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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瀲大吼:「橫波!台州的橫波刀,是我落在那的!」
沈玦終於停住了,轉過身,冷冰冰地看着他。
司徒謹在旁邊出聲道:「此人滿口謊話,不可輕信。」
番子摁着夏侯瀲的腦袋,夏侯瀲的臉頰貼在地磚上,冰冰涼涼。他喘着粗氣,道:「橫波真是我落在那的!少……」
夏侯瀲還沒說完,沈玦把他從地上拎起來,按在牆上,兩個人面對面,相隔不過咫尺。沈玦冷着臉,眼中有沉沉的陰鬱,他掐着夏侯瀲的脖子,手很涼,冰得不像話,夏侯瀲覺得仿佛有霜花從咽喉處蔓延,全身都要被凍住似的。
沈玦陰森地開口,每一個字都摻着冰渣子,「七葉伽藍咱家並非一無所知,夏侯瀲身中七月半,焉能活下來?你給咱家聽好了,從現在開始,倘若你有半句虛言,咱家就讓你和蘇瑜一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知道多少?」
這還怎麼說?沈玦已認定他死了,他再說自己是夏侯瀲,豈不是找死?夏侯瀲瞪着他,他的目光寒涼,像一抔極盡孤冷的雪。冷靜,冷靜。夏侯瀲定了定神,迅速作了思量。不是夏侯瀲尚且要被挖眼睛,是夏侯瀲,梳洗掏腹豈不是在劫難逃?事到如今,只能繼續撒謊了。
他喘了口氣,道:「我是夏侯瀲的知交故友,夏侯瀲做的人命買賣,有一大半是和我一起搭夥兒乾的。這易容變聲的伎倆,也是他教給我的。伽藍的事兒,他的事兒,我該知道的都知道。」
「證據。」沈玦冷冷道。
夏侯瀲遲疑了一會兒,低聲道:「不知……靜鐵可還在掌班手裏?」
沈玦仿佛被震住了,許久沒動彈。夏侯瀲也不敢動,靠牆坐着,慢慢的,脖子上冰冷的手鬆了勁兒,沈玦站起來,背過身。廊邊種了一壇芭蕉,翠綠的葉子,被雨打得蔫蔫的,在風裏簌簌發着抖。沈玦沉默着看了會兒,道:「你們都退下。」
不一會兒的工夫,不頂大的小院裏就只剩下夏侯瀲和沈玦兩個人。剛下過雨,夜風蕭瑟又潮濕,夏侯瀲覺得有點冷。沈玦負着手站着,一直沒說話,檐瓦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滴滴答答,越來越遲,越來越慢。
「你很像他,不只是眼睛。」沈玦忽然說,「夏侯瀲就像是瘟疫,誰沾上了他都免不了被傳染。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
夏侯瀲揉着喉嚨,沒說話。
又過了會兒,沈玦才問道:「他是怎麼死的?」
夏侯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道:「他和住持決一死戰,身中數創,失血過多而死。」
「你給他收屍了嗎?」
「……沒有。」
「你是他的知交好友,怎的不給他收屍!」沈玦話裏帶了怒火。
夏侯瀲揉喉嚨的動作一頓,慢慢道:「做人命買賣,腦袋懸在褲腰帶上,骨橫朔野是常有的事兒,他自己都不在乎。」他皺了皺眉,「收了屍又如何,你要挖他的墳麼?」
沈玦沒回答,沉默了很久,才開口:「他怎麼跟你說我的?」他的聲音啞了很多,夏侯瀲差點沒聽清。
夏侯瀲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些,追殺怎麼多年,知道對方死了,反倒要敘敘舊情麼?夏侯瀲裝出回憶的語氣,道:「沒說什麼,說過你是他的故友罷了。你吃公家飯的,他是以武犯禁的亂黨,你逮他是天經地義,不僅能邀功請賞,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他低頭笑了笑,「他都明白的。」
「……」沈玦慘澹地笑了聲,仿佛是嘲諷,又仿佛是淒涼。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和夏侯瀲會帶着這樣深重又可笑的誤會陰陽兩隔。那個笨蛋,簡直蠢到家,竟然到死都以為他要殺他!
無名的悲哀從心底湧上來,沈玦用力閉了閉眼,繼而睜開,咬着牙說:「你說的不錯,我是要尋他的墳,無論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他就是被蟲啃光了,只剩下骨頭渣子,我也要把他從地底下挖出來!」
夏侯瀲垂着眼帘,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笑笑道:「要不然,你把我殺了吧。我長得像他,殺了我,就當解氣了。」他頓了頓,繼續道,「我這條命是撿來的、偷來的,死了也不要緊。只不過,可否勞煩掌班把橫波和我葬在一處。橫波是在您那吧?夏侯瀲臨死前,把橫波託付給我,我不想讓橫波流落在外。」
「他把橫波託付給你?」沈玦扭頭看他。
夏侯瀲點點頭,「一年前我在台州打倭寇,沒注意讓人給砍飛了。後來在集市上瞧見,卻被你們東廠的人買走了。該是送到您這兒來了吧?」
沈玦覺得氣悶,夏侯瀲最信賴的人就是此人麼?連橫波都能傾心相付。沈玦又氣又難過,恨不得立刻殺了身後這個蔫頭耷腦的腌臢玩意兒。
沈玦狠狠剜了夏侯瀲一眼,道:「你算什麼東西?橫波自有我保管,用不着你瞎操心。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果然還是不行。夏侯瀲嘆了口氣。
沈玦轉身離開,他在原地,望着沈玦的背影。黑色的曳撒,暗金色的紋繡,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夏侯瀲目送着他越走越遠,就要走過穿堂,消失在拐角。
「掌班!」夏侯瀲忽然大聲叫住他。
沈玦停下了步子,站在穿堂另一頭,夏侯瀲走前了幾步,和沈玦隔着穿堂,遙遙對望。
「敢問掌班,為何如此怨恨夏侯瀲?」夏侯瀲問道,「是因為他是江湖亂黨,你們天生敵對?還是……還是因為別的?」
「怨恨?」沈玦道,「我從不怨恨他。」
「那掌班為何如此緊追不捨,執意要殺他?」
燈影昏昏,淡黃色的光映在沈玦的臉上,卻沒有添上多少暖意。沈玦側過臉,望向穿堂外面,撲面而來的風裏帶着鹹鹹的味道。他道:「我只是討厭他。討厭他撒謊成性,討厭他輕諾寡信。他說過的話,許下的諾,一個字都不曾實現。」他驀地扭過頭來,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齒,「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殺嗎?」
他轉過身,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一抹曳撒的裙擺一閃而過。
沈玦沒殺夏侯瀲和朱順子,派人日夜看着。雁翎刀早被沒收了,他倆成了名副其實的囚犯,上茅房都有人跟着。夏侯瀲不敢再去招惹沈玦,沈玦太可怕了,比小時候還要喜怒無常,和他說話簡直是拿命在賭。
他們日夜兼程,三日後到了河間府。福王侯在城郊別業,沈玦帶着人馬進了別業,留司徒謹帶着一批人在別業後山上等候,同時也是以防萬一。他們選的地勢很好,山下別業一覽無餘,像一個擱在草叢裏的小棋盤,裏頭的人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瀲和朱順子都在留守的隊伍里,山坡上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綠得像要滴下來,迎着風搖曳。他們和番子一同伏在草堆里,頭上都戴了草環用以偽裝,一瞬不瞬地盯着山下情形。
「原來沈玦打的是這鬼主意。」朱順子悄聲道,「他想策反福王殿下,只要福王殿下一點頭,魏德就什麼都完了。可他真能成嗎?魏德和沈玦,一個大權在握坐鎮宮中,一個在山裏頭流竄,跟土匪似的,只要有腦子的人都會選魏德吧。」
「不一定。」夏侯瀲說。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
夏侯瀲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沈玦那樣的人,一定不會輕易倒下去。
沈玦其實沒那麼有把握。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豪賭,第一次是東安門外,他孑然一身入了宮,那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鴨蛋青的天穹高而遠,偶有幾片薄薄的雲影,像輕飄飄的鵝毛,邊緣暈散,是一根根纖細的片羽。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他最牽掛的已經沒了,從今往後他再怎麼苦心經營,也只能成為墳墓里最有權勢的屍體。一無所有,便無所畏懼。他調整表情,嘴角彎出最適當的弧度,再次掛上春風一般的微笑,像官袍上的金銀絲繡,托盤上的剔紅螺鈿,完美無缺,恰到好處。
走過曲曲折折的迴廊和甬道,穿過花園裏的小竹林,前面水榭里坐了一個胖碩的身影,穿着大紅色的曳撒,腰間一匝一匝的,像環繞在身上的紅鱗蟒蛇。他轉過臉來,露出團白的圓臉,沈玦上了水榭,朝他深深作揖。
「沈公公,別來無恙!」福王呵呵笑道,「你還是如此玉樹臨風,放眼整個紫禁城,沒人比得過你風姿俊秀。」
福王近年來越發胖了,自從成了跛腳,他學會了人生短暫當及時行樂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獨尊,更是無有節制,一發不可收拾。
「殿下謬讚,再好看的臉也不能當飯吃,」沈玦道,「沈玦這次來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剛來,茶都還沒喝一口,別談這等糟心事!」福王擺手打斷,道,「來人,給沈公公看茶!這是孤一個故友從西洋給孤捎來的茶葉,據說和咱們大岐的茶不大一樣,你來嘗嘗!」
沈玦輕輕笑了笑,裝蒜打太極,官場上你來我往都愛玩這套。這是為了消耗時間,讓對方着急。沉不住氣,自然就會不自覺地後退,讓出更多的砝碼。福王是莊家,無論是沈玦還是魏德,都是要幫他辦事。他自然鎮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後的底牌。
沈玦並不接話,只低下頭,從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捲軸,福王的眼睛頓時就被吸引住了,顫着聲問道:「那是什麼?」
沈玦緩慢而清晰地說道:「聖旨。」說着,又一笑,「殿下,您還喝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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