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探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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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驚瀾這廝,雖然是個有名無實的少爺,卻養了一副心高氣傲的脾氣。在他眼裏,正院的那位大少爺遲早要被他踩在腳下,只是時間問題。等他金榜題名,打馬遊街,謝府這干人就會涕淚橫流地跪倒在他馬下,求他的原諒。

    每當遭受欺侮之時,他都會想想將來風光得意的時候,打碎的牙齒混着血往肚子裏吞,氣沒能消,牙和血在他心裏碰出了一個又一個凹凸不平的心眼子。他沒記住孟子說的「以德服人」,只記住司馬遷說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要想出人頭地,唯一的路子就是科舉。謝家是書香世家,世代為官,可惜傳到謝府大爺謝秉風這代,人丁漸衰,謝秉風汲汲營營一輩子,到現在還是都察院六品的經歷。不過他師傳大儒戴聖言,為官又廉潔清正,倒是博了個學富五車,清廉為官的好名聲。

    聖朝品評人物成風,名聲確確實實能當飯吃,謝秉風乾實事的能耐沒有,卻能引領天下學子,文人儒士都以踵謝氏大門為榮。既以詩書傳家,自當守住祖宗傳下來的老本行,謝家十分重視子孫的學業,延聘族中大儒坐鎮族學。

    大夫人有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生怕謝驚瀾越過他去,不許謝驚瀾前往族學讀書,更沒給他筆墨紙硯的份例。謝驚瀾沒有法子,只好從倉庫撿來大少爺謝驚濤用舊的書籍,躲在牆角偷聽族學先生講課,用樹枝在地上寫字。這麼磕磕絆絆地學着,四書五經竟被他生吞硬嚼下大半,學堂里正經的學生都比不上他。

    謝驚瀾不理睬夏侯瀲,自己坐在桌前把草紙屑從紙堆里揀出來,然後把碎紙一點一點地粘起來。

    這些書不是什麼聖賢學問,而是他的進身之階,他只有踩着這一本本狗屁不通的大道理,才能成為人上之人。

    夏侯瀲一看到這些紙末子就頭大,隨便挑了幾張紙,發現他雖然認得這上面的字,這上面的字卻不認得他。蘭姑姑要他幫忙,他只能站在旁邊干看着。

    日落西山,夜色漸深。屋子裏沒有油燈,只能用蠟燭,謝驚瀾怕蠟燭燒着紙末,不肯把蠟燭放上桌,就這昏黃的一點兒光吃力地粘着。破敗的屋子裏兩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拉得老長,像兩個飄虛的鬼影。

    夏侯瀲在桌上打了個盹起來,見謝驚瀾還在粘。

    他身子瘦弱,明明跟夏侯瀲一樣的十二歲年紀,夏侯瀲身強體壯,他卻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粘太久了,眼睛早花了,謝驚瀾不住地揉眼,看得夏侯瀲木頭疙瘩做成的心竟也生出幾分憐憫來。

    夏侯瀲是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不吝,就算練刀也從來沒有超過兩個時辰,更別說坐在這粘破書了。他在山上的時候,十天有七天在追山雞、逮兔子,剩下三天才背背刀譜練練刀法。

    他從地上撿起謝驚瀾扔掉的草紙,發現上面也有字,字寫得不好,墨水忽濃忽淡的,還有很多旁生枝節的道道,看來這用來寫字的毛筆很差勁,毛不順,很毛糙。他四下張望,果然在地上看到一根禿毛的毛筆,稀稀拉拉的毛上面還蘸着墨水兒。

    這個娘娘腔有些能耐。他夏侯瀲雖然混,但是敬重肯下苦功夫的人。

    「喂,那個,少爺,」他只當過小混蛋,還沒習慣當小僕人,這「少爺」他叫得別彆扭扭。夏侯瀲撓撓頭,說道:「天色這麼晚了,您要不去睡覺吧。」

    謝驚瀾頭都沒抬,道:「你要是困就自己去睡,反正在這一點兒用也沒有。」

    這廝聖賢書沒讀全,倒是學了不少氣人的本領。夏侯瀲脾氣好,不跟他計較,道:「您這得粘到猴年馬月,趕明兒我給您去藏書樓偷一本,我聽說謝家修文堂藏書眾多,還自己刻書,修文堂的本子是江浙一帶最好的本子,版框寬大,字大如眼,讀起來很不費勁兒。最好的書就在跟前,您何必在這粘來粘去的?」

    謝驚瀾終於從紙堆里抬起頭來,道:「偷?你之前是做什麼營生的?外邊兒學到的偷雞摸狗的伎倆別帶進府,當心被抓到,連累我們。」

    「得,您高風亮節,德行高標,您就慢慢粘吧。」夏侯瀲討了個沒趣兒,下了桌就走,「明明是謝府的少爺,幾本書罷了,本來就是自己的,還不敢去偷,縮頭烏龜似的在這粘紙,那個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慢着。」謝驚瀾冷笑地盯着夏侯瀲。

    「怎麼了?」

    「我謝驚瀾再落魄,也輪不到你來取笑我。」謝驚瀾站起身,揪住夏侯瀲的領子,惡狠狠地說道,「你是我的下人,我用不着你來說教!」

    「得了吧你,」夏侯瀲推開謝驚瀾,「你這過得連下人也不如,還少爺呢。」

    謝驚瀾忽然竄起來,迎面給了夏侯瀲一拳。謝驚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手上沒肉,硬邦邦的拳頭冷不丁打在臉上,夏侯瀲臉上頓時青了一片,火燒火燎地疼。夏侯瀲也急了,二話不說掄拳開干,謝驚瀾身板弱,力氣小,根本打不過夏侯瀲。不過過了兩招,他就被騎在夏侯瀲身下,怎麼掙也起不來。

    「服不服?就你這身板兒,塞牙縫都不夠?跟我打?」夏侯瀲拍着他的臉,得意地笑了,「瞧你能耐的,打不過那個死胖子,就想打我來出氣?雖說我現在跟了你,那也不是任你欺負的!」

    謝驚瀾掙扎了半天無濟於事,徹底癱在了地上,望着漏了幾個洞的屋頂,滿腔悲憤和恥辱湧上心來,眼睛忽然濕了。他連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着牙不說話。

    白天被謝驚濤打他,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此刻眼淚卻開閘放水一般,洶湧而來,止都止不住。

    「怎麼就哭了呢?哎,你別哭啊!」夏侯瀲慌了手腳,連忙從謝驚瀾身上起來,把他扶起來,「我不就碰了你幾下嗎?別哭啊!」

    「我沒哭!」謝驚瀾扭過頭去,不讓夏侯瀲看見他紅通通的眼圈。

    夏侯瀲以前只知道自己怕女孩兒哭,沒想到男孩兒哭他一樣受不了,一下子投降了,「行了行了,我給你道歉好了吧。」

    「你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哎,你別這樣嘛,我給你道歉,我不對,我剛剛不該出言不遜。」

    謝驚瀾悶着不吭聲,夏侯瀲沒法子了,抓耳撓腮陪着謝驚瀾坐了一會兒,道:「那我去睡覺了,你別哭了。」

    謝驚瀾別過頭不看他,夏侯瀲只好站起身走了。

    四周終於靜了,燭火不知道什麼時候熄了,沉沉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壓下來,謝驚瀾一個人坐在地上,眼淚又掉下來。眼睛適應了屋裏的黑暗,他扶着凳子站起來,凳子的一條腿短了,搖搖晃晃地站不穩,他差點摔下去。

    推開門走進院子,伶伶仃仃的小院子鋪滿落葉,兩缸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下泛白的枯莖。

    十二年的辛酸此刻一齊湧上心頭,別人都有娘,獨他沒有,雖有一個爹,也似沒有一般。他打小孤零零地在這最偏僻的院子裏長大,飯糰似的任人揉圓搓扁,誰都可以來捏上一把。現在連自己的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裏。

    他嘲諷地笑了一聲,方才夏侯瀲的話又響在耳畔——「明明是謝府的少爺,幾本書罷了,本來就是自己的,還不敢去偷,縮頭烏龜似的在這粘紙,那個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夏侯瀲說得對,那本應就是他的。他站了半晌,等臉頰上的淚被風吹乾了,握緊拳頭,走出了角門。

    四下寂靜無人,大夫人為了節省開支,連走廊上的燈籠都熄了。時值深冬,晚上的冷風颳得他的臉頰生疼,路上黑漆漆的,虧得謝驚瀾記得通往藏書樓的路,憑着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到藏書樓,到了近前才發現門鎖了,他沒有鑰匙,沒法打開門。繞着藏書樓走了一圈兒,也沒有發現能鑽進去的縫隙,門窗都關得死死的。

    站在門前發了一會兒愣,直到被風吹的僵了,謝驚瀾才如夢初醒一般,掉頭往回走。剛轉過頭,就看見一個少年從廊柱後面轉出來,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偏過臉兒,倔強地不看那混蛋,「你怎麼跟來了?來看我笑話的嗎?」

    「小的怎麼敢?」

    夏侯瀲從袖子裏掏出一根細鐵絲,在鎖眼裏鑽了鑽,「咔嗒」一聲,鎖頭掉落,門微微打開一個小縫。夏侯瀲推開門,招呼謝驚瀾進來。謝驚瀾抿了抿唇,終是跟了進去。

    「趕緊的,要什麼書,快去取。」夏侯瀲輕輕闔上門,道。

    謝驚瀾沒說話,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想這裏烏漆麻黑的,他要怎麼找書?

    正想着,夏侯瀲掏出火摺子,輕輕一吹,一簇火焰亮在指間,盈盈地照亮兩人的臉。兩人臉對着臉,中間隔着一簇火苗,近在咫尺。

    謝驚瀾看着他,此刻夏侯瀲收拾出了個人樣兒,一張臉乾乾淨淨,眸子亮如星辰,煞是好看。長得倒是勉強能入眼,謝驚瀾瞧他順眼不少,只是方才夏侯瀲騎在他身上揍他的事兒還膈應着,心裏彆扭了半晌,還是沒理他。

    夏侯瀲瞧他冷着臉的模樣,有些傷腦筋,道:「還氣着呢?少爺,您行行好,別生我氣了行不行?來,您看着,小的給你行禮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誰生你氣。哼,我就沒見過你這麼放肆的下人,遇上我算你好運,要是擱謝驚濤那,你早死八百回了!」謝驚瀾哼道,接過火摺子,扭頭尋書去了。

    「那可不,小的走運,遇上驚瀾少爺這樣宅心仁厚的主子,少爺疼小的,不跟小的計較。」

    夏侯瀲修得一手順毛的好功夫,謝驚瀾順坡下驢,臉色好看了許多。

    藏書樓里的書架排得密密麻麻,書架間只能過兩個人,架子極高,似乎能挨到屋頂。滿屋子一股陳腐的味道,空氣里似乎還漫着絲絲涼氣,夏侯瀲覺得有點瘮人,戳了戳謝驚瀾的後背,要他快點兒。

    謝驚瀾走過三個書架,發現藏書樓是按照七略的順序排列書目,兩個人瞪着眼睛找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在第十七個書架上找到元人陳澔的《禮記集說》。謝驚瀾只取了第一卷,他想讀完了再來取第二卷。

    「會被發現這兒少了書嗎?」

    「發現個屁,你沒見書上都是灰嗎?這裏頭的書幾百年沒被翻出來過了。」

    「不許口出穢語!」謝驚瀾敲了夏侯瀲一個爆栗,又抽了一卷,「那我再拿一卷。」

    夏侯瀲接過第一卷,隨意翻了翻,頓時瞪大眼睛。

    「怎麼了?」謝驚瀾察覺夏侯瀲的異樣,也湊過腦袋來看,霎時間驚呆了。

    書里赫然是一幅幅鮮艷動人的春宮圖,男男女女身體交疊,臉上的表情都畫得惟妙惟肖。

    「這、這什麼玩意兒?」謝驚瀾一把把書合上,臉上燙得能蒸雞蛋。

    「春宮圖啊!我沒看錯的話,這還是大名鼎鼎的《燕寢怡情圖》,出自元代畫家趙溪岩,我娘那有一副贗品,這裏的該不會是真跡吧?」夏侯瀲嘖嘖驚嘆,「此圖用筆濃艷,人相精美,連衣紋、花草都刻畫入微,可謂春宮極品。你看,這張叫『紅梅倒懸』,這張是『鶯啼春曉』,還有這張是『江南銷夏』。」

    謝驚瀾聽夏侯瀲說了一大堆,抓到最不關鍵的:「什麼?你剛剛說你娘?」

    夏侯瀲一時激動,說漏了嘴,連忙道:「不不不,我是說,你爹是個假正經,竟然在藏書樓收藏春宮圖!」

    謝驚瀾的臉更紅了,手忙腳亂地把圖冊塞回書架,道:「不拿這個了,我拿別的。」

    「別啊,」夏侯瀲把圖冊收進懷裏,嘴角勾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咱拿回去研究研究嘛!挑燈夜讀,別有一番滋味呀!驚瀾少爺,您肯定沒見識過這些吧,難道心裏就不好奇?」

    謝驚瀾義正詞嚴地拒絕:「不行!」

    「想不到你是個小正經,」夏侯瀲笑道,「不看就不看,不過這玩意兒留着有用,先拿着。」

    夏侯瀲要謝驚瀾帶他去小胖子的書房,謝驚瀾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拗不過他的死纏爛打,只好帶他去了。兩人小心翼翼地潛入正院,夏侯瀲故技重施,開了書房的鎖,摸進了裏頭。

    謝驚瀾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他第一次幹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但看夏侯瀲一副十拿九穩的模樣,不願被他比過去,也撐着膽子,裝作毫不畏懼。他跟在夏侯瀲的身後,眼睛在書房裏逡巡,打量起四周的擺設來。

    屋裏正中間掛了一塊牌匾,上書「掃葉山房」四字,謝驚瀾嗤了一聲,謝驚濤如此人物,當真是玷污了這麼清雅的名兒。桌子上擺了烏金硯,遼毫筆,安徽涇縣的上等宣紙,他小心地摸過平坦柔軟的宣紙,心裏泛起陣陣艷羨。

    夏侯瀲找到桌上一摞書,抽出裏面的《禮記集解》,果然和他們在藏書樓拿到的是一樣的封皮,都是謝家修文堂自己刻的本子的封皮。夏侯瀲把假的《禮記集解》放在最上方,拿走真的書,招呼謝驚瀾走了。

    謝驚瀾一看就明白,夏侯瀲打了歪主意。

    夏侯瀲搖頭晃腦,微微一笑,道:「今兒我進府的時候聽丫鬟說,明兒老爺就回來了。你這假正經的爹最重兒孫學業,你猜他回來有一件必幹的事兒是什麼?」

    謝驚瀾心領神會,胸口一熱,嘴上卻不願意承夏侯瀲的情,道:「淨想些餿主意,還不一定奏效呢。」

    夏侯瀲粲然一笑:「那咱們就走着瞧。」

    《燕寢怡情圖》是貫穿全書的重要道具,蛤蛤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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