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閉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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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的飯菜果然都是餿的了,劉得意傷了臉面不肯見人,小太監把食盒遞給沈玦的時候沈玦悄悄塞了一把碎銀子給他,小太監掂了掂銀子,笑道:「沈公公向來是個伶俐人兒。」說着,從桌子底下拎出一個小點兒的食盒遞給沈玦,又撥了一半銀子回去,道,「你明兒來,我還給你備着,就不用你的銀子了,只不過我只給你一人兒的份量。」

    沈玦拎着食盒回去,高妃頂着一頭五彩斑斕的雞毛蹲在繡墩上,活像一隻花枝招展的大公雞。沈玦見怪不怪,兀自擺上飯菜,高妃歡歡喜喜地執起筷子夾了一口,剛放進嘴裏就吐在了地上,嘴裏罵罵咧咧道:「好你個小王八羔子,想毒死本宮嗎!?」

    「只有這些,湊合着吃吧。」沈玦道,拎起小食盒,轉身便走。

    高妃跟在他旁邊上下撲騰,叫道:「你這沒良心的,你要吃獨食!我不依,我不依!」

    沈玦冷冷瞥了她一眼,道:「你若敢在四喜面前亂說,我撕了你的嘴。」

    高妃縮了縮脖子,原本趾高氣揚的滿頭雞毛登時偃旗息鼓,耷拉在腦袋上。高妃雖不敢惹他,心裏卻仍是不服氣,在沈玦背後拼命做鬼臉。

    沈玦沒有理她,徑自穿過花廊。夏侯瀲昨兒打人又把肩上的傷口崩裂了,沈玦看到他傷口滲血的時候,登時臉就黑了,勒令他不許再出門,好好待在屋子裏養傷。

    轉過月洞門,遠遠地就瞧見夏侯瀲靠在廊柱上,歪着頭笑望着他,眼裏有揉碎的霞光。

    夏侯瀲的笑容向來痞痞的,看着蔫兒壞,卻有股說不出道不明的勾人勁兒。他戴着四喜那副丑不拉嘰的面具,依然遮不住從骨子裏帶出來的流氓風流味兒。天生的壞胚子,又有一張抹了蜜的甜嘴,往大街上一站,就有無數大姑娘爭先恐後地往他身邊湊。

    沈玦是見識過他勾搭姑娘的功夫的,謝府的桂香丫頭軟着嗓子叫他瀲哥哥的模樣至今歷歷在目。想到這些,沈玦頓時不高興起來,把食盒塞進夏侯瀲懷裏,沒好氣地說:「倚門賣笑,你往自己身上插幾根高娘娘的雞毛,教坊司的姑娘都比不上你。」

    夏侯瀲笑嘻嘻道:「不敢當不敢當,論美貌,小的比不上少爺您。」

    一邊說着,一邊開了食盒往裏頭一瞥,裏頭只裝了一碗白米飯和一碗紅燒肉,這規格比之往日差了不止一點半點,當下便明白是那個劉得意刁難沈玦,只是他沒想到,單單這麼點兒還不夠塞牙縫的玩意兒還是沈玦用真金白銀換來的。

    夏侯瀲問:「你吃了嗎?」

    「我吃過了,你好好吃,我一會兒過來拿食盒。」

    夏侯瀲應了聲,轉身回了屋。高妃扒着蓮花魚盆流着哈喇子可憐巴巴地望着沈玦,沈玦無奈道:「別看了,我也跟着你吃餿飯。」

    高妃橫眉怒目,道:「敗壞門戶的小賤人,伺候小白臉便罷了,還拿糟糠搪塞老娘,你好大的膽子!」

    高妃氣鼓鼓地拔下頭上的雞毛扔了沈玦滿身,踅身跑出了院子。

    沈玦:「……」

    京城的陰雨多起來堪比江南,綿綿的細雨沒日沒夜地下着,淅淅瀝瀝打在青色檐瓦上,劈里啪啦地,像誰家的盤碟砸了一地。自從皇宮出了刺客,晚間巡邏的羽林衛增調了一倍,每隔一刻鐘在巡視的路線上走一個來回,風雨無阻。宮道上的燈亭幽幽地暈着光,巡邏的衛士像風雨里飄蕩的虛影,甲冑上的銅片撞出清脆的聲響,隔着蒙蒙雨幕細碎地傳來。

    劉得意弓着腰,從瓊苑東門摸進後苑。樹影幢幢,老槐樹扭曲的樹幹像老人的枯骸,花葉的顏色像被雨洗淨了似的,透着股死沉沉的灰白。劉得意心裏暗暗嘀咕,白天尚不見宮後苑這麼陰森,晚上卻像鬧鬼似的。

    走到一盞燈亭底下,半人高的燈座,桐油刷過的細紗罩着一豆青燈,盈盈地閃着光。劉得意四下里張望了會兒,踅身朝北面走,剛走沒幾步,不遠處幾棵樹後掠過一個紅影,差點把他嚇得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再仔細看時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往前走了幾步,扶着樹喵喵叫了幾聲兒,又壓低聲音喚了句:「沈玦?」

    無人應答。劉得意悻悻地鄙視了自己一番,準是看錯了,自己嚇自己。

    往前又走了一程子,幾座相連的樓閣映入眼帘,青瓦翹檐,畫橋猶如飛雲橫於水波之上。劉得意按捺不住心裏的歡喜和激動,着急地走快了兩步到那橋上,貓着腰隔着雨簾四望,只期待心裏想的那個人快快現身。

    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人,劉得意心裏慢慢落空,邪火直竄上來。他定是被耍了,好一個沈玦,打了自己一回不說,還敢耍人!

    雨雖然不大,站了許久,也足夠讓他變成落湯雞了。涼意透過濕透的衣衫一絲絲地滲進皮膚,劉得意抱着胳膊抖成了篩糠,剛打算打道回府,眼一瞥,忽瞧見橋的那頭欄杆上放了個什麼東西,黃不溜秋的,像個布包。

    該不是沈玦放那的,跟他玩兒猜謎呢?

    劉得意心裏又雀躍起來,急急走過去,眼看着要夠着那布包了,腳下忽然踩到什麼,滑不溜秋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撞在大理石的欄杆上。誰曾想這一處的欄杆早已佈滿裂縫,劉得意一撞上去,大理石登時四分五裂,石頭和人都掉進了蓮花池裏。

    池那頭的老槐樹下,沈玦漠然看着橋上的情景,轉身穿過小徑。

    夜漸漸深了,羽林衛多了起來。沈玦站在花葉相接的陰影里,默默算着時間。一隊羽林衛剛剛穿過抄手遊廊,沈玦從花叢里走出來,爬上遊廊,小步急趨。後苑的地圖在腦海中浮現,他知道只要再經過一座觀花亭就能回到乾西四所。

    迴廊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燈火明明滅滅,鐵馬叮噹,聲兒是細細碎碎的一長串。沈玦剛要拐彎,一雙手從背後伸出捂住他的嘴,將他拖進了就近的一間屋子。

    沈玦的心沉到谷底,下意識地要反擊,身後人低喝了一聲:「小兔崽子,大半夜的出來鬼混,是不是偷姑娘去了!」

    是高娘娘!

    沈玦正要說什麼,高妃忽然又捂上他的嘴,伸手指了指外面。兩個人極慢極輕地挪到門邊,聽見外頭有兩個羽林衛經過。

    「咱們在這兒解手會不會被人發現啊?」

    「發現個屁,這雨一衝,什麼味兒都沒了,怕什麼?」

    腳步聲漸漸遠去,沈玦暗暗心驚,原來方才這兩個人在拐角那頭出恭,若沈玦拐個彎,迎頭便能撞上。

    沈玦扭過頭,高妃也十分警惕地聽着外頭的聲響。光線很暗,沈玦只能隱隱看見高妃繡着摘枝團花的紅底褙子,她的胸部鼓鼓囊囊的,好像比平常大了一倍。高妃抬起眼,正瞧見他盯着自己的胸脯不眨眼,抬手便是一巴掌,罵道:「臭流氓!」

    沈玦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橫眉怒目道:「你幹什麼!」

    「你看我胸!」

    「……」

    沈玦竟然無言以對。罷了,方才她好歹救了他,不和她計較。沈玦深吸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懷裏裝了什麼?」

    高妃眼神躲閃,結結巴巴地說:「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裝,我就是最近長胖了而已!」

    「明兒就能吃上好飯好菜了。」沈玦耐心地說道,「你不給我看,明兒你也休想吃到好的。」

    「哼,我不信!你哄了你屋裏頭那個傻不拉幾的小白臉,還想哄我?」

    沈玦剛平復的心情被高妃三言兩語一說,又崩盤了,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哄他什麼了?」

    高妃往地上「呸」了聲,道:「別看我傻,我心裏門兒清着呢!你哄他陪你玩兒,給你當牛做馬,還要陪你睡覺!」

    沈玦被戳中心事,喉頭一哽,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沒有告訴夏侯瀲迦樓羅來宮裏找過他,更利用被劉得意欺負的事兒讓夏侯瀲答應留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習慣了耍手段,耍心機,只要能讓夏侯瀲留下來,瞞他、騙他又有什麼?夏侯瀲會知道這些麼?知道了會討厭他麼?

    沒關係,他告訴自己,只要他不說,誰知道他曾碰見過迦樓羅呢?

    只不過沒想到他做得滴水不漏,瞞得密不透風的事兒倒叫這個瘋子看得清清楚楚,沈玦冷笑道:「我看你腦子越發糊塗了,明兒該去太醫署請個醫正,好好給你瞧瞧。」

    話還沒有說完,高妃自己沒有兜好,好幾個泛着油光的肉包子從衣服里滾出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

    沈玦:「……」

    高妃含着淚撿起包子,仿佛死了孩子似的,癟着嘴哭喪:「我的包子!都怪你!你是大壞蛋!」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連日的烏雲散了,露出圓盤大的月亮,地上積着水,月光粼粼,像撒了一層碎銀子。兩個人進了順貞門的門檻,悄悄闔上宮門,踩着滿地霜雪似的月光往裏走,高妃仍捧着那髒了的包子,眼眶裏的眼淚要掉不掉。

    沈玦長嘆了一聲,走到小廚房捧出一小盒糕點遞給高妃,道:「這是我自己的體己,只有這麼些了,你自己省點吃。」

    高妃受寵若驚,忙把糕點揣進懷裏,眼淚汪汪地說道:「我錯了,你是好人!」

    沈玦很無語,沒再理會她,踅身走回屋。身上濕了一點兒,他站在門外先把身上的雨水擰乾,才推門進了屋。太晚了,他擔心吵醒夏侯瀲,澡也沒洗,脫了衣服便往小榻上一躺。黑暗裏,炕上的夏侯瀲翻了個身,口齒不清地問:「少爺,這麼晚你去哪了?」

    手冰冰的,沈玦哈了口氣,道:「解手。」

    「哇,這麼久,少爺,你該不會有陽結之症吧,搞不好會得痔瘡的,明兒弄點通腸的藥喝喝?」夏侯瀲清醒了些,大驚小怪道。

    沈玦掀起眼皮瞥了夏侯瀲一眼,不理他。


    「你怎麼睡到榻上去了?」夏侯瀲問道。

    沈玦想起在後苑裡高妃說的那句「還要陪你睡覺」,心狠狠地一跳。高妃那個瘋子,淨說胡話。閉了閉眼,沈玦道:「兩個人一塊兒睡不方便,我就睡在這兒。」

    夏侯瀲有些納悶,沈玦的心思向來七拐八繞的,兩個人睡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自己惹了他什麼,這就要分床睡了?因為和沈玦睡在一處,夏侯瀲每天都乖乖洗澡,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沈玦是嫌他髒,嫌他臭,還是嫌他頂着個四喜的臉,長得醜?

    算了,他認輸,愛怎麼着怎麼着吧。夏侯瀲從床上坐起來,赤腳踩在地上,走到沈玦榻邊,一聲招呼也不打,直接把沈玦囫圇個抱起來,沈玦驚得在夏侯瀲懷裏亂抓,叫道:「你幹什麼!」

    沈玦在宮裏頭過得很清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抱起來沒點分量。夏侯瀲輕輕鬆鬆地把人抱到炕上,道:「哪有少爺睡榻書童睡炕的道理?」說罷,頭也不回地回到榻上,鑽進被子裏。

    沈玦沉默了片刻,蓋上被子,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主子們還睡在被窩裏,奴婢們已經忙碌起來了。挑燈的挑燈,灑掃的灑掃,做早膳的做早膳。乾西四所是宮裏頭的化外之地,奴婢們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自從沈玦來了以後,雖然不要求他們像別的宮苑一樣起早,但至少要趕上領早膳的時辰。

    因為能吃上早膳,大家並沒什麼怨言,再加上沈玦一向賞罰分明,待人和善,大家知道了沈玦的好,也不便多什麼嘴。夏侯瀲受傷的時候不管這些,關在屋裏睡得昏天黑地。現在傷好了,便自覺起來做事兒,少年人,力氣足,灑掃庭除的一應雜活兒都包攬了。

    和他一塊兒掃地的太監們年紀也不大,十二三歲的年齡,正是活潑的時候。幾個人一碰頭,又在那瞎嘀咕起來。

    「嘿,四喜哥,我方才去膳房領早膳,你猜我碰見什麼了?」

    夏侯瀲還沒接話,其他人倒爭先恐後地問道:「你看見什麼了?難道是新入宮的秀女們,聽說個個天女下凡似的,讓咱皇上挑花了眼!」

    「呸,你襠里缺了一塊兒,還能想女人?」小太監斜了那人一眼,繼續道,「玉清池昨晚有人落水了,死得好慘呢,渾身上下跟發了的麵團兒似的,戳下去就是一個窩。」

    有人不以為意,道:「不就是溺死麼?咱大岐開國到現在,玉清池溺死多少人了?宮妃、太監、宮女兒,貓啊狗的要多少有多少,這有什麼稀奇的。」

    小太監道:「要說他也倒霉呢。羽林衛的大哥說,這人半夜從膳房偷了金杯銀盞,估摸着是打算送到琉璃廠去賣,誰曾想走路不留神兒,滑了一跤,趕巧橋欄杆裂了一塊,人就翻下去了。」

    「皇上在西苑新修了個豹房,許久不曾來後苑,這些太監宮女就不把灑掃修理當回事兒了,欄杆裂了都沒人發現。幸好死的是個偷東西的小太監,要是哪個貴人撞了這背運,可得有一堆人得倒霉咯!」

    夏侯瀲插嘴道:「你說了半天,還沒說死的是誰呢。」

    小太監摸了摸頭,道:「哎,忘了說了。是膳房的劉公公。」

    夏侯瀲驀然一驚,不吱聲了,心裏七上八下起來。昨夜沈玦出了趟門,該不會和這事兒有關吧?

    夏侯瀲怎麼想怎麼覺着這事兒十有八九和沈玦脫不了干係。四喜不就是因為調戲沈玦被他弄死的麼?沈玦心眼兒小,又是世家出身,從小讀的是四書五經三綱五常,縱然當了奴婢,心高氣傲的脾性卻改不了,哪能容忍這樣的羞辱?不剝了那死太監一層皮就是輕的了。

    這人兒怎麼能這麼膽大?就算是夏侯瀲自己,要在皇帝眼皮底下動刀子也要掂量掂量。

    夏侯瀲放下手中的活兒,四下尋覓起沈玦來。沈玦不是個閒人,雞零狗碎的事兒一籮筐,這會兒也不知道哪去了。

    轉了半天,好不容易在迴廊碰見了,沈玦剛從針工局回來,手上捧了娘娘們的夏衣。宮裏的人從來看人下菜碟,像鍾粹宮、永和宮這些地方,太監們早巴巴地把夏衣送過去了,只有乾西四所這等人嫌狗不理的地方,沈玦要自己去催個三四遭才能拿到。

    迎頭碰上夏侯瀲,也來不及搭理他,夏侯瀲自己卻跟上來了,在旁邊低聲問道:「劉得意死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沈玦瞥了他一眼,道:「知道,怎麼了?」

    夏侯瀲瞧他神色淡淡的模樣,摸不准這事兒到底跟他有沒有關係,躊躇道:「他真是自己跌進水裏的?」

    「當然不是,」沈玦回答得倒是爽快,「就是我乾的,怎麼着?看不出你還有這善心,跑我這兒興師問罪來了?」

    「還真是你!」夏侯瀲拉着他的腕子,道,「你要不要命了你!這事兒這麼冒險,你怎麼不和我商量商量?」

    「我自己能辦成,你安心養你的傷,別管我的事兒!」沈玦甩開夏侯瀲,扭頭就走。

    夏侯瀲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旁邊,咬牙切齒地道:「你這叫什麼話兒!你不把我當兄弟,不要我幫忙,那你讓我留下來幹什麼,當花瓶,當擺設,看着好看麼?」

    沈玦聽了,愣了一會兒。他們是兄弟還是主僕,沈玦自己也說不清,他好像從來沒把夏侯瀲當過兄弟,卻也沒把他當過僕人。夏侯瀲這個人,於他而言到底是什麼?

    沈玦想不明白,心煩意亂,怕他繼續再問下去,連忙道:「誰給你的臉?我們是同一個爹還是同一個娘,你是我兄弟?」

    夏侯瀲一怔,停了步原地待了半晌,對啊,沈玦從來沒說過把他當兄弟來着,都是他自作多情。想了半天,自己也覺得好笑,抬頭一看,沈玦已經走遠了,忙跑過去,道:「不當兄弟就算了,那你不能去殺人!」

    「憑什麼?你能我就不能?」

    沈玦正胡思亂想,又聽得夏侯瀲說道:「你不一樣!」他聲音發澀,「你拿筆桿子的手,怎麼能沾上血?」

    一句話,平平無奇,卻像一把利刃,把沈玦心頭結了疤的傷口鮮血淋漓地剖開。

    拿筆桿子的手?這幾個字在沈玦耳邊迴旋,捧着夏衣的雙手驀然收緊,在衣服上攥出深深的褶皺。他已經多久沒碰過筆了?他一個太監,連筆墨的份例都沒有,入宮以來,他摸過掃把,倒過夜壺,洗過衣服,就是沒有拿過筆桿子。

    真是可笑,沈玦想,夏侯瀲真是個白痴,他以為自己還能再回到從前麼?

    「夏侯瀲,謝驚瀾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沈玦,」沈玦慢慢道,蒼白的臉上秋霜一般漠然,「沈玦是個太監,是奴婢,是主子養的狗。拿什麼筆桿子呢?」

    「你!」夏侯瀲一陣心酸,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哽了半天,才艱難地說道,「少爺,你和我不一樣,我是個刺客,如今背的命債掐指一數也有兩三樁了,再多幾樁也沒什麼。以後你要殺什麼人,只管交給我,我幫你。欺你之人,我幫你殺,侮你之賊,我幫你斬!」

    「哪有什麼不一樣?」沈玦笑得嘲諷,「拿筆桿子就和拿刀不一樣麼?你太天真了,夏侯瀲。挾刀在手,可奪一人之命;重權在握,可滅一家之門;更遑論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筆墨印璽,才是這世間最髒臭的東西!你以為你們刺客背的命債最多嗎?不,最該下地獄的人是坐在奉先殿的寶座上,享受萬民朝拜的那個人!」

    「我、我知道,可是……」夏侯瀲嘴笨,腦子裏一團亂,抓耳撓腮了半天,不知要如何說。

    「你無非就是不想我走上這條路罷了,對不對?」沈玦淡淡問道。

    「對,沒錯!」天子怎麼樣夏侯瀲一點也不想管,他只知道謝驚瀾說過,閹黨在時,他退居州縣,閹亂平復,他匡扶社稷,沈玦怎麼能成為謝驚瀾口中的閹黨!

    夏侯瀲深吸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不明白的,手上沾了血就再也回不了頭了。殺人會上癮,你殺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會有第三次。你會越來越不把人命放在眼裏,你會覺得人和草也沒什麼分別。死了就死了,沒了就沒了。少爺,你真的想這樣麼?」

    他等着沈玦回答,沈玦神色依舊淡淡的,像結了一層冰,他扭過頭,凝視着夏侯瀲,緩緩問道:「哦?有何不可?」

    夏侯瀲不可置信地睜大雙眼。

    「夏侯瀲,我問你,」沈玦的眼眸波瀾不驚,「你為什麼殺人?」

    夏侯瀲怔了怔,道:「為了活着。」

    「那麼,我也是。」沈玦的嘴角浮起一個極輕的笑容,低聲道,「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就算萬劫不復,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蘭姑姑的仇我要報,魏德我要殺,東廠我要掌,司禮監掌印我要當。你如果不樂意看着我這樣,就走吧。」

    沈玦說完,撫平夏衣上的褶皺,頭也不回地踏出迴廊,蒼穹浩渺,廣闊無垠,他形單影隻地走在底下,顯得有幾分孤絕。

    夏侯瀲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沒有言語。

    那之後,沈玦和夏侯瀲兩個人好些日子都沒有說話。沈玦悶頭做事,並不管夏侯瀲怎麼想怎麼看,夏侯瀲也沒閒着,這幾日都不見人影兒,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兩個人晚上碰了面,照常熄燈睡覺,什麼話兒也不說。

    這天沈玦給高妃布菜,膳房換了個管事,他們的飲食又恢復正常了,高妃歡喜地在地上打滾。她這幾日又迷上了胭脂水粉,把自己的臉塗得跟猴屁股似的,白粉又撲得太厚,一說話就簌簌往下落。現如今,她瘋魔的程度可謂嘆為觀止,簡直人嫌狗厭,連其他兩個瘋娘娘都不屑與之為伍,深怕落了自己瘋的檔次,也只有沈玦能心平氣和地和她說說話。

    擺完菜,踅過身,卻見夏侯瀲站在門檻外面看着他。

    「幹什麼?」沈玦聲音涼涼。

    夏侯瀲從背後掏出一把三尺長的木刀,平平端在手上。

    沈玦疑惑地看着那柄木刀,不着邊際地想,難不成夏侯瀲覺得他將來是個禍害,得扼殺在搖籃里,所以想用這把木刀把他戳死?

    「我怕你把自己給玩死了,教你幾招管用的,到時候要是馬失前蹄,被抓進大牢,說不定能憑着絕世刀術逃出去。」夏侯瀲裝模作樣地長嘆了一聲,「然後呢,你來投奔我,有功夫傍身,我也好給你安排差事。」

    說完,夏侯瀲雙手握刀,劃出一個利落的圓弧,對着沈玦挑了挑刀尖。

    沈玦冷笑了兩聲。

    「怎麼的,看不上小爺的功夫?」夏侯瀲挑眉。

    沈玦跨過門檻,經過夏侯瀲的身邊,順手從他手裏拿走了木刀,道:「今夜亥時,宮牆邊兒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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