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歧路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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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通鼓後,鐘聲響起,仿佛自浩渺天穹傳來,在天街上一圈一圈地迴蕩。天色還早,是微微的藍,一輪殘月掛在東方,薄而透明,是唯一的一點白。午門在鐘聲中洞開,兩列百官自掖門後緩步走出,沿着天階進入太和殿。

    殿內錦衣衛沉默靜立,彩繡猙獰的飛魚服,鎏金鑲寶的繡春刀,百官在他們的注視之中分列兩班。幼帝還沒有來,這是常事了。皇帝年紀太小,時常起不來床,百官們記得有一回幼帝賴床不起,他們在殿中等了半個時辰,方匆匆跑來一個內侍宣佈今日輟朝,還有一回他們終於等到了幼帝,他卻是在司禮監掌印沈玦的背上上的殿,而且坐在寶座上時似乎也沒有完全清醒。

    天慢慢清明起來,熹微的晨光照入大殿,殿側的彤花排門終於開了,內侍簇擁之中,一個呵着腰的男人擎着一個孩子的手走上寶座。孩子戴着烏紗二龍戲珠翼善冠,着黃地盤領袞龍袍,玉帶太寬,虛虛懸在腰上,杏黃色的裙擺下,露出皂色的御靴。

    幼帝在攙扶下登上寶座,腳挨不到腳踏,只能懸在空中。他身側的男人為他掖好衣袍,從容直起身,晨光中看不清男人的臉,只聽得他緩緩開口,聲線清朗猶如佩環相擊。

    「跪——」

    百官紛紛垂首跪地,口中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如潮,從太和殿湧向整個紫禁城。百官再站起來時,終於看清幼帝身側的那個男人,烏紗帽下的臉龐無悲無喜,金織繡蟒襯得他姿容瑰秀,他是大岐最顯赫的宦官,職掌中宮,權壓百僚。

    諸臣禮畢,沈玦高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大殿末班揚起一個聲音:「陛下,臣有事啟奏!」

    幼帝開口道:「准奏。」

    中書舍人自末班行至御前,聲聲咬字入骨:「司禮監掌印沈玦當街殺人,門頭溝生藥鋪姚氏母子橫屍沈府大門,當中幼童不過八歲之齡,沈玦喪心病狂,百姓驚駭,民怨沸騰,還請陛下定奪!」

    百官驚詫,議論紛紛。沈玦把持廠衛,權勢滔天,鮮有人與其作對,按說死的不過是兩個平頭百姓,沒權沒勢的,塞點銀子封住家人的口,再到刑部大理寺上下打點一番,這事兒也就揭過去了。誰知竟有個不長眼的,把這事兒捅到大殿上來。

    幼帝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玦,沈玦沒有什麼反應,仍是垂着眼睫的模樣,仿佛底下人彈劾的不是他一般。幼帝握着拳頭咳了一聲兒,道:「此事朕早已知曉,早前沈廠臣便已遞了摺子,同朕細細分說了一番。此事乃是姚氏母子先尋釁挑事,番子動手阻撓,推搡間二人不幸斃命,實與廠臣沒什麼干係。」

    中書舍人依依不撓,「此乃沈玦一家之言,陛下如此獨斷,恐有偏聽偏信之嫌!」

    沈玦也並非沒有擁躉,閹黨的人覷着沈玦的神情,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錦衣衛指揮使昂然出列,道:「陸大人此言差矣。此案一發,錦衣衛便已經查明。仵作驗屍,發現二人身上皆無打鬥痕跡,那姚氏婦人唯有頭頂一處磕傷致命,而那男童死因更為蹊蹺,乃是中雪上一支嵩之毒。難不成廠臣早就知道這二人會在沈府鬧事,先給那男童服了毒藥不成?」

    幼帝點頭同意。大理寺卿掖着牙芴出列,道:「陛下,按大岐律,此案當下發刑部查辦,大理寺覆核。錦衣衛雖亦有偵緝之責,但終究與廠臣過從甚密。這幾日臣時常聽聞,錦衣衛偏幫相護,百姓不服。依臣之見,不如將此案移交刑部,重新審理,也好還廠臣清白之名。」

    閹黨皆變了色。大理寺卿嘴上說為沈玦着想,但此案一旦脫離廠衛控制,誰知會生出什麼么蛾子來?看來中書舍人不過是個領頭開炮的先鋒官,厲害的還在後頭。這是官場的老把戲了,官階小的衝鋒打頭炮,真正主使坐鎮後方,只是不知道幕後人究竟是誰。

    閹黨眾人齊齊看向首輔,那是個老頭子,執着笏板,兩個眼皮耷拉着,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閹黨遞着眼色,似乎不是他?

    幼帝拿不定主意,頻頻看向沈玦,沈玦偏吞了啞藥一般,動動嘴皮子的兆頭都沒有。幼帝沉吟着,道:「那……」

    「陛下,」錦衣衛指揮使又道,「查問卷宗都存在錦衣衛衙門,何須再審一遍那麼麻煩?不如請大理寺派人過來,核查卷宗文書。若非有必要,詔獄當着大理寺諸臣工的面兒,再提審一遍。如此豈不便宜?」說着,斜斜看向大理寺卿,「難道大理寺疑心錦衣衛辦事不力不成?」

    「大人多慮,」大理寺卿微微一笑,「臣也是為沈廠臣着想。若廠臣清白無辜,又何懼刑部再審一遍呢?」

    兩個人你來我往,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幼帝在寶座上坐了半天,早已不耐煩,屁股左動右動。底下雙方已經吵起來了,大岐文官頗有血性,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可嘴皮子能壓死人。幼帝聽了耳朵疼,拍着金漆圍屏大聲道:「夠了!都給朕住口!」

    大漢將軍大喝一聲,臣工都悻悻住了口,幼帝看向沈玦,道「廠臣,這畢竟是你的事兒,你倒是說句話,怎麼處置的好?」

    大理寺卿又要開口,沈玦緩緩抬起眼來,眸中風雷畢現,竟將他逼得生生住了嘴。沈玦提着袍子,一步步從漢白玉台階上下來,摘了烏紗帽,向幼帝叩首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身為司禮監掌印,替陛下分憂原本才是臣的分內之事,誰曾想倒給陛下惹了麻煩,將這等事兒鬧上殿來,還要陛下憂心,臣實在萬死難辭其咎。此二人無端殞命確實與臣無關,但臣空口白牙,確也說不明白,既然刑部可以還臣一個清白,便望陛下將此案移交三司,臣褪下烏紗帽,閉門悔思,聽憑決斷。」

    幼帝慌道:「這如何使得?廠臣摘了職務,宮裏頭可怎麼辦?過幾日朕還要去廣靈寺進香,這一應事務都是廠臣經手,如何能說走就走?」

    錦衣衛指揮使上前道:「不如請廠臣暫領諸事,若刑部要審,隨時派人傳喚便是,也是一樣,還免得陛下憂心。」

    「有理有理,就這麼辦!」幼帝喜道。

    散了朝,沈玦扶幼帝回寢宮。閹黨在宮門聚集,手揣在袖子裏一邊兒等沈玦一邊兒商量對策。來者不善,且還來勢洶洶,大家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嗟嘆着,遠遠地瞧見那個男人從天街上迤邐走過來,璀璨的晨曦擁着他,仿佛是上天極為眷顧的人兒。

    沈玦走近了,卻虛虛一抬手,眾人都噤了聲兒,拱手低着頭退立左右。他上了馬車,眾人目送着他離了宮,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進香的日子一眨眼就到了。御道上清了路,兩邊支起步障,百姓在樓上探腦袋出來看,底下烏泱泱的一長串,因為先帝夏日裏晏駕,今年的進香十分簡省,然而落在百姓眼裏,仍是一樣的豪奢。鳳輦龍車,鹵簿開道,禁軍護衛,廠衛隨行,錦繡堆成堆,端的是天家氣派。

    幼帝在隊伍的最前頭,好不容易出宮,高興得緊,扒着窗子看外頭的景致。龍輦後面是太后的鳳輦,太后端坐在裏面,手裏慢慢數着佛珠。她依舊是秀麗的臉龐,戴了狄髻,珠翠壓在頭頂,越發顯得雲鬢如墨,膚色如雪。唇上點了口脂,油汪汪的,精緻得像一塊精雕細琢的寶石。朱夏侍奉在旁,輦車旁經過沈玦,朱夏眼睛一亮,隔着窗子朝他行了一禮。

    「廠臣近來可好啊?」太后瞥見沈玦,淡淡地開口。

    「勞娘娘掛念,臣依舊是老樣子。」

    「可我聽說廠臣最近惹了官司,粘上兩條人命,聽說他們的家人甚是蠻橫,這幾日常在東廠門口蹲踞,哭喊着要伸冤。可有此事?」

    沈玦淡笑着答道:「確有其事。陛下已移交刑部查辦了,相信不日便有結果。」


    太后見他神色自若,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語氣卻還是淡淡的,仿佛漫不經心,「廠臣是個有成算的,想必不會被這等無賴拖累。」

    「借娘娘吉言。」沈玦眯眼望着御道上的日光,「是不是無賴,還要再看分曉。」

    「哦?廠臣的話似乎別有深機?」

    「娘娘多慮了,臣沒有旁的意思。左右是三司的職分,臣聽憑料理,料想各位大人才高德俊,定沒有冤枉臣的道理。」沈玦略略矮身行了一揖,打馬往前走了。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了一聲。倘若聽憑料理,那他還是沈玦麼?太后定了定神,低聲問朱夏道:「萬伯海那兒消息可傳妥了?」

    朱夏點頭,「都妥當了。」

    「好,」太后慢慢勾唇,「此人厲害,料想姚氏母子還放不倒他。可他必定想不到,我還有後招,廣靈寺,且看着吧!」

    朱夏懸着心,微微咬唇,「娘娘,您會要他的命麼?」

    太后籠着朱夏的手,笑道:「傻孩子,我怎麼會殺他?不過是給他點兒教訓,吃吃苦頭。放心,橫豎會留他一命的,總不能讓你做寡婦。」

    朱夏遲疑着點點頭。

    沈玦慢慢走着,司徒謹策馬趕上來,低聲道:「督主。」

    沈玦按了按太陽穴,天氣轉涼了,身子不大爽利。他扭過臉問道:「夏侯瀲沒來吧。」

    「沒有,我已告知他錯誤的時間,他應當以為今日休沐,後日才是進香的日子。」

    沈玦點頭,「這樣就好。」朝堂上的腌臢事兒,他不希望夏侯瀲摻和進來。夏侯瀲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穩日子,不能被他拖累。

    「督主……」司徒謹看着沈玦蒼白的臉色,沉聲道,「萬事小心。」

    夏侯瀲在家剝蒜頭。

    這幾天東廠很不太平,錦衣衛還在查案,姚家人糾集一幫街坊鄰居,扛着屍體到東廠衙門哭鬧,姚家老少全睡在門口,日夜吵嚷不停。也不知道他們哪來這麼大膽子,敢和東廠叫板。最難辦的事此事已經上達天聽,東廠不能隨意處置,只好任由他們胡鬧。

    夏侯瀲直覺事情不簡單,可他職位低微,幫不了沈玦什麼忙。姚家人吵得衙門沒法兒辦公,夏侯瀲帶着一幫弟兄,從大牢搬了釘床出來,鋪在門口。姚家人沒地躺也沒地落腳,隔着牆叫罵幾聲,才悻悻走了。

    好歹把人給弄走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剝了一小筐,夏侯瀲站起身來去廚房,大門忽然被砰砰砰敲響。夏侯瀲擦了擦手開門,朱順子氣喘吁吁地扶着牆站在門口。

    「怎麼……」

    夏侯瀲還沒問完,朱順子扯着他的手臂往外走,「你這人兒!今日萬歲去廣靈寺進香,你竟然逃班!逃就逃吧,還被你們顆長發現了!得虧你們顆長心善,沒報上去,打發我來找你讓你歸隊!快快快,我們快去廣靈寺,這會兒估摸還能趕上。」

    「什麼玩意兒?」夏侯瀲蹙眉,還是回去換了曳撒,帶上雁翎刀,「不是說後天才進香嗎?」

    「上峰說話的時候你在打瞌睡吧!是今天!」朱順子叫道。

    朱順子沒空和他叨嗑,兩個人快馬趕去廣靈寺,沿着古道一直走,到了山腳,直接踏着石階上山。山風細細,涼意入骨,老槐樹的葉子嘩啦作響,廣靈寺的石階太長,他們兩個在上頭像兩隻螞蟻,蹭蹬着往上爬。

    爬着爬着,夏侯瀲覺得很不對勁,皇上進香,沿途該有錦衣衛、禁軍把守才是,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他扭過頭問朱順子,朱順子也是一臉呆滯。

    林子裏傳來人聲,朱順子想過去,夏侯瀲拉住他,做了一個封口的手勢。夏侯瀲弓着腰摸過去,蓬草長得很高,能到大腿邊,夏侯瀲慢慢蹭過去,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附在一棵槐樹邊上,錯出一點兒身子,窺視那邊的情況。

    是五個禁軍兵士,有一個走出一截子路,離夏侯瀲只有五步遠,扯開汗巾子在草地里撒尿。

    另外四個坐在地上歇息,有個三角眼從鎧甲里摸出一串碧璽珠子,綴着一對墜角,還有青金石的佛頭塔,在太陽底下閃着光。珠子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三角眼拿衣袖細細擦着,一邊問道:「哎,老大,你說這玩意兒能賣多少錢?」

    「那我哪知道?你送去琉璃廠,准能賣個好價!」被叫老大的那個剔着牙道,「可惜只砍了他的手,沒把人逮着,要不然賞金夠咱們下半輩子使喚的了!」

    有人嘿嘿笑道:「日娘的,你們瞧見他模樣沒,那叫一個標緻!聽說宮裏出來的人兒就是水靈,沒想到一個太監也生這麼個天仙樣兒。」

    撒尿的人在那邊高聲湊話道:「橫豎缺了二兩肉,就當是個女的吧!要是能給爺爽快爽快,那真是不枉此生!」

    正說着,視線里忽然閃過一抹冰冷的鐵光,像刀割在眼皮上,所有人悚然一驚。

    前方十步遠的地方,槐葉紛飛,他們出恭的同伴慘叫着後退,一手拉着還沒有穿好的褲子,一手捂着臉側。他踩着槐葉,吱呀作響,所有人都看見,他每踩過一片葉子,就有淋漓的鮮血從他嘴上留下來滴在那片葉子上,鮮紅的刺目。

    而逼他後退的,是一把雁翎刀。那把刀一直伸進他的嘴裏,鮮血沿着嘴角流進銀色的血槽。他一步一步後退,藏在槐葉後面那個人終於現出身來,那是一個穿着黑色曳撒的男人,單手拿着刀,斑駁陽光下,眼睛黑黝黝的可怕。

    所有人站起來,拔出刀,對着那個男人。

    「不想死的話,告訴我督主在哪?否則,」男人持刀的手用力一抖,雁翎刀破碎了他們同伴的口腔,整個嘴角裂開,下巴斜斜地掉下來,「像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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