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悲去兮

    筆神閣 www.bishen8.cc,最快更新督主有病最新章節!

    夏侯瀲在廚房裏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門板上,門板被蟲蛀了好幾個孔,唐十七摳着那幾個小孔,開口道:「老大,持厭在朔北失蹤了。」

    夏侯瀲背對着他,沒說話,只是舀水的動作停住了。四下里一片寂靜,小飛蟲嗡嗡地飛過來,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閃,空氣里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覺得忐忑,岔開嘴道:「啊,對了,老大,這幾天你可千萬別出門。你們伽藍倒了大霉了,這段時間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說沈玦抓得那麼快那麼準是因為伽藍里有奸細。你也上榜了,城牆上你的畫像看見沒?前幾個月我一時大意,被東廠發現,還中了一箭,差點嗝屁,幸虧我命大。」唐十七扒開衣領,要夏侯瀲看他的箭傷,「你還挺有面兒的,東廠追殺伽藍刺客,你是通緝令的榜首!」

    夏侯瀲回頭看了一眼唐十七的傷,那傷口已經結痂了,卻也能看出中箭時的兇險。東廠抓他的事兒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從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貼了他的通緝令。也有別的刺客的,伽藍八部個個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畫像,也是他的最顯眼。

    他瞞着伽藍去天山,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藍行驛。也幸而如此,過江之時,他路過一座行驛,看見東廠番子包圍了房舍,把裏面的人一個一個拉出來,按在太陽底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番子圍成人牆不許他們靠近。番子將地上的人挨個捏了臉皮子,大約是在檢查人皮面具。領頭的掌班太監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藍亂黨,一個不留!」

    他們將伽藍暗樁和被牽連的黑道拖往江邊,一個一個扔進江水。浪頭洶湧,人像下餃子似的進去,偶爾冒出一個黑腦勺,很快被奔騰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騎馬路過他身邊,他問了一句:「敢問大人,下令追殺無名鬼的也是廠公麼?」

    掌班斜睨他一眼,將通緝令扔在他臉上,「督主親自批敕,還會有假?」

    他把臉上的通緝令抓下來,墨筆勾的畫像,上面用硃筆寫了「殺」字,仿佛鮮血塗就,兇惡又猙獰。

    此刻,他看着唐十七身上的傷疤,終於信了。原來一個不留的伽藍亂黨,也包括他。

    沈玦會不會是想要尋他?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沒了七月半會死,他離不開伽藍。

    光陰迢迢,人心易變。看着他長大的段叔可以殺他母親,昔年故友亦可成為仇敵。

    他沉默着轉回去,將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盤裏的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揀進托盤裏,瓷片鋒利,在他手上劃了一道口子,他沒感覺似的,繼續揀。

    唐十七忙過去攔他,卻聽見他啞聲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過生,共過死的兄弟。」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說這個沈玦!雖說他是朝廷鷹犬,你是江湖亂黨。可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他怎麼能這麼對你!唉,真是識人不淑!別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媚主求榮的奸宦同流合污!說不準後世還要封咱們一個反抗權閹的義俠名號!」

    夏侯瀲還是沒言聲,他取來繃帶,坐在門檻上纏手。唐十七不敢說話了,夏侯瀲身上像有千鈞重壓,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時候,仿佛整個夜幕都壓在他的肩頭。風一陣陣地吹,葉子簌簌發響,滿世界的影子亂晃。唐十七揪着腿邊的車前草,把葉片採下來,撕成一段一段的。

    「東廠和伽藍勢不兩立很久了,這麼多年,伽藍殺了東廠不少人,東廠也殺了伽藍不少人。我是伽藍風頭最盛的刺客,他是東廠提督,他要殺我也不奇怪。」夏侯瀲低着頭說,「之前師父說我還有一線生機。」他笑了笑,「哪有什麼生機,刺客從來沒有生機。」

    唐十七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結結巴巴道:「哎,老大,你別這麼想嘛!」

    夏侯瀲繼續說:「我這次回伽藍,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在柳州、蘇杭這些的暗巢,還有票號里的銀子,都歸你了。你趁早把銀子取出來,要不然等我殺了弒心就取不了了。」

    「喂,老大,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藍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屍首。把我的首級砍下來,送給東廠。」夏侯瀲緩緩說着,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無波,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仿佛在談論怎麼斬一隻雞。

    「老大,你瘋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瀲握了握左手,繃帶纏着不大舒服,握拳的時候有很輕的痛感。他心裏有點酸,有點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變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顆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捻着一角,只有一小塊地方,但又那麼真實。

    「沈玦剛入宮的時候,我一心想着要救他出來,讓他繼續讀書,考科舉,當登堂入廟的大老爺。我剛見到持厭的時候,我也想把他從黑面佛頂帶下來,讓他通人情曉世故,不要變成一把的刀。可我現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麼也幹不了。」夏侯瀲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過枯枝的一抹哀風,「沈玦要對付的人很強,太難辦,我能幫他的不多,能幫一點是一點。」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錢財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罷了,怎麼還有送人頭的?你全屍不要了?」唐十七嘆氣。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罷。」夏侯瀲撐着膝蓋站起來,背過身擺擺手,「睡了。」

    唐十七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終究沒說出口。

    他們這樣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徒,其實不大信什麼神啊佛的。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懷着幾分忌憚,有的人會把星月菩提串起來戴,有的人會去寺廟裏捐點銀子,至少祈求死了別下地獄,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罰。

    弒父之人,犯五逆重罪,當墮無間地獄。唐十七知道,夏侯瀲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只是認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橫朔野,是魂逐飛蓬。

    他放棄了今生,也放棄了來世。

    ————————————

    山寺越發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爛的椽子光禿禿地露出來,像腐屍的骸骨。牆原本是黃色的,上面用紅墨畫着佛字。現在漆掉了,斑斑駁駁,像老女人塗着厚厚脂粉的臉。上面還有許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腳印,有一半是夏侯瀲小時候的傑作。沿着牆長着一溜雜草,一星星紅的黃的小野花點綴其中。

    寬寬的屋檐底下,擺了一個紅漆矮桌和兩個小板凳。桌子的漆掉了許多,有一隻腿短了些,墊了幾塊磚頭在下面,勉強保持平衡不搖晃。桌子上放了個紫砂小壺並兩個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錢的玩意兒,夏侯瀲很少見他拿出來用。窮慣了的人是這樣,有了好物件,藏着掖着,當寶貝供着,生怕沒了,自己就更窮了。

    弒心依舊披着他那件黑袈裟,籠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夏侯瀲在他對面坐下來,住持執起茶壺,茶湯注入夏侯瀲的茶碗,沫子在熱氣裊裊的沸水中上下翻滾。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你在等我麼?」夏侯瀲低聲問。

    「喝茶。」弒心不回答,自顧自地從地上拿起一杆銅煙斗,煙斗也很久了,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那比胳膊還長些的煙杆上還油光光的發着亮。他填了煙葉在鍋頭裏,吧嗒咂了口煙嘴,吐出一串白霧來。

    夏侯瀲有些驚異,他從不知道住持會吃煙。

    夏侯瀲喝了一杯茶,他不懂品茶,只當水喝,苦澀的液體順着腔子流進胸膛,整顆心都在滾燙的茶水裏跳動。雨下起來了,是牛毛針一樣的細雨,秋天的時候,山里總喜歡下這樣的雨。他和住持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坐着喝茶抽煙斗,煙的味道甜絲絲的,並不嗆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們是情深義重的父子,而不是仇深似海的仇敵。

    他看着對面的男人,弒心眉目深邃,垂下眼的時候,眉宇的輪廓在眼睛上映下陰影,鬍鬚盡白,皺紋很深,那是長期思慮的結果。他的心出乎意料地靜,仿佛今天他只是來和弒心喝喝茶,聊山里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乾旱這樣的閒話。

    「你原本選擇的是我,為何要讓持厭去?」

    弒心抬起頭,看滿山的細雨濛濛,道:「你要記住,你放下的包袱,有人會替你背。從前是你的母親,你放跑了謝家少爺,是她替你承受鞭刑。如今是你的哥哥,你不願去朔北,他替你奔赴殺場。那個傻孩子,為了完成你的願望,不惜向我撒謊。」弒心吐出一個煙圈,言語間不知是欣慰還是失望,「他竟然會撒謊了啊。」

    心麻麻地疼,他記起來那天持厭問他想不想要當住持的話,記起持厭坐在黑面佛頂孤零零的吹塤。他想起來持厭哀涼的眼神,風鑽進那個孤獨的刺客的袍袖,像一隻蒼白的飛蛾。

    他怎麼沒看出來呢?持厭那個腦子缺根筋的傢伙,是在向他告別。

    「你怎麼知道,我要殺你?」夏侯瀲沙啞着嗓音問。

    「你還太年輕,做事情不仔細,以後要記得改。案牘庫的宗卷很久沒有人翻過了,落滿了灰塵,卻獨獨迦樓羅的宗卷是乾淨的。除了你,沒有人會去翻迦樓羅的宗卷。」弒心道,「我了解你,小瀲,我知道你必定會來找我。至於持厭,他想去,就讓他去吧。」

    「原來是這樣。」夏侯瀲低頭笑,「從看到宗卷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我必定要來殺你,所以你一直在等我。老禿驢,你太自負了,以前我或許打不過你,可現在,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我並不期待你死在我的手下,你畢竟是我的孩子。」弒心嘆道,「我只希望你能夠變得強大,做你應做的事。伽藍有很多秘密,小瀲,如果今天你殺了我,證明你已經足夠強大,伽藍的秘密就會對你開放。」

    怒火在胸中翻湧起來,夏侯瀲強壓着心中的憤恨,道:「秘密?不就是你在朔北的敵人麼?那是你的債,不關我的事!是你的懦弱害了你的先輩,為什麼要讓我和持厭替你還債!因為我們是你的兒子?可笑!老禿驢,我夏侯瀲沒有父親,只有娘。她叫夏侯霈,是橫波的主人,天下第一刀。夏侯瀲,姓夏侯!」

    夏侯瀲站起來,橫波水銀一般瀉出漆黑的刀鞘,他舉起刀,檐外濛濛細雨落在刀刃上,細細密密,波光點點,「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各人有各人的債,今天,我是來向你討債的!拔出你的步生蓮,弒心!」

    「不必。我老了,老人家應該喝喝茶,抽抽煙。我就用這杆煙斗吧,它和我是老朋友,讓它看看,你的刀術究竟走到什麼地步。」

    弒心驀然抬起眼,蒼老的額頭筋節畢露。他猛然一拍矮桌,力量太大,矮桌頓時四分五裂,木屑橫飛中,紫砂壺和兩個小杯騰空而起,夏侯瀲揮出孤厲的一刀,刀刃同時沒入壺腹和杯身,茶具整整齊齊斷成兩截,鋒利的刀尖在弒心面前划過。

    弒心迅速後退,立在雨中。黑色袈裟被雨沾濕,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軀,像一棵孤生的枯竹。他嘆了一口氣,似在惋惜他名貴的紫砂壺。

    夏侯瀲步入雨中,雙手握緊橫波,黑色麻衣在行走間抖動。

    他緩緩調節着呼吸,一步一呼,一步一吸。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隨之加快,淅淅雨聲中,他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走到第五步的時候,吐息調節到最完美的狀態。一瞬之間,他突然發動,衝過蕭瑟的雨幕撲向黑衣的僧侶,兩袖向後延展翻飛,像在雨中顫抖的黑色暗蝶。

    「錚——」,金鐵相擊的清麗脆響,弒心僅僅舉起那根破舊的銅煙杆,竟止住了橫波狠絕的一擊。弒心輕輕搖頭,煙杆按下橫波刀刃的同時滑過夏侯瀲的右手腕,打在夏侯瀲的肩井穴上,肩膀像被毒蜂蟄了一下,痛麻的感覺從那一點開始蔓延整隻臂膀,他差點握不住橫波!

    他極力握緊橫波,卻來不及揮出下一刀。弒心反握煙杆,一拳擊中他的面龐。天旋地轉,他栽倒在地,嘗到血和土的腥味。

    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身體從裏到外的發寒。

    他竟然沒有在弒心的手下走過一招!可他用的僅僅是一杆破煙斗!

    弒心依然站在原地,憐憫地看着夏侯瀲,「小瀲,你看到了嗎,這就是差距啊。你忘記了,持厭的刀術是我教的。你忘記了,即使是你的母親,也勝不過我的步生蓮。雖然我的右手受了傷,但對付你仍是綽綽有餘。因為你的刀術,實在是太差了!」

    「閉嘴!」夏侯瀲爬起來,抹乾淨臉上的血和水。

    他再次衝鋒,雨水在他腳下濺射出去,泥點沾濕鞋襪。他的雙眸閃爍着兇猛的狠意,憑着一腔向死而生的孤勇,斬向弒心。


    橫波在他手中不停翻轉,刀光幾乎籠罩了他們全身,錚錚的聲音不斷響起,像剛勁的琴弦不斷被撥動,那不僅是兩股強勁的力量兇猛地對撞,更是夏侯瀲的每一擊都被弒心封住!漫天的雨伴着漫天的落葉,他們在紛紛葉雨中激烈地交鋒,夏侯瀲以迅速的連擊斬向弒心,弒心在格擋的同時後退,他們很快繞了庭院整整一圈。但夏侯瀲連弒心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他反應過來,這樣迅猛的連擊已經幾乎拼盡他的全力,而弒心卻不緊不慢如閒庭漫步。

    在第二圈的開頭,當一枚枯黃的落葉划過二人中間之時,夏侯瀲的刀刃斬開了那枚落葉,與此同時,破風之聲迎面而至,他看見煙鍋穿過兩半落葉的縫隙,然而他的頭顱被重重一敲,像一個大鐘在腦海中被撞響。

    視野一片模糊,他的頭髮着暈,鐘聲不停在耳邊迴響,沉重又緩慢,他覺得他的心跳似乎也變慢了。他跪在地上,前撲,冰涼的落葉粘着他的臉頰。冷,沁骨的冷。

    「你的刀術一直都很差勁。」弒心嘆氣,「夏侯霈太縱着你,別人練刀的年紀你卻在爬樹、掏鳥巢、燒我的山寺。我費盡心機,甚至殺了夏侯霈,想要讓你變強。你的確變強了,可還遠遠不夠。」

    夏侯瀲咳出一口血來,撐着地面,再次爬起來。他的額頭流着血,臉上粘着灰黑的土屑,像一個灰頭土臉的喪家之犬。

    「滾你丫的蛋!」他啐出一口血痰,吼道:「再來!」

    第三次衝鋒!夏侯瀲合身撲向弒心,兩個人的身形粘滯在一起,一樣的黑色,一樣的瘦挑,像兩道墨跡沖和在一起。夏侯瀲拼盡全力出刀,燕斜、斬月、蛇步,凜冽的刀光籠罩了他們全身上下,織成一張密網。然而,弒心的煙鍋仿佛是從天而降,從斜刺里如鬼魅一般驀然出現,狠狠擊打在夏侯瀲的穴位上。先是大腿、膝蓋,然後是胸口、肘關節,手腕、脊背,全身上下,無一倖免。

    痛!胸口像壓着石頭,悶得難受。夏侯瀲吐出一口血,嘶吼着斬下一記縱劈。弒心的煙鍋划過橫波的刀刃,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然後擊在夏侯瀲的手臂上。

    橫波脫手而出,夏侯瀲摔在地上,急促地喘息。

    「你打不贏我的,還要繼續嗎?」弒心低頭看着他。

    夏侯瀲沒有力氣說話,他努力伸着手指,夠上橫波的刀柄。手上已經分不清是泥污還是血跡,黏黏膩膩。他撐着地,奮力爬起來,雙腿的痛楚蔓延上來,他強忍着,一下呻吟都沒有發出。一次爬不起來,就爬第二次。他試了三次,終於拄着橫波站起來。

    「再來!」夏侯瀲嘶聲大吼。

    於是一次次衝鋒,一次次被打倒。他像一個執拗的孩子,一頭倔強的牛犢,不知變通,不知投降,不知屈服,被揍了一頓,用牙也要咬回去。他第二十六次被打倒在地,第二十六次吃了滿嘴骯髒的落葉,咸腥的味道充盈整個大腦。手腳的穴位都被弒心的煙鬥打過,發着軟,發着麻,像無數隻小蟲在血脈里鑽。

    站起來,站起來!他咬着牙,含着淚,第二十六次站起來,拖着橫波跌跌絆絆地朝弒心走過去。

    伽藍刀·斬月!

    刀光洶湧如潮,排山倒海一般湧向弒心。弒心面不改色,直至那如山一般沉重,如月一般孤冷的刀勢近至眼前之時才抽出煙斗,打在夏侯瀲的小肘上。橫波哐當一聲落地,弒心揮拳,夏侯瀲面門中拳,鼻血噴濺,整個身體後仰,倒在雨中。

    全身像破碎了一般疼痛,似乎只要翻個身,骨骼都會吱吱嘎嘎地響起來。

    「你太弱了,夏侯瀲。」弒心眼裏有深重的失望,「我原以為你是伽藍的希望,卻沒想到,你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放棄吧。罷了,是我高估了你。」

    夏侯瀲嗬嗬喘着粗氣,他的右眼腫了,一半臉頰充着血,滿臉青青紫紫,像一個豬頭。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努力抬着頭,惡狠狠地望着弒心。

    「老禿驢,我的刀術確實不好。大概我娘生我和持厭的時候,把刀術天賦全都給了持厭,我只得了她吃喝玩樂的本事。」夏侯瀲一邊擦嘴角的血一邊說,「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睜大你昏花的老眼看清楚,這是什麼?」

    夏侯瀲抬起右手,他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戴了一隻銀色的手套,在雨中一閃一閃地發着亮。

    弒心瞳孔微縮。

    隨着夏侯瀲五指屈伸,滿地的落葉被翻起,一張網從地上升起來,無聲無息地在弒心周圍展開,像一個巨大的蜘蛛網。那網用肉眼幾乎看不清,若非細細的雨滴掛在上面,沿着絲網流動,弒心幾乎以為空中空無一物。無數落葉紛紛,打着旋,翻滾着墜落,卻在半空中毫無預兆地被攔腰斬斷,碎成兩半,或者三半,或者更多。

    「牽機絲。」弒心嘆道,「你竟復原了失傳已久的牽機絲。」

    原來夏侯瀲滿庭院地跑,是在佈置這天羅地網。身前身後皆是這驚天巨網,弒心已無路可退。

    夏侯瀲看着他,輕聲道:「弒心,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弒心用手指碰了碰一根絲線,手指上頓時多了一條細細的傷痕,鮮紅的血絲從裏面滲出來。他的唇邊勾起微笑,望着遼遠的蒼穹,嘆道:「這把絕世名刀,我終是鍛成了。」

    他望着夏侯瀲,目光里有夏侯瀲看不懂的蒼涼,「小瀲,長輩為你打開了門,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後會……無期。」

    夏侯瀲愣了愣,手指僵住,那一刻,他竟然無法下手。可他想起娘親,又想起持厭,心裏的仇恨再次翻湧上來,他咬着牙,十指猛然緊握。

    絲線被他拉緊,無數根絲線飛速傳動,漫天大網向中心收縮,雨點在透明的細絲上急速流動。弒心看見眼前有無數根光芒銳利地一閃,身子各處鈍鈍地疼,有什麼東西在貫穿了他的頭顱,他的視野天旋地轉,他看見自己離身體越來越遠,而那穿着黑袈裟的身軀也在四分五裂,碎成無數個方塊,鮮血迸濺,像積木坍塌,轟然落地。

    最後,他看見遠處那個穿着黑色麻衣的男孩,怔怔地看着自己,眼角滑下淚來。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多年以前,有着同樣眼眸的孩子踢嗒着破草鞋第一次跑到寺院門前,長得只比門檻高點,吮吸着手指呆呆地望着他。

    猶豫了一會兒,他取下神台上的糖飴,問道:「要吃嗎?」

    男孩的眼眸里分明有渴望,可還是竭力顯出驕傲的神色,「我才不要!」

    耳畔響起「咚」地一聲,他知道自己的頭顱落了地,遠處的男孩仍在無聲地流淚,他張了張口,想說別哭啊,小瀲。男孩子長大了,不可以哭的。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沒有喉嚨,沒法發聲了。於是一切都離他遠去,像沉進水裏一般沒入寂靜的黑暗。

    他這輩子,終於走完了。

    夏侯瀲坐在門檻上,望着長階發呆。

    該殺的人他已殺了,該報的仇他已報了,他的事已經了了。林木森森,牽牛花爬上階,開得絢爛。手摸到粘膩的液體,他低下頭,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流血。他捂着傷口,撿起橫波,去黑面佛放了火,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爬回自己家的竹樓。

    他的身後,黑暗裏走出一個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段九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又扭過頭,看庭院裏蜘蛛網一般密佈的牽機絲。

    「真是驚艷又絕麗的殺器。」段九輕輕地笑了聲,轉過身,步入黑暗。

    竹樓伶仃立在林子裏,四處竹樹掩映,不知名的小野花圍着開了一片。他推開門,回到自己的屋子。四下里安靜無聲,他的腳踩上地面,吱呀呀地響。

    他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他沒有包紮傷口,血會帶走他的生命,他的事已經完了。

    他坐到炕上,枕頭下露出一封信的角。他疑惑地皺眉,抽出那封信,打開。

    啟。余往朔北,莫知歸期。居金陵時,賒夫子廟於大娘蟹黃包三錢銀,望弟代余清訖。晚香樓西側門洞下棲一狸,許其糕食,未奉,望弟代余遺之。

    朔北路遙,弟不必掛懷。余不懼生死之難,唯恐弟憂。余長居山上,未嘗飽覽人世,聞楓橋秋霜,寒山晚鐘,吳江小唱,譽滿天下,甚喜之,常盼與弟比肩共往,未有暇。弟與余同音同貌,望假弟之足,假弟之目,代余行觀天下,無憾也。

    願弟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兄持厭

    持厭的字很清秀,像他的人,恬淡乾淨。夏侯瀲撫着他的字跡,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暈染了墨跡。夏侯瀲咳了幾口血,把信收進懷裏。他帶着橫波,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往刀冢走,他一路走,一路流血,每一步都踩一個血印子,有時候扶着竹子歇一歇,在竹竿上也印一個血手印。走了幾丈遠,腿一軟,他跌倒在地,順着山坡滾了下去,一直滾到下面。

    他不打算走了,躺在竹林里,望着天空。剛下過雨,風輕雲淡,竹樹搖曳間,陽光漏過竹葉的縫隙打下光斑,在他身上晃動。他抬起手,觸摸那燦爛的陽光。

    他這一生,母死,師亡。幼時故友,視他為仇。長兄師弟,不知所蹤。親者長絕,故人長離。送他走完最後一程的,只有天光雲影,蕭蕭竹海。也不賴,畢竟他滿手鮮血,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既造殺業,必遭殺報。

    他的報應,來得剛剛好。

    (第一卷完)

    第一卷終於寫完啦!

    第二卷換地圖!哈哈哈一開始寫的時候是從第二卷開始寫的,所以文案其實說的是第二卷…捂臉。

    唉每次都很想在作者有話說多寫點啥…但是臨到寫的時候又不知道說啥了…

    對了,預告一下第二卷:

    錦衣衛鎮撫A:督主是我干爺爺!

    大理寺少卿B:督主是我干祖宗!

    夏侯瀲:承讓了,各位,督主是我媳婦兒。

    沈玦:呵。

    夏侯瀲:抱歉,口誤口誤,是老攻。


https://www.dabiqu.cc/324172/94.html
相關:    雷武  魔門敗類  遮天  不滅武尊  百鍊飛升錄  
(快捷鍵←)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節↓ 下一章 (快捷鍵→)
 
版權聲明: 好書友督主有病悲去兮所有小說、電子書均由會員發表或從網絡轉載,如果您發現有任何侵犯您版權的情況,請立即和我們聯繫,我們會及時作相關處理,聯繫郵箱請見首頁底部。
最新小說地圖
搜"督主有病"
360搜"督主有病"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1s 3.4153MB

TG: @feiwug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