜頭瓶,裏面插着一株清晨折下來的棠棣花枝。沈玦在那胭脂色的花兒後面,眉目低垂。

    夏侯瀲搬了張杌子坐在沈玦對面,枕在自己的手上瞅他。

    「你的老相識送了封信過來。」沈玦頭也不抬地道。

    夏侯瀲這才看見沈玦手邊的信封,已經撕過封口了。夏侯瀲沒拿,問道:「說了什麼?」

    「她說百里鳶前日在雲仙樓現身了。」

    夏侯瀲一愣,道:「百里鳶沒離開京城!」

    「沒錯,這個小矮子狡詐得很,前幾日廠衛在開平衛看見的是她的一個替身罷了。她的替身奇多,分走不同的道兒前往朔北,光陸路就搜查到三個。」沈玦冷笑了一聲,「你那個老相識怕是被百里鳶迷了心竅,百里鳶前日出現在雲仙樓,她今日才來送信。我派人去尋她,她竟已經離京了。」

    「別這麼說……持厭說百里鳶對他倆挺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夏侯瀲嘆了口氣,沈玦繃着臉沒說話。夏侯瀲又問:「阿雛是教坊司官妓,如何能離京?百里鳶幫她改了籍麼?」

    「嗯。」沈玦一面批紅,一面道,「我已派人盯着她,說不定百里鳶還會來尋她。不過我瞧着沒什麼指望,百里鳶那丫頭有幾分心計,應當不會冒這麼大險。」

    線索又斷了,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截住百里鳶的難處不僅在於她的替身,更在於地下黑道的暗中相助。那些藏在大岐陰影里的蛇鼠一旦匯集成群,便是驚天之災。

    風鈴在窗外鈴鈴丁丁,遠遠地聽見持厭院裏貓子的叫聲,若有若無,飄散在風裏。夏侯瀲摩挲着沈玦的鎮尺,腕上的星月菩提子打在上面,清脆的一聲響。

    「持厭說十天後啟程。」夏侯瀲忽然說。

    沈玦的筆尖一下頓住了,懸在空中,一滴朱墨沿着筆鋒滴在紙上,鮮紅又刺目。

    屋子裏很靜,靜得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風鈴還在響,月影在窗紙上幾不可見地騰挪,蒜頭瓶里的棠棣花兒在月下仿佛褪了色。

    「七個月。」沈玦說,「你去年八月回來,到現在,一共七個月。」

    夏侯瀲捏捏沈玦的臉,「少爺,笑一個。繃着臉好醜哦。」

    沈玦捉住他的手,撫摸他粗糙的掌心。沈玦垂着眼睫說:「我總覺得咱們倆在一塊兒,時時刻刻都像是要分離,總是待不久。頭天晚上還一塊兒睡着覺,第二天一睜眼,你就已經走了。」

    夏侯瀲低低喚了聲:「少爺……」

    「我耍過心計欺你瞞你,捉過刺客當藥人配方子,尋醫問藥練氣功,也拜過佛,求過神,什麼都做了。可是……」一滴淚滑過沈玦的臉頰,落在夏侯瀲的掌心,「終究留不住你。」

    冰冷的哀慟填滿了夏侯瀲的心房,他繞過書案,將沈玦擁進懷裏。沈玦回抱他,閉上眼睛。十一年來仿佛一個巨大的輪迴,十二歲那個斜陽依依的黃昏夏侯瀲一步步走出小巷,把他留在腐朽的古宅。十四歲那個月光泠泠的秋夜夏侯瀲被夏侯霈帶走,他一個人留在危機四伏的皇宮步步為營。

    現在夏侯瀲又要走了,他終究又是獨自一人。

    「少爺,下輩子我投胎當個女的,給你當媳婦兒好不好。」夏侯瀲輕拍沈玦的背,望着窗外的月亮淡淡地笑道,「你是地主家的大少爺,我是一個破落小農戶家的黑丫頭。有一天我在村口數螞蟻,你打馬從牌坊底下過,一眼就相中了我,把我領回家,給你生胖娃娃。」

    沈玦悶着不吭聲,夏侯瀲說着說着又覺得不滿意,道:「不行不行,換一個。你是大員外家的小少爺,身嬌力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是一個劫富濟貧的女俠客,有一天我去你家偷銀子,正巧遇見月下觀書的你。當下我被你迷得七葷八素,把你打暈扛走當壓寨夫婿。好不好,嗯?」

    「我不喜歡黑丫頭,也不喜歡女俠客。」沈玦悶悶地說。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沈玦用力抱緊他,啞聲道:「我只喜歡這天下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夏侯瀲,唯一的,夏侯瀲。」

    那個啥,我自己不嚼得我在洗白……

    其實嚴格說起來,沈玦和夏侯瀲也不是好人的,本文唯一一個真正的好人是老戴。

    我的目標是不洗白任何人(握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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